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骑快马在前面一路飞奔,到了寨墙下,对十几个拥在一起瑟瑟发拌的蕃人高声道:“我们是朝廷兵马,来这里把守寨子,你们不须惊慌。各自赶自家牛羊,到自家帐里,稍后官人自有吩咐!”
十几蕃人惟惟诺诺,不敢不从,各自赶着牛羊,回到自家帐里,均惴惴不安。前几年有军兵驻扎的时候,这里还很热闹,一应设施俱全。自从周边几个蕃部叛乱,官兵镇压之后,在这里立不住脚,寨子便就被废弃了。几个叛乱的小蕃部被围剿几次,周边人口稀少,这些人是从别的地方迁来的。
到了寨子前面,杜中宵骑在马上,隔河看着偏头寨。这处寨子建在河对面的高地上,居高临下,俯瞰关河和寨前道路,易守难攻。寨前的关河在这里拐了个弯,呈几字形,恰好包住寨子,成为护城河。
这种战略要地,选择都非常谨慎,不是随便建在这里的。自五代时建寨,这里便是战略要地,特别是到明朝,主要威胁来自北方草原,这里更是其南下要路之一,直接威胁并州,也就是后来的太原府。
一处战略要地的形成,当然不是单靠这样一处寨子,而是有周边一系列支撑。偏头寨前几年之所以被废弃,就是因为周围附属的寨堡没了,孤零零一处寨子难守。
前面探路的斥候过来禀报:“禀知军,此时深秋,河水不深,可骑马过河。只是天色已晚,河水太凉,还是等到明日太阳高升,大队过河为是。”
杜中宵点头:“好,今夜在河这一边扎营,明日大队过河。命广锐军邵都头,随我渡河!”
身边传令亲兵应诺,拨转马头,去传军令。
太阳落下山去,在天边留下一抹嫣红。山间的寒风起来,突然就凉了。
邵群穿着铁甲,寒风中不由缩了缩脖子,小声道:“这寨子就在对岸,又跑不了,何必非要今天渡河。不行军打仗的人,不知马的金贵。这样冰冷的河水,马生病了该如何是好!”
虽然心中不满,却不敢违抗军令,指挥着手下,随着杜中宵一行,慢慢渡过河去。
这一带河水平缓,河底都是泥沙,渡河并无意外。到了对岸,杜中宵暗暗出了一口气,命陶十七带人去把寨门打开,引大军入城。
不过几年时间,寨子便就显得荒凉无比。前面的校场长满杂草,不少房屋已经倾颓。好在这一带干旱少雨,最大的寨厅依然完好,只是布满蛛网,到处是灰尘。
十三郎带人进了寨厅,仔细查看一番,出来禀报杜中宵:“官人,寨厅尚完好,里面的桌椅等器具都在,并没有朽坏。只是灰尘太多,需打扫一番,才好住人。”
杜中宵看看天色,摇了摇头:“罢了,明日再打扫就是,今夜胡乱睡一夜。”
进了寨厅,亲兵把案几打扫干净,请杜中宵坐了,就在旁边生起一盆炭火。寨里本来存的有木炭等各种物资,数年时间,早已被附近蕃户搬尽,只能靠此行所带的。
十三郎和陶十七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对杜中宵道:“官人,我们四处看了,除了空房,这里已经没有剩下什么。好在后面一口水井没有倾塌,可以打水,我们烧些水来喝。”
杜中宵道:“数年没用的水井,还是不要喝里面的水。前面就是关河,你们到稍上游去,打些水来喝吧。流水不腐,河里水总是让人放心些。”
诸般收拾停当,杜中宵在寨厅安顿下来,坐在火堆边。亲随烧了热茶,递了上来。
杜中宵喝了一口茶,对十三郎道:“你去把保节军的史都头唤来,我有话跟他说。”
不一刻,史开城进来,叉手唱诺,杜中宵吩咐他在对面坐了。
吩咐随从上了茶来,杜中宵对史开城道:“此次来的匆忙,许多事情都没有准备妥当。好在一切顺利,我们平安进城,要为以后打算了。这处寨子重新建起来后,要有人驻守,我欲派你驻在这里,做个权寨主。如果立了功劳,便升你做寨主,也是条出路。”
史开城颇为意外,叉手道:“谢官人抬举!——不过,为何是小的?此次来的还有禁军两都头,依官职他们都高过我,该当让他们来做寨主才是。”
杜中宵道:“禁军都是骑兵,不好分开驻扎。等到这里的寨子修好,到了来年春天,他们便回火山军去。保节指挥本就分驻各地,驻这里也是理所应当。前几个月建营田务,你带本部兵马虽无大功,终归无过,也该提拔你。再者这一带都是蕃部,你在营田务的时候,与各蕃部能说到一起去,是合适人选。”
史开城急忙谢过。他听出来了,杜中宵说来说去,让自己做寨主最核心的原因,应该是自己在建营田务的时候,跟一众蕃民相处融洽。寨主是要管治下蕃部的,杜中宵用史开城,显然是想安抚。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炒闹声。杜中宵一惊,急忙叫过亲随问是什么事情。
不大一会,十三郎从外面进来,叉手道:“官人,广锐军的人见了蕃民的羊,非要杀几只来吃,蕃民不肯,在那里争吵。邵都头恼怒,拔出刀来,叫着要杀人。”
听了这话,杜中宵的脸就黑了下来。
第77章 先关起来
看着被押进来的邵群,杜中宵沉声道:“都头,我们重建偏头寨,为的就是保这周边蕃户,不受盗贼的侵扰。你强抢他们的牛羊,还要打要杀,与盗贼有何分别?几只羊而已,你非要吃,尽管到我这里禀报,拿钱去买就是。世间最难的,是人心。偏头寨为何会废弃?还不是以前的驻军不体恤蕃户,以至引起叛乱,最后在这里待不下去了?我们千辛万苦到了这里,不可再重蹈覆辙。”
邵群冷笑道:“夜里这样寒冷,我们驻在这里辛苦无比,吃几只羊又怎的!这些蕃人,畏威而不怀德,只要有军兵,有刀枪,他们自然老老实实!”
杜中宵摇了摇头:“自古治理地方,要恩威并施,缺一不可。罢了,你听不进去,也不需要与我分辨。我主一方军政,你在我的管下,只管遵从军令就是。”
火山军的知军一直是武将,这种事情以前根本不会说什么,都做惯了的,邵群哪里服杜中宵一个书生的管?站在那里抬眼望天,只是冷笑。他手下近百骑兵,是此次进军偏头寨的主力,还真不信杜中宵能拿他怎么样。说几句有什么,杜中宵又管不到他的升迁。知军可以指挥调动治下的禁军厢军,但却不能插手军政,那自有三衙和枢密院管理。
看邵群的样子,杜中宵心中动气,不过却没有什么处置他的办法。再看不顺眼,也只能上禀经略司和枢密院。现在又不战时,不能事急用权,直接处理。
想了想,杜中宵沉声道:“既然都头不听军令,为防意外,那便暂时不要指挥所部。来呀,请都头到后堂单独居住,好生伺候!”
听了这话,邵群瞪起眼来,看着杜中宵,不可思议地道:“你要软禁我,夺我军权?好呀,我倒是要看看,我的兵马,哪个能指挥得动!哼,到时有了战事,莫要来求我!”
“什么你的兵马,那是朝廷的兵马!”杜中宵一拍案几,猛地站了起来。“你纵兵行凶,强抢民户牛羊,拢乱军纪,还目无上官,莫不要造反?威胁我?以为我不敢办了你吗!”
邵群冷笑,根本不正眼看杜中宵。他还真不信,杜中宵能办了他。都头的官不大,但版籍升迁是三衙和枢密院管的,这点事情,杜中宵报上去,只会让人笑掉大牙。
杜中宵摆了摆手,吩咐人把邵群押到后堂去,找间屋子先软禁起来,以后再处置。火山军是个小地方,没有专门管理禁军的官员,由杜中宵兼任驻泊都监。他是文官,不被禁军信任,从来的时候起便就处处防着。而且知州如何管军,都监如何管军,是一笔糊涂帐,并没有严格限定。如果是武将,因为战时要带兵打仗,管的就多一些。作为文官,就偏向都监的本意,有些类似于监军。
因为朝廷没有明文规定,杜中宵对此也犯糊涂,自己可以对境内禁军管到什么程度。人事肯定不能插手,这是禁区,但官兵违犯军法自己有没有权力直接处理?也难说的很。杜中宵能够管理境内禁军的明确手段,是财权。除了正常钱粮,各种赏赐、折支等等,是地方官说了算的。
想得有些心乱,杜中宵在案几后踱了几步,对随从道:“去唤那几户蕃民过来!”
刚才与进寨的官兵起冲突,十几个蕃民心里七上八下,都有些害怕。对于大军来说,一个性起抬刀把他们杀了,在这种地方稀松平常,何况自己还是蕃户。
进了寨厅,看见两旁站着的甲士,一众蕃民心中更加害怕。
一个花白胡子,看起来是首领的人上前唱诺:“小的们参见官人。”
杜中宵看着下面的十几个蕃民,沉声道:“你们是哪个蕃部的?首领是谁?从何时起,在这一带放牧?这一年间,有没有军兵前来?一一从实道来!”
花白胡子拱手:“回官人,小的们都是逃散之民,没有怕属蕃部。从前年起,小的和两户人家在这一带放羊,后来又有几家前来。别说今年,自小的到这里,这一带便就没有见过官兵了。”
杜中宵道:“从今以后,这处寨子会有官兵驻扎,不能牧羊了。你们的牛羊,一起作价,今夜全部买了。等到过几日,送你们到营田务去,另谋生活。”
听了这话,十几个蕃人一起跪下,连连磕头:“官人开恩!这些牛羊是小的们衣食,一时没了,我们如何过活?我们都是山中百姓,并不曾做什么违犯朝廷的事,官人留一条活路!”
杜中宵叹了口气,努力使语气平缓些,道:“我说是买你们的牛羊,又不是抢你们的。你们拿了钱后,到营田务,自有人安排你们日后生活,强似这里百倍。偏头寨有军兵驻守之后,周边蕃民必须明确属于哪个蕃部,不然一律迁往内地。这里地近边境,不得不如此。”
那些蕃民哪里肯信?只是跪在地上求饶。
这种事情他们认准了怎么说得清?杜中宵招手叫过士三郎,道:“你去看一看牛羊,统一作价,就按董家寨那里的价钱,算钱给他们。记住,必须现钱!让他们先安置下来,日常送饭给他们。等到后面送粮草的来,让他们随着回营田务去。”
随从叉手应诺,带了几个兵士,押了一众蕃人,出了寨厅。
这一带的形势过于复杂,很多蕃部既对大宋称臣,也向契丹纳贡,如墙头草一般。要控制他们,一是要武力威慑,二是要经济控制。这种散户太麻烦,查点起来困难,管理更难。不如快刀斩乱麻,让偏头寨下全部都隶各蕃部,便如内地的村子一般。一旦组织起来,控制的办法就多了。
十几个蕃人畏畏缩缩,被押出了寨厅,只觉得万念俱灰。有人心中后悔,还不如让刚才那个凶神恶煞的将军杀几只羊吃,不至于现在一只不剩。杜中宵说的买,这些人是无论如何不信的,世上哪里有这种好事?大军打过来了,还会花钱买羊吃?
十三郎到了蕃户的帐篷处,对花白胡子道:“你们有多少牛羊,速带我查看,与你们算了钱我回去交差。这天寒地冻,在外面冷死个人,事情做了,你们烤一烤火岂不是好。”
花白胡子道:“小的们如何敢要官人的钱?若要吃,尽管牵几口去。”
十三郎听了不由骂道:“刚才你死活不肯,现在又这么大方!哪个要吃你的羊!这是官人咐吩下来的差事,不得不做。我不与你罗嗦,不与分羊大羊小,三百文一只,算现钱给你。这是董家寨价钱,童叟无欺,你以后可自去询问。牛价两贯,速与我一起数了,我好交差!”
第78章 党项来人
看着地上一大堆的钱,十几个蕃人面面相觑。他们没有想到杜中宵说的是真的,按照市价把他们的牛羊买了去,真给了钱来。西北比不得内地,羊价极低。若在开封,一只羊可卖三贯,到了河东路的大部分州城,就只能卖五百文了。董家寨更便宜,一只羊只值三百文,还是铁钱。当然,这一带的新铁钱购买力并不差于开封的铜钱,这里缺钱得很。
看着地上堆着的钱,一个蕃人问花白胡子:“阿爹,怎么办?我们真去营田务?”
花白胡子叹了口气:“还能如何?只能去了。你们小不晓的事,刚才那个官人是个心善的,花钱买了我们的牛羊去。若是碰到个狠辣的,别说给钱,只说我们是细作,砍了脑袋有谁敢问?”
众人打了个寒噤,这个时候才感到害怕。如果没有杜中宵,邵群说不定真会跟花白胡子说的,把这十几个人指为细作,杀了人,抢了牛羊了事。大军在外,这种事情会有谁深究?
十三郎买了羊,杜中宵便吩咐杀了几只,煮了连汤分给驻在寨子里的官兵。关了邵群,杜中宵也要笼络人心。这一群骄兵悍将,不能逼得急了。
到了第二日,把河对面的军队全部接进城里,杜中宵便就开始修茸寨子。寨墙倾颓的地方要修补起来,房屋要打扫,井要清浚,有无数的事情。再派出探子,命周围五十里内的蕃部,首领到偏头寨,一是清点户口,再者分派差役。自己则带了十三郎和十几个亲兵,查看地势,选地方建支撑偏头寨的寨堡。
杜中宵到偏头寨的时候,张岊也带兵马进了唐龙镇。
唐龙镇位于一处高台之上,四面大沟,地形极是险要。这里不是市镇,而是军镇,名义上管辖的地方比火山军还大得多,正处于宋和契丹、党项三方势力结合的地方。前几年来守顺叛逃之后,党项军队曾经入城劫掠,周围人户逃散一空,已经荒废数年。
看着眼前的空城,张岊道:“果然是一处要地,如此荒废,岂不可惜?”
叫过来中平,张岊道:“一路行来,看这一带蕃户着实不少。这里是你家祖业,可召集蕃部,到这里来参见。一切事情皆有朝廷做主,你自安心。”
来中平很清楚自己只是个名义上的傀儡,叉手唱诺。
张岊点了点头,传下军令,大军入城。这里正处黄土高原,不但是城由土筑成,城里的很多房屋也是土筑,很多幸存了下来。城中有一二百牧民,是在附近放羊的小蕃部,都是最近才迁徒而来。
入城之后,张岊便找来蕃部首领,让他们四处派人,知会唐龙镇下属蕃部,前来见来中平。
杜中宵和张岊在偏头寨和唐龙镇紧张地修筑城墙的时候,消息飞速传播开去。偏头寨本是宋境,并不为人关注,唐龙镇却是藩镇,宋军直接进驻,立即牵扯了党项和契丹的神经。
三日之后,唐龙镇的官厅里,张岊与几位将领闲坐。副将李浩道:“大军进驻已经三日,除了就近的几个小蕃部,再无蕃部首领前来拜见,此事有些不寻常。”
张岊点头:“自潘太尉守河东,尽迁民户入内地,朝廷兵马数十年不到此。更兼党项入寇,周边蕃部大多心怀疑虑。要让他们拱手听命,我们最少要守过这个冬天。”
李浩叹了口气:“出发之前,杜知军说契丹人定下黄河冰封之后前来劫掠。现在我们入城,不知契丹人还会不会来。若是来了,真打起来,朝中如何交待?”
张岊断然道:“契丹人若是来了,好好退去便罢,若是攻城,自然就斗上一斗!”
契丹人劫掠不是针对唐龙镇军城来的,而是这一带的蕃部。与党项多年战争,麟州和丰州残破,大量蕃部逃入唐龙镇境内,他们的人口和牛羊都是契丹人的目标。
正在这时,一个兵士进来,叉手道:“都监,城外来了个蕃人,自称是来守顺所派。”
张岊猛地站起身来,口中道:“来了!让他到官厅来见我!”
兵士应诺,转身出了官厅。
李浩道:“党项人策反了来守顺,莫不是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地盘?”
张岊冷笑:“契丹人来了,我们还有诸多难处,党项人也来抢?莫不是活腻了!”
张岊自从军以来,与党项人多次交战,从无败绩,在这一带威名赫赫。党项人在他眼里,根本不堪一击。自己大军进驻,没想到是他们先来交涉。
过不多时,一个三十多岁的蕃人进来,向张岊叉手唱诺。
张岊上下打量了一番来人,沉声道:“你是何人?到我唐龙镇有何事?”
那人叉手道:“回都监,小的李中海,是胜州两河镇来太尉下辖部将。前两年因契丹人来犯,破来太尉之唐龙镇,太尉走胜州躲避,因事耽搁,一直未回故城。前日听闻都监带兵马入唐龙镇,太尉极是惊骇。这里是来太尉世守之地,夏国境土,不知都监带兵前来,意欲何为?”
张岊听了大笑:“百年来唐龙镇一直是府州所辖,入宋不改,简牍分明。来守顺本是大宋臣子,为圣上守此镇,却弃土叛逃,事迹显然。既然来守顺弃土而逃,朝廷体恤治下民户,派兵来驻守,守他们一方安宁,都是应有之意。将军,来守顺已逃,这里现在的守将是来中平,望你回去告知他。”
李中海连连摇头:“都监所言差矣。唐龙镇本是来家土地,其首领来守顺是夏国族人,率其子民土地投奔夏国,此地自然为夏国所有。如今两国交好,都监或有误会处,才带兵偶入我国境内,还请速速退去,此事便置之不问。不然,如果动了刀兵,大家面上不好看。”
张岊冷笑道:“两国休兵,可没把唐龙镇划给你们。来守顺既已叛逃,此地便与他无关。你们若是以为扣住了那么一个人,便就想空手得此城,那是断然不可能的!要动刀兵,你们尽管来就是!”
李中海还要分辨,张岊挥手道:“我是巡边武将,只知守土有责,没耐心与你说些废话!来呀,送客!如果来守顺还是不服,让他自己前来就是!”
说完,命身边亲兵,把李中海押出城外,赶走了事。
来守顺叛到党项之后,党项便把唐龙镇隶其胜州之下,软禁了来守顺。不久之后契丹进攻党项,连胜州都攻破了,直到今天都没有修复,唐龙镇成了无主之地。党项经连年战事,根本没有能力再次挑起战事,来争唐龙镇,不过是耍嘴皮子,张岊哪有空闲跟他们磨嘴。
第79章 剪羊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