留日学生多,问题就出现了,截至目前,至少有一两万在日本的留学生。要只是学学习还好,但这些人几乎都有革命情绪,对于清廷来说就很麻烦,于是乎清廷要求日本好好管管留学生。
日本目前的政策是联合清政府,自然同意,于是出台了一项规定,原名是《关于准许清国学生入学之公私立学校之规程》。但日本报纸在报道这个规定的时候,简化了新闻标题,改成了《清国留学生取缔规则》。
学生们一看,要取缔我们?这不就是赤裸裸的歧视嘛!于是纷纷抗议。
其实真的是个误会。
梁启超的日文也算不上多好,主要他一直觉得日语简单,当年在赴日的轮船上突击就学会了一半日语,读书看报不成问题,因为日语中有太多汉字,他大约就是这么学的。
梁启超仍然没有听懂:“什么意思?”
李谕说:“中文的‘取缔’,意为明令取消或禁止;但日文中的‘取缔’则有管理的意思。日本公司中的董事长之类的人,翻译过来就是‘代表取缔役’,就是董事会里管事的人。”
目前哪有后世完备的双语对照词典,但梁启超是聪明人,立马听明白:“你的意思是翻译错了?”
李谕点点头:“这份所谓《清国留学生取缔规则》正确的翻译应该是《清国留学生管理规则》。”
梁启超感觉脑袋嗡嗡作响,“天华君如果是因为《清国留学生取缔规则》而死,那不就太冤了!学生们因为此事纷纷要求回国,也太冤了!”
两人说话间来到了留学生会馆,学生们此时已经分成两伙阵营,一伙是坚持回国的激进派,一伙是继续学业的维持派,双方剑拔弩张。
李谕还看到了鲁迅,他站在维持派一伙中。
迅哥一直是难得的人间清醒。
秋瑾指着马君武、鲁迅、胡汉民等人,怒斥道:“你们回不回国?难道甘心受日本人的侮辱?你们的脊梁哪?”
秋瑾阵营中人数不少,还有宋教仁、胡瑛等大佬。
另外,中山先生本人反对激进派做法。但他此时并不在日本,正在东南亚地区筹款,听到日本的事情后专门发来电报,希望留日学生不要意气用事,要留在日本完成学业,以防回国后被清朝“一网打尽”。
中山先生是老江湖,看得透彻,但学生们可是很容易被煽动的。
马君武说:“秋瑾姑娘,我们都冷静一下,回国解决不了什么。”
“解决不了什么?”秋瑾冷哼一声,“我看你们根本不想革命,还是想为朝廷效力!不敢回国我回!”
胡汉民说:“我们哪有这样的想法。”
鲁迅也解释道:“秋瑾姑娘,冲动容易犯错,我们必须理智。”
“够了!”秋瑾剑眉一竖,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用力插在桌子上,然后厉喝,“如有人回到祖国,投降满虏,卖友求荣,欺压汉人,吃我一刀!”
刀正好插在了鲁迅前面,寒光凛凛。他叹了口气:“我说不动你。”
永田圭介在《秋瑾——竞雄女侠传》一书中甚至将此事延伸为秋瑾判了鲁迅等不愿回国的留学生“死刑”。
后来传为著名的“秋瑾刀斩鲁迅”。
不过秋瑾并没有针对某个人,她是面向的所有留学生。
梁启超高声说:“大家都先听李谕先生解释前因后果。”
秋瑾说:“还有什么前因后果,不都清楚了?”
“不清楚,”李谕站出来说,他先把中文与日文的“取缔”解释了一下,然后说,“你们知道天华为什么蹈海自尽吗?”
众人一愣:“不就是因为这个规定?可如果是误会……”
“对你们而言是误会,但是对他而言绝非误会!”李谕大声说,“因为他从始至终都明白这个词到底是何意!”
大家更不解了:“那天华为什么要去死?”
“因为他恨的不是日本国,是你们的冲动、不团结,甚至互相争斗!给了日本人进一步责难你们的理由!他是恨铁不成钢,看不到未来!”李谕大声说道。
宋教仁问道:“真是这样?”
李谕拿出了陈天华的绝命辞:“你们仔细看看!天华写的是什么!”
李谕一字一句念出来:“但慎毋误会其意、谓鄙人为取缔规则问题而死。什么意思?就是说他不希望你们误会他是因为《取缔规则》而死啊!”
李谕继续念道:“天华还说,‘(规则)出于日本文部省,专言我国学务;且细观条文,重在办学方面,与前报(《新民丛报》宣传的)迥乎不同。吾人以何理由而欲反抗所在国之法律?’他的意思你们难道真的不懂?连日本语都学不明白,还口口声声留学,甚至在日本国土上自相争斗?日本人会嘲笑你们,笑你们是乌合之众,放纵卑劣!这是天华最不想看到的!”
全场鸦雀无声。
宋教仁略显无力地坐回座位上,他与陈天华关系很好,突然悲从心来,流泪道:“天华,我的好兄弟!”
李谕引用陈天华《警示钟》开头的七言绝句:
“长梦千年何日醒,睡乡谁遣警钟鸣?
腥风血雨难为我,好个江山忍送人!
诸位,我希望你们好好考虑考虑将来要走的路!”
众人的情绪总算有些压住,秋瑾眼眶也有些湿润,“我……”
李谕知道她要是回国就难逃一死,连忙劝诫道:“秋瑾姑娘,我理解你急切的心情,但报国不能只有爱国之心,要耐下心从敌人那里好好学习,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秋瑾拔起桌子上那把匕首,“我真欲斩尽朝廷朽官,但我会好好想想你说的话。”
李谕抱拳说:“女侠三思。”
秋瑾终归还是决定先留下看看情况。
但鲁迅却收拾行李要归国,来找李谕专门告辞。
李谕很纳闷:“你这是干什么?要回国?”
“我还会回来的,只是母亲病重,要我回去看看,”鲁迅拍了拍自己的包裹,“我专门买了很多西药,在日本学了这么多年医,不能白学。”
李谕问道:“回来后,还学医吗?”
“不了,”鲁迅说,“年初我看了一部日本人在大连拍的电影,一个中国人给俄军做侦探被日军捕获,要被砍头,一群虽强壮但麻木不仁的中国人竟然津津有味地围观。日本学生当时拍手欢呼万岁,声震屋瓦,也震痛了我的内心。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
最后一句就是《呐喊·自序》的话,迅哥的思想毫无疑问很超前。
这是鲁迅人生的转折点。
但李谕知道,鲁迅这趟回国会极为不开心,因为他被自己母亲骗了。
回到家鲁迅会发现有一份“十分不真诚”的爱情摆在他的面前。他甚至无法珍惜,等到完婚后才追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非于此,因为你要与一个不爱的女人共度余生。
如果老天可以给鲁迅一个重来的机会,他……他也不见得能违逆自己老妈!
反正这场婚姻毫无疑问是非常失败的,对鲁迅以及这个叫作朱安的女人都是极度痛苦的一段回忆。两人大半生行同路人,以类似于最熟悉的陌生人般的关系维持着如同荒漠的婚姻。
一场彻头彻尾封建礼教下婚姻的悲剧。
李谕只能对他说:“一路顺风。”
第四百二十一章 大佬论战
这个时间点到了日本,李谕亦不得不见识,甚至参与到了一场在日本别开生面的大论战:
以梁启超为代表的改良派VS以章太炎、胡汉民、汪兆铭等一众大佬为代表的革命派。
梁启超的阵地是他的《新民丛报》,革命派的阵地则是刚刚成立的《民报》。
正好日俄战争的胜利同样大大震撼了所有在日留学生以及旅日华人,大家围绕着中国未来的走向展开了旷世大论战。
实话说,论知名度,革命派这一大帮子人虽然也很厉害,但目前他们加起来知名度也比不上梁启超,所以与梁启超论战反而可以提高革命派的知名度。
李谕猜测他们肯定有这样的想法,巴不得和梁启超打一场笔战。打不过也无妨,反正自己的革命思想能够宣扬出去。
《民报》刚刚发表了三民主义,接着又提出了六个办报方针:颠覆清政府;建立共和;土地收为国有;维持世界和平;中日联合;以及争取世界各国支持或者赞成中国的革命事业。
其实这六条还是在深化三民主义。
而梁启超哪,本来也有点革命思想了,但去了趟美国被康有为一顿臭骂后,只能遵从师命继续坚持改良,甚至说过:呜呼,共和共和……吾与汝长别矣!
今年初梁启超发了两篇长文《开明专制论》以及《论种族革命与政治革命之得失》,后来合二为一,就是《中国存亡大问题》。
这篇文章刊印了上万册,在日本广为散发。主旨就是竭力反对革命,而是应当先实行“开明专制”,然后再实行君主立宪。
革命派在迎回“民国第一喷子”,上喷慈禧、下喷孙文、以后还要喷老蒋的战斗力爆棚的章太炎后,终于有实力可以和梁启超正面对线。
革命派这边能出的人很多;改良派虽然人也不少,但其他人基本只能负责守家,梁启超一个人守三路。
《民报》的发文,言简意赅,直击灵魂:第一,要革命,推翻满清;第二,要实行共和;第三,废除封建土地所有制。
看到《民报》来势汹汹,梁启超不敢怠慢,亲自提笔撰文回击:
“吾认为不必要革命。因为中国并不存在民族歧视与压迫;举国人民,在法律上本已平等。光绪皇帝是圣主,只要实现立宪,就可改变中国之状况,逐步使国家富强。
“既然立宪之后,满汉可平等,则无需革命。且中国民智未开,贸然鼓动革命,只会引起暴民骚动,杀人盈野,甚至招致帝国列强之干涉,那将会亡国灭种!
“……”
一家酒馆中,章太炎找来李谕喝点小酒。
李谕刚刚在东京帝国大学完成了一场演讲,赢得了很多师生的赞扬,一时之间日本的各大报纸都在宣扬李谕获得诺贝尔奖一事。
甚至报纸上还提出了“日本国在军事上战胜白人,而李谕则在科学之道战胜白人”等等论调。
总之现在李谕在日本国同样颇受欢迎。
欧美并没有满足日本在战胜俄国后的条约,日本感觉自己在国际上仍然被欧美所孤立,小心脏备受打击,只能回头继续拉拢清廷。
现在李谕的知名度可以说已经与梁启超不相上下,只不过两人所在的领域不同。
章太炎当然知道李谕的能耐,所以把他拉了过来。
酒馆中在座的还有胡汉民、汪兆铭、宋教仁、陶成章等。
李谕见状笑道:“你们要是开会的话,我改天再来。”
章太炎连忙把他拉过来坐下:“你可不能走,这么好的酒,要是没有你,就少了一半风味。”
李谕说:“在座都是同盟会成员,我一个外人,恐怕会让你们不方便。”
“怎么可能不方便?”章太炎指着在座的人问道,“你们方不方便?”
胡汉民等人立刻说:“方便,方便!”
“你看吧!”章太炎说,“他们都方便!而且我们就是希望有你这种既开明又是局外之人来参详顾问,并不是让你入会。”
宋教仁则说:“中山先生说过,你在美国时已经与纽约的洪门大佬司徒美堂结为兄弟,我们不会难为先生。”
李谕说:“好吧,我就在这坐着品尝美酒,听你们聊天。”
章太炎笑道:“这就对了!快尝尝,这是我专门从上海带来的,比日本人的清酒有劲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