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谕坐上火车时,遇到了同样趁车前往奉天(沈阳)的徐世昌。
在张之洞死后,清廷又立了一个汉人大臣为军机大臣,即北洋的二把手徐世昌。
不过嘛,也没给徐世昌啥实权。
但这只是载沣以为的。
此前的两三年时间,徐世昌一直当着东三省总督,办了不少实事。
朝廷眼看他快要像袁世凯一样做大做强,立马又用了明升暗降这一招,把他调回军机处。
但徐世昌这些早期北洋的高层能力确实比满清贵族强太多太多,如今东三省的新军已经大体练成,整体架构还是隶属北洋系。
换句话说,现在东三省这个清朝的龙兴之地,武装力量几乎全是北洋军。
这批军队目前主要驻扎在奉天,同时分防吉林,一定意义上可以算是此后奉军的滥觞。
新任东三省总督叫做锡良,蒙古镶蓝旗人,压根指挥不动东三省的北洋新军,只好让徐世昌再过来安排安排。
清廷着实尴尬,陆海军元帅、陆军元帅,都是皇族,但实际上就是光杆司令,军令出了陆军部便失灵。
李谕说道:“徐中堂,趁着日本人和俄国人都没什么力气,咱们应该尽快测绘东北,不要留给日本人把柄。”
徐世昌说:“我已安排人去做,日本人怎么盘算的我早就知道,他们当初还想要试探我,悄悄钉立木桩,暗将我国之领土划入朝鲜界。我知道后,立刻让人全都拔了,重新记上华名里数,钉立标识。”
李谕说:“日本人这时候说不出什么,务必要让他们奸计不得逞。”
徐世昌在东北当总督的几年各方面做得很不错,有效遏制了日本人想要乘虚而入的想法。
徐世昌问道:“你这次要去哪?”
“哈尔滨,”李谕说,“去见一名俄国的地理学会探险家。”
徐世昌说:“可惜哈尔滨地区,还未能完全为我控制。”
俄国在哈尔滨地区还有驻军,梦想着慢慢与日本瓜分东北。要不是后来一战时沙俄突然死亡,后果不堪设想。
徐世昌在奉天下了车,刚练成的新军大部分在这里。
李谕则继续乘车北上,在长春停车时,头山满上了车。
头山满此刻就像他的名字,“志得意满”,为自己坚持对俄强硬而取得的胜利自得不已,在日本国内的声望急剧攀升。日本的一些政界人物也不得不对这个近似于黑道老大的人敬上三分。
头山满说:“此前一次我与李君在火车上相遇,还曾畅饮一路。”
李谕皮笑肉不笑:“头山先生还有酒兴?”
头山满说:“有当然有,不过今天没有带好酒。”
李谕说:“无酒无妨,喝酒多了误事。”
“的确,”头山满说,“而且今天不宜饮酒。”
李谕讶道:“头山先生出门还会看黄历?”
“这是中国人的习惯,”头山满说,“但我今天有正事。”
李谕根本不想多问,于是说:“改日再约。”
李谕有点想休息,但头山满又说道:“不知李院士去哈尔滨所为何事?”
李谕又给他解释了一下。
头山满摸了摸胡须:“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李谕准备回包间睡一会儿,在过道中走路时,不小心踩了一个人的脚,连忙说道:“实在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被踩的人正用一个鸭舌帽盖着头坐在座位上仰面睡觉,这一脚让他顿时一惊,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李谕没想到他这么大的反应,又道歉道:“真是不好意思!”
被踩的人一只手刚才已经伸入怀中,看李谕是个中国人,才放松下来,四处看了看后,用日语对他说:“小心点。”
李谕挥了挥手:“下次注意。”
被踩的人手从怀中伸了出来,李谕发现他的无名指少了一截。
李谕心中一惊,断指同盟会?
不过表面上没有表现成任何情绪,回了自己房间。
如果没猜错,刚才李谕踩到的,就是安重根,——刺杀伊藤博文的朝鲜人。
李谕一拍脑门,我去,原来伊藤博文也在这辆车上。
难怪刚才头山满会说今天有正事。
而安重根刚才说日语,应该是把自己假扮成了日本人。
似乎他还想在火车上动手,不过伊藤博文坐在专门的车厢,与其他车厢前后相邻的两节车厢里都是日方安保人员,无从下手。
火车抵达哈尔滨时,外面有很多欢迎人群。
这次伊藤博文来哈尔滨,是与俄国财政大臣举行会面,希望取得沙俄对日本彻底吞并朝鲜的谅解。
别看伊藤博文已经在日本国内下野,但他现在的身份是朝鲜“统监”,就是朝鲜的太上皇。
两年前,伊藤博文逼迫朝鲜国王高宗退位,并解散了朝鲜军队,让朝鲜成了不折不扣的日本殖民地。
而伊藤博文当了朝鲜太子的老师,被授予“太子太师”之职,准备把朝鲜太子培育成傀儡国王。
总之如今的伊藤博文在朝鲜的地位相当显赫。
伊藤博文还装出一副和善谦恭的面孔,在每次演讲结束之前,必不忘对在场的朝、日官员说“我现在提议,请诸君随我三呼韩皇万岁”。
戏嘛,肯定要演足。
伊藤博文走出火车时,下面的人群不住欢呼。
而安重根则迅速靠近,当机立断,掏出怀中的勃朗宁M1900手枪,朝着五米外的伊藤博文就是三枪。
枪枪命中要害。
伊藤博文的护卫冲上前抓他时,安重根把剩下的几发子弹打完,便从容被捕。
李谕竟然亲眼看到了这个历史事件,倒地的伊藤博文被团团围住,现场乱作一团。
哈尔滨火车站的俄国士兵也是无语,当初李谕在这儿用手枪打死了几名日本人,如今一个朝鲜人又来一遭,用的还是同一款手枪,简直把俄国负责安保的人员脸打得啪啪响。
伊藤博文并没有像传言中那样听说刺杀者是朝鲜人后骂一句“蠢货”,事实上他二十分钟后就咽气了,到死都不知道杀他的是谁。
话说他也没什么好骂的。
这老小子从策划甲午战争、《马关条约》,到统监朝鲜,每一步棋都是赤裸裸的侵略行为。
当年为了尽早掠夺宝岛,伊藤博文招数用尽。李鸿章看不惯他难看的吃相,对伊藤博文说:“宝岛已是日本囊中之物,又何必如此着急。”
伊藤博文厚颜无耻地回道:“还没有咽下去,我们饿得厉害。”
他早该猜到有这一天,不知道临死时有没有想起李鸿章在日本马关时也经历过一次刺杀。
现场很快封锁,安重根也被捕,其他人群则被赶到大厅一一审核身份。
过了四五个小时后,李谕才在俄国中东路司令霍尔瓦特的指示下离开。
霍尔瓦特对日本人没啥好感,而且当时李谕在哈尔滨的枪击事件也间接救了他。
霍尔瓦特把李谕从火车站带了出来:“李谕院士,恕我无法与你叙旧,本人还要处理火车站的事情。”
李谕得去看科兹洛夫最后一面,根本无心在这儿久留,于是说道:“已经很感谢。”
按说,案件发生在哈尔滨,火车站的路权归俄国,中俄两国都可以负责审理此案。
但日本实在霸道,整个审理过程,从旁听者、翻译员,到庭审法官、检察官,以至律师,无一不是日本人。
朝鲜当局本来还想给安重根请个律师,被日本拒绝。
所以结局不用猜,安重根肯定是死刑。
判处死刑后,日本法官为了显示自己的“人道”,给安重根五天的上诉权。
安重根如此回答:“我对判决结果不服,但我不上诉。我不怕死,所以不上诉。假如我有罪,就罪在我是善良而弱小的朝鲜国民。”
日本人可是恨透他了。
而章太炎盛赞安重根是“亚洲第一义侠”。
中山先生则写诗称他是:“功盖三韩名万国,生无百岁死千秋。”
第四百八十六章 送葬
李谕在俄国人的一家医院中,看到了身上溃烂严重的科兹洛夫。
一进房间门,隔着厚厚的口罩也闻到了一股难闻的恶臭,床上的科兹洛夫几乎不成人形。
李谕皱着眉头,来到他的身边。
科兹洛夫虚弱地睁开眼睛,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在进入通古斯地区后,身体情况开始急转直下,一切毫无征兆。”
翻译捂着鼻子给李谕说了英文意思。
还好这家伙并没有怀疑到镭水上,——当然了,这件事的真相要多年后才会解开,而那时候俄国已经没有了,变成了苏联,还与白俄打了几年非常艰苦的内战,谁还会管这个旧时代的探险家,那时的科兹洛夫早就成了风中砂砾,烟消云散。
但李谕还是安抚道:“我猜想,与陨石的出现或许有一定关系,可惜你们没有测量射线强度的先进仪器。”
“是射线吗?”科兹洛夫虚弱地问道。
李谕点点头:“此前我在英国时,与一位叫做卢瑟福的教授共同进行了宇宙射线的探测,发现这种射线的强度极大,包含极高能量,足够破坏人体结构。”
李谕说的其实没啥错,他就是死于射线。
科兹洛夫说:“可镭的射线不是能救人吗?”
李谕说:“此射线非彼射线,宇宙射线不属于地球,因此有害;如果地球上本来就有的射线存在危害,那么还怎么会有生命诞生。”
李谕忽悠起来一套是一套,科兹洛夫信以为真,说道:“原来真的是至高者保护了我们。”
此时李谕没空和他争辩科学与宗教的问题,比划了个十字说:“至高者也会保护你。”
科兹洛夫说:“那么你还有镭水吗?”
李谕知道他已经够量了,随便拿出一瓶水说:“这些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