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谕说:“过去热带没有谷物。全球五六十种主要谷物,全部来自温带。因为温带的植物需要储存能量过冬,热带植物没有这种需求,自然不能培育成粮食。”
即便二十一世纪,热带地区就算有耕地,也不会有过大的优势。
温带地区的夏季日照时间长,夜晚呼吸时间短,容易积累有机物,要不东北能成超级粮仓哪。
张謇说:“疏才说的是进化论?”
“有点牵强,不过可以这么认为,”李谕说,“此外,温带的动物也得过冬,需要领头的指挥,掉队就意味着死亡,这就导致温带的动物比较容易驯化、圈养。而热带的动物普遍脾气暴躁。温带的马可以驯化,但热带的斑马可没人能够驾驭。”
张謇笑道:“我听人提过,斑马看着好看,但野性太大。”
李谕说:“所以咱们可是好地段。”
张謇说:“我研习过进化论,但认知比起疏才差了太远。”
李谕道:“现在流行的是带有偏见的浅薄进化论以及社会达尔文,很危险。”
张謇并不觉得“优胜劣汰”有什么不对,“任公(梁启超)在一定程度上同样赞成社会达尔文主义。”
这种思想杀伤力过大,李谕甚至都想搞搞生物学,建立威望,扭转一下势头。
可惜李谕对生物学的了解仅限于高中生物(虽然也很厉害了),但更关键的是有些人接纳社会达尔文并不是因为真的相信进化论,而是利用罢了。
陈琪想得没有那么多,再次赞叹道:“院士先生在科学方面是真正的学富五车!”
李谕说:“将来新式学堂慢慢建好,师资力量提升,所有人都会知道这些知识。”
“但愿如此,”陈琪憧憬道,“那样就不必人人出国留学。”
张謇又对李谕说:“博览会上,生丝等产品肯定获得重视,美国的需求量异常大。幸亏疏才委托上海的荣氏提前建了丝厂,不然这些订单都要白白浪费。”
李谕说:“加足马力使劲干,能赚多少就赚多少,机会难得。”
张謇嘱咐陈琪:“尽可能在美国获得足够知名度,总统特批了三十万元专门用于场馆建设。”
陈琪郑重道:“不辱使命!”
此次博览会,我国拿了相当多奖章,收获颇丰。
这几年对美出口变得很大,每年有个几亿美元,——二十世纪初的几亿美元不是小数目。
张謇作为农工商部长,付出了不少心血,可惜后来袁世凯称帝,张謇与他彻底决裂,辞职回乡了。
……
张謇预测得很准,平静了几天,在李谕去北大开讲座时,收到了袁世凯的劝进书。
不仅李谕收到,北大的校长胡仁源等教授也收到了。
胡仁源气愤地对李谕说:“总统又要赏给我嘉禾奖章,同时还要封我为‘中大夫’,只要我同意劝进帝制。”
李谕说:“给我的信上,还许诺上大夫呢。”
“搞什么名堂,复古吗?”胡仁源说。
袁世凯刚刚改革了官制,把官员等级分成九级:上卿、中卿、少卿、上大夫、中大夫、少大夫、上士、中士、少士。
听名字就怪怪的。
不等他们反对,袁克定竟亲自来到了北大。
“诸位教授,克定有礼了。”袁克定笑眯眯道。
胡仁源没好气地说:“有什么事?”
袁克定说:“消息应该传达到位,我希望诸位教授在学术上给予劝进的理论支持,这非常重要。”
胡仁源说:“袁大公子,您当大学是什么地方?想给我们施压?”
“施压?”袁克定不急不躁地说,“这叫大势所趋,识时务者为俊杰,诸位学识渊博,不会看不清形势吧?”
李谕反问道:“大公子,看不清形势的到底是谁?”
袁克定跟着李谕学习过,客气道:“帝师,您不觉得这个称号很好吗?不想一直保持下去?”
李谕淡淡道:“我从来没喜欢过帝师名头,也从来没有自诩过,都是别人叫的。”
袁克定继续保持笑容:“美国顾问在理论上赞同了帝制,哦,还有日本顾问。父亲的能力各位不是不知道,除了他,还有谁能提振乾坤?”
李谕说:“总统的治国能力确实强,但帝制太违反民心所向。”
袁克定说:“已经有上百名地方大员递交劝进信,难道不是民心所向?”
李谕问:“你忘了我教过你和克文的概率论了?”
“和数学有什么关系?”袁克定一愣。
“我说过很多次,要举一反三,世间处处是数学,”李谕说,“一两百封信,能代表多少人?另外,你两个都学过初步的博弈论,应该明白反对者会有怎样的应对。”
袁克定自信满满:“天下兵权都在北洋,不服的地方都督如蔡锷、尹昌衡等全被软禁到了京城,他们拿什么讲博弈?”
尹昌衡将军在民国初年对稳定藏地的功劳很大。不过他和章太炎一样,嘴太硬,几乎怼到袁世凯的脑门上骂,被关到了监狱中。
幸亏蔡锷没这么刚,一直韬光养晦。
李谕叹道:“你还是没有好好学。”
袁克定说:“学习的事不着急。师傅,希望您的京师观象台出一份权威的文件,您知道的,天象有多重要。”
李谕眉毛一凝:“怎么,莫非你们看得懂相对论,要我给你们讲讲光线如何被大质量天体弯曲?引力其实是空间的凹陷?”
袁克定一脸懵:“什,什么?”
李谕说:“总统一定要的是最尖端先进的天文学吧?这就是!”
袁克定抓了抓脑袋:“这是天文学?不是应该算天象,然后预示吉凶?”
“那套已经落后,”李谕说,“总之我可以出一份天文观测的报告和计算书,至于你想怎么解读,是你的事。”
袁克定不知深浅:“好说,只要您能拿出来就行。”
李谕冷冷道:“好!”
撑死他们都不可能看懂复杂的公式推导,只会当作天书扔在一边。
袁克定还以为李谕同意了,高兴道:“师傅果然是俊杰!”
胡仁源明白李谕的意思,心中暗暗佩服这招“高级黑”。
袁克定又问向胡仁源:“校长,您怎么说?”
胡仁源道:“本人钻研数学,就是刚才李谕先生提到的概率论还有博弈论。大公子一定要我给学术意见,我也只能在数学上竭尽所能,分析分析博弈论的模型。”
李谕心中一喜,胡仁源学得挺快。
袁克定抱拳道:“太好了,克定等诸位的劝进书。”
临走时,他心想:还以为读书人骨头多硬,不过如此!
等袁克定离开北大,胡仁源终于忍不住大笑出来:“院士先生太聪明了!即打发了大公子,还能用天文学与数学再羞辱他们一番,这可比嘴上骂两句高明多了!”
李谕也笑道:“如果直白地表示不同意,他们肯定还会一遍遍来施压,烦不胜烦,不如给他们个看不懂的结果。”
胡仁源说:“孔夫子讲学以致用,先生堪称做到极致。袁世凯若要恢复帝制,北大全校绝对不赞成!”
“必然不能赞成,”李谕无奈地说,“只是可惜了一个本来最有希望的强人。”
说袁世凯卖国、窃取胜利果实都没问题,但不能说他没能力,甚至可以直接说他是民国初年最有能力的政治家。
否则严复、张謇、杨度、梁启超等一众大佬不会对他有那么大的期望,因为除了他,确实找不出第二个。
要是袁世凯不搞帝制,再靠外交力量慢慢瓦解掉二十一条,真称得上是个英雄。
第五百九十六章 卢瑟福的访问
先不提权力的事,毕竟这东西不能事后诸葛亮。当事人也永远不会醒,权力的瘾无法抗拒,就算去劝,袁世凯还是会义无反顾走上那条千夫所指的死路。
就是不知道算不算必经之路。
几天后,新一期《SCIENCE》从美国邮了过来,吴君和秉志的关于噬菌体的文章刊载其上。
两人看到后非常高兴,这种级别的发现虽然够不上大奖,但作为博士论文毫无问题。
——二十世纪初的博士可是相当值钱的。
李谕乐得看到,这时候国内的尖端生物学人才太少,比数理方面的还要少。
现代生物学几乎就是站在微生物学以及后来的分子生物学基础上开始大放异彩的。
而医学又与生物学密切相关,它们每进步一点,就能挽救成千上万生命。
只不过病毒有点太超前,当下仅局限于“发现”,想初步研究它也要等十多年后电子显微镜的发明。
病毒在生物界号称“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摸索它的性质都很难,最多就是再研究研究如何培养之类,这也不是容易事,——去年学者才成功在实验室完成病毒的体外培养。
总之这项研究的成功让吴君、秉志对微生物学有了足够兴趣。
等一战后,很多事情就能展开搞一搞。
最好还能借助他们的力量让国内生物学水平提升一个档次,做好未来的铺垫。
……
还有件意外的事情,李谕突然收到一封卢瑟福的电报,提到他马上就会到中国。
李谕连忙搭乘火车来到上海码头迎接。
见到风尘仆仆的卢瑟福,李谕愕然道:“卢瑟福教授,您怎么会突然造访?”
卢瑟福苦涩道:“我之前在澳大利亚,本来想乘船返回英国,没想到欧洲突然打成一片。我联系了一下国内,他们说曼彻斯特大学的实验室几乎没人了,来自德国、奥匈、意大利等敌对国的研究人员全走了。就算是其他国籍的研究员,如今感受到战火威胁,大多也选择了回国。我回去面对的将是一个空荡荡的实验室。”
卢瑟福是个亲和力很强的人,以往热闹的实验室一直被称作“幸福大家庭”,没想到这个大家庭组建还没一年,就已经分崩离析。
李谕说:“英国本土学生估计都要被征召入伍。”
“的确是这样,”卢瑟福难过地说,“一想到我的学生们在战场上彼此厮杀,我真是心如刀绞。更加难过的是,我最优秀的学生莫斯莱竟然选择拿起枪上了前线,而不是成为后方技术兵种!我担心他有危险,专门发了电报让他回国,同样可以参与军事方面的工作。但战时的通信太困难,辗转到达时,他所在的部队已经奉命开赴法国前线。”
如今的西线战场犹如人间地狱。
“作为一名士兵在前线的死亡率非常高,”李谕十分惋惜,“此前的几场战役,每一次冲锋几乎都是全军覆没。”
卢瑟福神情沮丧:“他本来可以是一位非常优秀的物理学家,最多五年就能够成为教授。我现在只能每天给他祈祷,希望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