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爱因斯坦教授,”李谕看着他的自行车,“你确定能用它把我拉回去?”
爱因斯坦自信道:“当然可以,上车吧!”
他骑了没多久就坚持不住:“从能量守恒的角度来说,我已经消耗掉了今天所有的进食。”
李谕笑道:“那就换人吧。”
两人就这么轮流蹬着自行车,骑向科学院。
爱因斯坦在路上问道:“在英国时,有没有获得考察队的消息?”
“观测日食?”李谕说,“我见到了爱丁顿本人,他对这次考察准备得非常充分。”
爱因斯坦说:“还好有人懂得相对论的意义,不然德国科学院在几年之内都没有能力再派出一支考察队。德国的经济已经彻底毁了,我所居住的公寓电梯无法运转,取暖更是问题,整个冬天在瑟瑟发抖中度过。科学院怎么可能还有钱支持远洋考察。”
到地方后,他们都有点气喘吁吁,爱因斯坦说:“现在找一辆车很难,加油也是问题,好在自行车足够省钱。”
“能锻炼身体真是太好了,”李谕笑道,然后问,“普朗克教授在吗?”
“在的,我们去看望一下。见到你,他或许会开心一点。”爱因斯坦说。
“教授怎么了?”李谕问。
爱因斯坦说:“两年前普朗克教授的女儿难产而死,已经让他心如刀绞;去年他的小儿子在战争中负伤死去,对他的打击非常大。”
普朗克的痛苦还没结束,他的另一个女儿嫁给了死去姐姐的丈夫,没想到今年年底也因难产而死。
在他的四个孩子中,只有小儿子因为在法国的监狱中幸免于难。
两人进入普朗克的办公室,李谕看得出普朗克明显苍老了不少。
“教授,您的不幸令我非常痛心。”李谕说。
爱因斯坦也说:“希望您不要被痛苦所淹没。”
“两位请坐吧,”普朗克挤出笑容,然后说,“我现在明白了,只有当一个人在自己身上感受到战争所带来的苦难时,这种苦难才产生痛苦。而且失去了才知道,我以往过低评价了卡尔(战争中死去的儿子)。”
“战争之前,他一直放任自流,不能安心从事一项高尚的职业,我一直责怪他。直到他参军入伍,在一场欧洲试图摧毁自身文明的战争中死去。”
“没有战争,我将永远不会知道他的价值;现在我知道了他的价值,但我必须失去他。”
李谕感叹道:“在中国的古语中,中年丧子是人生三大不幸之一,请教授节哀。”
普朗克说:“我在做自我开导,我明白,我们没有权利得到生活带给我们的所有好事;不幸是人的自然状态,但不是不可避免的状态。人世间有许多宝贵的东西,生命的价值是由人们生活的方式来决定的。所以即便历尽苦难,人们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到他们的职责上,去工作,去向最亲爱的人表明他们的爱,这种爱就像他们自己所愿意体验到的那么多。”
经历了这些痛苦,普朗克在人生感悟方面有点深刻。
李谕只能找点好事情让他开心一下:“在法国和英国时,我与科学界有很多联络,其中有诺贝尔奖提名资格的几位,都愿意把提名给予教授您。”
“很庆幸他们没有因为战争,而选择敌对德国的科学界。”普朗克说。
他的眼神中重新有了光彩,因为他很清楚,想重振德国的声望,科学是非常重要的一条路,也是他们最擅长的。
这个节骨眼上,自己不能倒下。
爱因斯坦说:“玻恩、洛伦兹、维恩以及索末菲几位教授也愿意提名您。”
普朗克说:“实际上,我在今年的提名中,给了你的广义相对论。”
“日食结果没有出来,已经来不及,”爱因斯坦摇头说,“获奖的大概率会是斯塔克。”
普朗克最终拿到了1918年也就是去年补发的诺奖,今年的则会颁发给斯塔克。
至于李谕的打算,只能暂时往后延延,反正也不着急。
诺奖委员会选普朗克与斯塔克非常有代表性,他们一个是理论物理学家,一个是实验物理学家。
斯塔克这人和莱纳德一样,非常不喜欢理论,也不喜欢搞理论的人,同时非常反犹。
第六百四十四章 李谕子
李谕等人对化学奖没有提名权,1918年的诺贝尔化学奖颁发给了哈伯,这个颁奖在诺贝尔的自然科学奖中争议性非常大。
哈伯的在科学上的功劳没的说,合成氨功在千秋,解决了粮食问题。
不过绝大多数科学家都对哈伯的为人嗤之以鼻,颁奖时他的演讲几乎无人鼓掌。
因为严格说,哈伯犯了严重的战争罪。战争期间,他把合成氨工厂转而生产硝酸铵,从而制造炸药;最关键的是,他引领了化学战,这可不是一个小污点。
慕尼黑大学要举办一场物理学会议,李谕与爱因斯坦想邀请普朗克同行,不过他因科学院的事务缠身没能同行。
慕尼黑大学刚刚成立的“数学-物理研究班”隆重接待了李谕和爱因斯坦。
数学-物理研究班主要有四名教授:维恩、林德曼、福斯、索末菲。
其中维恩、索末菲两人是搞物理学的,林德曼与福斯是搞数学的。
实际上此时的巴伐利亚还没有非常安稳,有那么一些小小的动乱,不过大学里的人还是挺多的,爱因斯坦和李谕两人分别做了演讲,正好是两个领域,爱因斯坦讲相对论,李谕讲了量子理论。
李谕把下一步准备发表的论文提前进行了部分演讲:“量子力学已经发展多年,基于近些年的研究,尤其是在对普朗克公式的研究,我认为到了提出一个新观念的时候。”
“在微观领域,我认为存在“全同粒子”,而且它应是一个基本的规则。”
“我们知道,宏观世界中任何两片树叶都不一样,任何两个鸡蛋也都不一样。”
“但在微观领域,由于量子的特性,必然要有完全相同的粒子,它们的内禀属性,比如质量、电荷等等完全相同。根本不可能找到任何能够将它们区分的痕迹。也就是说,它们完全相同。”
底下突然有个学生举手:“院士先生,我能问个问题吗?”
按流程,这时候轮不到学生发问,不过李谕还是说:“可以。”
那名学生起身道:“谢谢院士先生,我叫泡利,是一名研究生。我想问,全同粒子,指的是光子和电子吗?”
好嘛,原来是物理学界的超级“怼神”泡利,难怪会不顾规矩举手提问。
“是的,”李谕说,“从实验的总结来说,微观粒子根本无法区分,完全相同,交换两个全同粒子体系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这就是单光子试验的理论依据吧?”泡利问。
“你非常聪明。”李谕说。
泡利身旁的一位学生也举起手:“院士先生,我也有个问题。”
泡利却对他说:“海森堡,你还没有正式进入大学,不能提问。”
海森堡?
李谕咳嗽了一声:“没关系,泡利同学,让他问吧。”
“感谢院士先生!”海森堡说,然后站起来问道,“既然光子可以是全同粒子,那么电子与质子哪?还有您预言的中子?”
这个问题很犀利,也很本质,李谕说:“我认为他们也是全同粒子,不然原子的性质就会出现细微差别,它们组成的整个世界都将乱了套。”
多年后学界证实,电子、光子是全同粒子,质子、中子这种复合粒子也是全同的(虽然它们还有夸克结构)。
他们问完后,索末菲等人进行了接下来的问询环节,唯独维恩对这套理论不太感兴趣。
结束演讲,众人来到会议室。
福斯说:“那个叫做海森堡的学生,我好像见过。”
林德曼说:“是的,几天前他的父亲将他带来慕尼黑大学,要让他报名为我的学生学习数学,好让他远离那些好斗的团体与组织。”
他指的还是这时候的巴伐利亚的那些动乱,海森堡挺不安分的。
福斯问:“您没有同意?”
林德曼点了点头:“他不像个学数学的。”
林德曼本人搞的是数论,比较着名的成就是证明了π的超越性,给古希腊三大尺规作图问题中的“化圆为方”问题结了案(即π的超越性导致不可能化圆为方)。
李谕好奇道:“教授为什么这么评价海森堡?”
林德曼说:“他有些傲慢,不想读大学本科,要直接成为研究生,而他只是一个刚刚中学毕业的年轻人。面试时,我问他读过什么书。海森堡回答说,《数论》,还有外尔的《空间-时间-物质》。言语中对这本《空间-时间-物质》更加喜欢。”
《空间-时间-物质》听名字就知道是讲相对论的。
林德曼继续说:“我赞同希尔伯特先生的说法,物理学是不完备的,如今的状况大家有目共睹,可以说到了千疮百孔的地步。所以我并不喜欢外尔那种用物理学来玷污纯数学的做法。因此我对海森堡说,“你不再属于数学。””
估计多年后海森堡得感谢他的拒绝,甚至由衷说一句——“看人真准!”
李谕说:“要是喜欢物理学,完全可以把他介绍给索末菲教授嘛。”
林德曼没什么意见,对索末菲说:“你赞同的话,可以面试他。”
从刚才演讲时的提问,索末菲就听出来这个叫海森堡的年轻人有两下子,而且他本人也是搞数学起家的,当年崇拜汤姆逊的“数学物理学”,转入了理论物理学研究。
海森堡原本有志于数学,但索末菲看得出,他的物理直觉也异常好,于是说:“还好他没有离开慕尼黑。”
数学此后帮了海森堡的研究,而且帮助不小。
比如他提出的矩阵力学,对同时期绝大多数物理学家来说,根本就不知道在讲什么!
因为这时候矩阵(或者干脆叫线性代数)只有少部分数学家搞,没有一个物理学家会研究莫名其妙的矩阵。
海森堡那时候属于硬碰,因为他也是研究了好久才知道原来自己费了大劲弄出来的东西,数学界早就有人搞出来了(仅限数学部分)。
虽然绕了弯,但这件事完全展示了他在数学、物理两方面的巨大天赋。
稍晚些时候,索末菲把海森堡叫到自己的办公室,李谕同在办公室中。索末菲随便问了几个问题后,就决定收下他。
“我愿意接纳你,但我的研究所比不上维恩教授的实验室。”索末菲说。
海森堡觉得无所谓:“我并不擅长做实验,实验室小一点没关系。”
索末菲说:“你还要征得父亲的同意吗?关于你要进入大学学习理论物理学。”
“我想不需要了,否则他会很担心,”海森堡说,“但我是真心崇拜今天演讲的李谕先生还有爱因斯坦先生,愿意转入理论物理学。”
李谕说:“那你知不知道,爱因斯坦先生曾经在大学毕业后找不到工作,乃至于在一家专利局当了好几年专利员,才谋求到了一个大学教职。理论物理学的就业面非常窄,几乎仅限于大学教授。而数学与实验物理学发展了多年,在工业界和中学中都可以轻松找到工作。”
海森堡自信说:“我肯定可以成为一名大学教授,即便现在大部分的大学教授已经满员,因为我比他们都要强。”
李谕笑道:“祝你好运。”
他能进入索末菲的研究所挺幸运,现在研究原子光谱这种量子问题的研究所没有几个大学开设。
当然了,按照要求,研究理论物理学的学生肯定要必修维恩的实验物理学课程。
在慕尼黑接下来的几天,李谕写出了关于“全同粒子”的论文,准备投给《SCIENCE》。这算开个头,“全同粒子”的实验证实要等到1980年代。
而理论上的研究,则要靠另一个还没出山的量子力学大神———狄拉克,以及一些其他的物理学家,如费米等人的工作慢慢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