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了以陈执中和夏竦为首的一众文武官员到台上站住,王凯和杜中宵上前禀报。一切如仪,杜中宵在一边站定,王凯下台去指挥演武。
看最前排的官员,张方平、钱明逸、杨察这些人三四十岁,却已经位顶层,只差一步就到宰执,杜中宵有些唏嘘。自己也是少年进士,至今踏入官场五年,却只做个知军,前途渺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能跟这些人一样青云直上。像钱明逸,五年时间就做到了翰林学士,也不知这官怎么做的。
自己做过夏竦的签判,但跟他的关系并不紧密,更没有什么私交。他对自己另眼相看,不过是这个时代的潜规则,签判这个职位的特殊性。
下面准备完毕,王凯上前高声回命。夏竦命王凯主持,正式开始演武。
随着宣赞卫士接边传令下去,一众官员嘁嘁喳喳的声音停下来,气氛突然凝重起来。
夏竦命杜中宵到自己面前,道:“下面哪是火枪,哪是火炮,要如何用,你给诸位大臣讲一讲。”
杜中宵拱手称诺。指着下面的火炮道:“那是火炮,俱是用好铁打造,价钱不菲。用时,先在里面放入火药,而后放入弹丸。炮的后面有药池,发时用火点燃引线,经药池引燃火药,射出弹丸。”
庞籍道:“火药不过寻常之物,怎么就能把弹丸射出去?”
杜中宵拱手:“回相公,火药与火药不同,火炮用的都是特制的。”
怎么个不同?杜中宵没说,别人也不好问。想来也知道,军中现在火药也有许多种,用在火箭上有专门发烟的,有专门引火的,还有专门放毒的,五花八门。
杜中宵粗略价绍完毕,下面王凯也已指挥兵士填装完成,大声禀报。
杜中宵小声道:“下面炮发,声音不小,诸位相公小心。”
声音刚落,便就听到数声闷响。一片硝烟之中,弹丸砸到两百步外的土墙上。
“咦——”站在夏竦身边的三衙几位大将,殿帅李用和、马帅许怀德、步帅郭承佑一起发声,忍不住凑上前去。他们都是抱着看个热闹的心思带着所部前来,根本没想到火炮的威力如此之大,一炮下去就把两百多步外的土墙轰塌,大出意料。
看了一会,许怀德道:“看那边土墙的样子,这火炮比军中所用旋风砲强了不知多少。若用旋风砲绝打不了如此之远,也没有如此大的威力。”
郭承佑道:“不错,如此利器,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而且用的人又少。”
殿帅李用和是皇帝的舅舅,外戚出身,坐这个位置主要是俸禄高,外甥孝敬他的。虽然平时对属下管得较严,这种场合却很少发表意见,他又没带兵打过仗,站在那里沉默不语。
旋风砲是守城时用得最多的投石机,设在城头,因为可以向多个方向发射而得旋风之名。那东西只能打几十步远,威力也不大,当然比不了火炮。哪怕为了便于运输,杜中宵做的炮并不大,也不是投石机能比的。别说是旋风砲,上百人拉的大型石砲也不行。
几位三衙大将表示出了兴趣,官员立即热闹起来,纷纷议论。可惜这些高官之中,只有庞籍曾经在边地任职,还是在战事结束之后,乱糟糟地议论不出个结果来。无非是互相讨论,用这火炮,能不能攻破城墙,能攻破什么级别的城墙。
参知政事丁度曾经与曾公亮一起编过《武经总要》,对于军制、兵器无不涉猎,理论知识再没人比过他了。上前仔细看了一会,对杜中宵道:“知军,若用这火炮,能奈何得了开封城墙吗?”
杜中宵老实答道:“回相公,现在制的都是小炮,便于军中携带,自然奈何不了开封城墙。若是不计本钱,制做大炮,那可就难说了。炮这物事,跟其他兵器不同。”
丁度吃了一惊:“这是小炮?那若是制大炮,有多大?”
杜中宵仔细想了想,自己印象中早期的大型火炮,无过于奥斯曼攻君士坦丁堡的大炮。名字早已不记得了,只记得那炮巨大无比,轰开了君士坦丁堡的城墙。开封的城墙并不特别坚固,因为从立国起就有迁都之议,想来是比不过君士坦丁堡的千年古都城墙。
见周围一众官员都看着自己,杜中宵道:“铁铸炮有诸多坏处,难铸大炮。若是用铜,那就可以做得非常巨大。一炮出去,打数里之远,打塌城墙,也并不是难事。不过那样的大炮,价钱吓人,一军之地可制不起。大炮又很难运输,不如这般小炮好用。不是大战,并不需要多大的炮。”
第103章 大开眼界
上面一众官员议论纷纷,下面的王凯等得心焦。这些火炮造的时候就是为了守城,又要方便从火山军运到唐龙镇,炮小,威力不大。本来就是为了压制攻城器具,能有多大?
一直沉默的张惟吉见大家说个不停,沉声道:“天时不早,还是让兵示先演武。”
今天张惟吉是代表皇帝前来,非比往常。夏竦称是,命王凯指挥兵士,一鼓作气演完。
王凯出了口气,拔出腰刀,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火枪和火炮手,高声道:“众兵士听命,依适才吩咐的次序,炮发,枪发。十枪发一炮,五炮止!”
言毕,身边的兵士猛地擂鼓,一时鼓声震天。
随着鼓声,前排装好火药的火枪手一起举枪,向前面五十步外的木人射击。这些木人是战士宁从附近军营借来的,练箭时的人形靶,在火枪手前密密麻麻排了三排。
前排发枪完毕,便就后退与第二排交换位置,向枪管里装填火药,第二排击发。这是杜中宵从记忆中翻出来的三段射击,他不知道真实的三段击是不是这样,道理总是这个道理。这种战法并不新鲜,此时军中的弓弩手也是如此,不过大多不交换位置,而是跪姿和站姿的差异。
仅仅射了两轮,火枪手那里便就硝烟弥漫,站在台上根本看不清楚。只是看见黑烟中有火光,有声音,台上的人知道又射了一轮。
五轮火枪射毕,那边火炮填好,再发一轮炮。
这个场景非常诡异,在台上看着,只见到一大片黑烟弥漫,里面不时火光亮起,里面传来轰隆隆的声音。用于试炮的土墙很快就被打散,就连排在一起的木人,都有几具被打得稀烂。
一众文官张目结舌,有的人心里已升起不好的想法,向着妖术的方向联想过去。好在这个时代火药并不少见,理智告诉他们,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
曾经过战阵的武将倒是平静。宋军作战的主力是弓弩手,那场面更加壮观,只是少了烟火这些特效而已。台上离得远,火枪的效果看不出,他们的注意力大多都在火炮上。
张惟吉是内侍,曾经多次在外带兵,做过一方大帅,经过的战阵比大多武将还多,是台上最冷静的人,静静看着台下。以夏竦和陈执中为首的宰执官员,却对下面的场面震惊不已。
五轮火炮齐射结束,鼓声猛地一停。正在一众官员出了一口气的时候,突然又不紧不慢地响了起来。
随着鼓声,三排火枪手缓缓前进。鼓声停便就齐射一轮,装弹之后随着鼓声继续前进。直到离着木人十步左右,一轮齐射之后,才一声呐喊,一起举着刺刀,冲到木人面前,把刺刀插在木人身上。
这个时候,鼓声完全停了下来,天地间一片寂静。
夏竦长出了一口气:“原来枪炮齐发这个样子么?若是火枪可比硬弩,着实骇人!”
台上的武将长时间没有说话,都在回味着刚才的情景。宋军结阵时的弓弩威力十分惊人,一般主力多是七分弓弩手,作战的时候,党项和契丹很难正面冲阵成功。如果只是前面的场面,火枪不过是更加简便的弩手,这些人还不会过于重视。到了最后,一边射击一边前进,最后刺刀可以直接肉搏,跟弓弩手的区别就明显了。从远程射击到近战肉搏,火枪手可以无缝切换,这是弓弩手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前几年与党项作战的时候,还因为很多弓手不带刀,没有肉搏能力,在朝中引起一番争论。
张惟吉沉声道:“火枪到底如何,我们下去看一看。”
说完,当先走向台下。一众官员如梦初醒,跟在张惟吉身后,向台下走去。
王凯指挥火枪手在一边列队,快步跑过来,向张惟吉、夏竦、陈执中等人高声唱诺。
随着王凯,一众官员向木人走去。此时场中硝烟未散,味道呛人,不少人都咳嗽起来。
离着木人近了,众人才看清楚,原来这些木人并不一样。第一排有五个木人,身上穿了铁甲,显然是模仿敌人军官。其他木人,才是平常校场练箭的样子。
张惟吉带人上前,仔细看了看穿着铁甲的木人,对身边的李用和道:“太尉,这些火枪弹丸,几乎全部透甲,深入木头里,还胜过硬弩。”
李用和点了点头:“不错,能透铁甲,着实有些骇人。”
一众官员分开,围着木人纷纷议论。这一阵射击,不少木人中了无数铅弹,地上一地木屑。这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火枪的威力不用怀疑,犹强过弓弩。
如果不是战士宁提醒,此次演武,杜中宵和王凯就让士卒放轮炮,打几枪就完了。那样估计这些官员就是看个热闹,对于火枪和火炮的威力并不会特别重视。得了提醒,杜中宵临时改变策略,让火枪手演练了一次战地进攻,效果便就完全不同了。
实际上火枪手根本就没有实战过,这些战术也不精熟。不过刚才放枪的时候,硝烟弥漫,台上的人看不真切,只见到火光乱闪,乒乒乓乓打得热闹。如果队伍散一些,烟不是那么浓,就会发现这些火枪手动作笨拙,失误很多,远不是台上看到的样子。
一众官员围着木人看了一会,终于彻底收起轻视之心,对火器真正重视起来。今天他们只是见到了威力强大,其他方面还没有机会深思,只有深入讨论之后,才能认识到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夏竦看了几具木人,对杜中宵道:“火枪既如此犀利,岂不是不惧敌方骑兵来冲?”
杜中宵道:“那还是要靠炮。火炮及远,火枪近战,临战才有无穷威力。”
夏竦点了点头。其实现在宋军最精锐的军队,也不怕骑兵硬冲,但那终究是少数。现在宋朝面临的一个大问题,就是禁军太贵,临战又不好用。特别是对党项的时候,由于地形限制,禁军很难捕捉到大规模正面交锋的机会。这几年在西北,边帅一直呼吁减少禁军,多使用蕃兵弓箭手。便就是因为在那里禁军又贵又不适用,不如本地的兵好用。倒是河北路,很少这种需求。
火枪的威力不要说超过,只要接近弓弩,就已经是非常了不得了。弓弩手的要求很高,必须有足够的力气开弓,对士兵的第一要求就是力气大,可开硬弓,这样的人并不多。夏竦做了多年边帅,对此心知肚明,他对火枪的第一印象,就是兵源一下子广了。
第104章 都堂问对
太阳西垂,出城看演武的官员依次离去,杜中宵和王凯站在夕阳下,看着城门出神。今天演武挺成功的,但两人什么时候入城,还是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
叹了口气,杜中宵对王凯道:“钤辖,忙了一天,别的不管了,且去饮酒!”
张惟吉带得有宫中赏赐,两人吩咐发给随行军士,一起到了附近的酒楼里。
第二日一大早,便就有内侍到驿馆,命杜中宵和王凯入城,先到都堂缴命,而后入宫。
接了昭旨,两人出了一口气。折腾了这么多日子,终于能够入城了。送走传旨内侍,杜中宵和王凯相视苦笑。两年前的战功,竟然不如给朝臣表演一番有用。
换上公服,两人进了城门,一路沿着御街到了皇城,由卫士引着到了都堂。
今日没有早朝,政事堂和枢密院的众宰执都在,都堂显得有些拥挤。
杜中宵和王凯上前行礼唱诺,行礼如仪。
夏竦道:“此次你们回朝述职,要在两件事。一是年前占了唐龙镇,以后如何处置。杜知军言那里以后可以自由贸易,不收商税,到底是个如何管法。再一个火枪火炮,要有个章程。”
杜中宵拱手:“回太尉,唐龙镇因在来守顺的时候,三方称臣,事体特殊,如果由朝廷直接派官员治理,契丹和党项都不愿意,无数纷争。下官所说的自由贸易,是说不管哪里的行商,到唐龙镇贸易都不需缴税。当然,各国的行商去那里之前怎么收税,各依自己规矩。契丹和党项所重的是钱粮,唐龙镇不收商税,他们也可到那里贸易,才认可唐龙镇归本朝羁縻。”
贾昌朝道:“贸易收税,不只是为了钱粮,还可凭借税多税少,管住那里的贸易货物。如果唐龙镇不收商税,必然有不法商人,在那里私卖禁物。”
杜中宵道:“相公说的是。是以唐龙镇那里,本朝要派重兵,一切在朝廷掌握之中。如果私卖本朝禁物的猖獗,可由唐龙镇的来家等蕃部处置。而如果卖他国禁物,自可听之由之。”
不等贾昌朝说话,夏竦点头道:“如此可行。你提出这个主意,必然是要从契丹和党项两国买他们的禁物。要买什么?用什么买?”
买什么其实大家都心里有数,宋朝最想从北方买的,无过于马匹,特别是优良战马,最关键的是用什么买。对外贸易,钱不可行,金银更加不可以,必须是宋朝想卖出去的东西。
杜中宵道:“下官有些计较,还请诸位相斟酌。茶绢之类,自有河北路几处榷场,与契丹每年交易数客巨大,唐龙镇再卖这些,有些从余。依下官的意思,一是砂糖。此物产自川蜀,既方便运输,又不易朽坏,是绝佳贸易之物。再一个是油,河东路不少地方都种菽豆,北地罕有,而且也是难朽坏之物。再一个是酒。北人贪杯,好饮烈酒,此物正合他们性情。下官在火山军新制酒的法子,是用高梁等不堪食用的杂粮,制出烈酒。向来酒是禁榷之物,在唐龙镇自由贸易,也不让契丹人起疑。卖这些东西,尽量从契丹和党项市些好马来。火山军以北,阴山一带多是鞑靼人,他们有的是好马。若能让他们卖马得利,想来契丹也难禁绝。那些地方生活困苦,比其他地方好做生意。”
贾昌朝听了连连摇头:“酒是粮食制成,卖到北地,不是向他们输送粮食?此事断不可行!”
杜中宵道:“相公,酒确实是粮食制成,可官酒务能用陈粮酿酒,又多用杂粮,并无大碍。再者酒之一物,若是贪杯,对人有无穷害处。让蕃人饮酒,于本朝有百利而无一害。”
大规模酗酒,对一个民族的危害是很大的,这一点杜中宵有后世的见识可以验证。河东路的粮草并不紧张,挪些出来酿酒也没什么。再说一个军镇酒的市场能有多大?
贾昌朝还要再说,夏竦道:“知军说的有道理,卖些酒能用多少粮食?蕃人好酒,贪杯中物于我们不是坏事,更不要说还是用杂粮酿的。”
边疆事务属于枢密院所管,夏竦如此说,贾昌朝不好再坚持,再者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一边的庞籍道:“你们想从鞑靼市马,此事只怕不易。契丹人占住大漠南北近百年,屡次征伐,岂容那些鞑靼人向中原卖马?”
杜中宵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处自由贸易之地,只要有利可图,必然会有人向那里卖马,契丹人拦也拦不住。他们能拦住鞑靼人,还有党项羌人,还有突厥人,还有吐谷浑人。”
说到底,契丹人对阴山南北控制并不严密,只要脱出了契丹管制下的榷货贸易,总有人会把握住赚大钱的机会。以前不是没人卖,是宋朝没有途径买,这才是唐龙镇的意义。
又问了一些细节,众人清楚了杜中宵对唐龙镇的想法,基本同意。那本来就是羁縻之地,要不是在契丹前线,宋朝都懒得管的地方,也就由着杜中宵去做。成了最好,不成也没有关系。
谈过唐龙镇,杜中宵说起火炮火枪:“昨日诸位相公看过了,火炮火枪威巨大,前途无量。不过这些火器跟刀枪不同,真正大量用起来,行军打仗就成了另外一个样子——”
说到这里,丁度插口道:“火炮火枪威力无穷,此无可疑。可怎么防被外敌把这法子偷去?依我看来,这两物最关键的无非是铁管火药,并没有什么难处。”
杜中宵道:“相公说的不错,火炮和火枪并不难制。只要外敌弄到了一具两具,让高手匠人仿制不难,此事很难防得住。外人难制的,其实是火药。”
丁度道:“火药又有什么难的?京城都火药作,一年也能产几万斤。”
杜中宵道:“相公,一样叫火药,可能炸开来射出弹丸?火炮火枪用的火药,到底用哪几样,每样占几成,这才是难得的学问。下官制火药多年,方子只有极可靠的人知晓,便是防着此事。”
丁度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关于火药他已经查过,虽然京城生产不少,但绝没有昨天看见的那么大威力。别说是枪炮用的,就连能炸开的鞭炮,也还只有永城那里能产,方子并没有泄露出去。
杜中宵又道:“其实火炮火枪之类,最难得的就是简单,仿制甚是容易。但是此物价钱不菲,即使别国学了去,一样用这些练军,打仗就不是从前的打法了,这才是对本朝最有利的。”
第105章 面对
行礼如仪,杜中宵和王凯随着小黄门,进了崇政殿。
这是杜中宵第三次到这个地方,一切还都是原来的样子。第一次到这里是考进士的时候,一切都乱糟糟的。第二次陛辞,气氛过于沉重,连上面的皇帝长个什么样子都没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