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下贝州,城下的将领们加官进爵,请功领赏,皆大欢喜。但对杜中宵来说,这种事情实在没有什么意思。将来面对外敌,还是没有一点长进。
自己也会因为贝州之战,有军功,升一升官,也就仅此而已了。这种小功,有什么可夸耀的。
从官军开始登城起,杜中宵就觉得索然无味,实在没有心情看下去。现在他只想快点结束,自己回到京城,有个合适的职位,做些真正于国家于天下有利的事情。
看着杜中宵的神情,李继和叹了口气:“学士,看你神情落寞。即将破城,大功在手,有什么不开心的?前两日,你带着人用火炮轰城,何等意气勃发!怎么到了最后,却又意气消沉了呢?”
杜中宵道:“贝州城里,不过千余妖贼,蛊惑人心作乱而已。仗着坚城,抵拒官兵月余,真正说起来,丢死个人。这种仗,胜是应该,又有什么可喜的。”
李继和道:“贝州要地,朝廷瞩目,非其他地方可比。”
杜中宵摇头笑了笑:“是啊,如果换了是座边远州军,纵然规模再大,朝廷也不会放在心上。”
这句话不是随口说的,而是有感而发。算着时间,南方的侬智高也快要闹大了。有贝州对付王则的劲头,侬智高怎么会闹那么大。贝州王则叛乱的骨干是两营禁军,千人左右,看着不多,问题是这种防守力量的城池,侬智高就攻不破了。两广军州,除了桂州和广州,连贝州这种规模的城都没有,不然哪里会让侬智高如入无人之地?要不是他屠邕州,攻广州,也不会被朝廷以雷霆之势镇压。
心里明明知道侬智高会引出大乱子,可现在杜中宵说给别人听,没一个人会信他。
见杜中宵意有所指,李继和道:“不知学士所说何处?西北党项元昊新丧,且与契丹作战,可不敢再起事端。就是河北路,不说契丹与本朝交好,他们要攻党项,也不会擅启事端。”
杜中宵道:“西北自是如此,但西南呢?我看朝报,有广源州侬智高,世代为地方土酋。前些日子他不再臣服交趾,两国交战,交趾奈何不了他。侬智高数次向朝廷请求封赏,朝廷不许,难保他不会心怀怨恨。朝廷不能战党项而胜之,这些周边小族看在眼里,起异心可不是什么稀罕事。”
听了这话,李继和笑道:“学士多虑了。西南瘴疠之地,人口稀少,又无马匹军器,他们能闹出什么乱子?他们敢作乱,只要派一巡检,便可计日而定。”
杜中宵笑了笑,没有再说话。点到即止就可以了,自己话留在这里,等到以后侬智高起事,他们自然会想起来。李继和作为走马承受,皇帝身边的人,这些话会传上去。
贝州这种小地方,又没多少叛军,打起来有什么意思?只要做个引子,以后有了大战,自己能被朝廷想起来,那才是立功的时候。
朝廷做官,自己没有舞文弄墨的本事,走不了词臣那条快车道,只能从军功上想办法。宋朝非常重视军功,有军功在身,别人升一阶,自己就可以升两阶,跑着跳着这官就升上去了。
贝州之乱自己没有错过,军功已经到手。不过这战事太小了些,只能做具跳板。如果能够赶上讨伐侬智高的大战,才能做自己以后立足朝堂的根本。
饮了一杯酒,杜中宵望了望帐外。声音比刚才小了些,想来官军已经攻入城里,贝州之乱眼看着就要平定了。这个时候,王信、王凯、郝质等人才是主角。
这次是靠着火炮,靠着朝廷里多少有些人缘,才挤上了这班车,并且马到成功。下次大乱,自己要怎样才能南下平叛呢?记忆中,数十年间,可就只有那一场大乱了,万万不能错过。
至于北边,其实现在党项内外交困,是进攻的好时候。可大宋已经被党项打怕了,实在没有勇气挑起战争,坐看机会流失,着实有些可惜。要说军功,其实那里才是大展身手的地方。
第24章 秘密回京
帅帐外的空地上,王信提着王则,一把掼在地上,向明镐叉手:“谏议,已拿了首犯王则在这里!”
明镐抬着看了看天上的太阳,长出了一口气,高声道:“一应人犯,全部收押。一定要看住了,不得有丝毫差错!等朝廷旨意,如何处置!大军驻城外,没有军令,不得入城!”
说完,对身边的高继隆道:“知州,贝州新经战乱,如果大军进城,难免扰民。你带手下进城,妥善抚慰百姓。除叛乱士卒,及曾入妖教者,其余皆不问,不可再激起民变。”
高继隆拱手称是,带了手下官吏,进了贝州城。王信、王凯和郝质则带部下出城,依然回营。
贝州一座小城,几万大军涌进去,不说军队的军纪不能指望,就是军纪良好,城中百姓也负担不了。
把几个首领押在帅帐外,明镐对一边的杜中宵道:“此次破城,学士当居首功!今日军中设宴,为众将士庆功!学士请上座!”
杜中宵笑着摇了摇头:“攻破城池,浴血奋战,是诸将之功。我不过是带人放了几炮,哪里敢自居首功。谏议主帅,自当上座,几位太尉作陪。我叨扰一杯酒即可。”
城一破,杜中宵的作用就消失了。这个时候,正是攻入城中的诸将意气风发的时候。王凯与杜中宵熟识,自不必说,王信、麦允言和郝质等人也都心中有数,不会失礼。下面的钤辖、都监,以及王凯属下的军都指挥使、营指挥使,可就没有这么高的觉悟了。打了胜仗,人人趾高气扬,互相夸耀争功。为了言语冲突,几次打了起来。对于接着发放的赏赐,更是斤斤计较。
这种时候,将领比前边作战的时候更难约束,明镐看着也头痛。见杜中宵不争功,心中赞许,当下命亲兵摆了酒筵庆功,杜中宵作陪。
酒至半酣,明镐把杜中宵叫到一边,低声道:“学士,城已破,再在城下多留无甚益处。王则一众贼犯,先押在这里等候朝廷处置。等到明日,你立即带了大炮返回京城。枢密院特别交待,回京的路上要仔细遮掩,不要被人看破了行藏。”
杜中宵一愣:“怎么,难道王则还有同党?要到别的地方追剿?”
明镐道:“不是。贝州回京,正是契丹国使北回的路。你早走一步,在契丹使节动身之前,押着大炮回到京城。此次贝州之战,大炮居功至伟,此是国之利器,不可示人。”
杜中宵点了点头,明白了明镐的意思。贝州之战的情形,肯定瞒不过人,契丹使节必定会四处打听大炮是什么样子。自己提前回去,避开契丹使节,免得被他们打听了消息去。
此次大炮虽然没有轰塌城墙,能够把女墙防御体系消灭,对于攻城的意义已是非凡,不是上次的枪炮可比的。枢密院年前自己试炮,得出没用的结论,丢了一次脸,现在格外重视。这一次回到京城,只怕不会再让杜中宵在百官面前试炮了,能够见到这武器的,只怕没有多少人。
城已破,贼首已拿,攻城官兵放下了包袱,这一夜人人尽兴。
杜中宵微觉酒意,见王信、王凯和一众将士畅饮不停,便向明镐告罪,回到自己帐里。
陶十七与几个炮手,还在旁边小帐喝酒吃肉,痛饮欢呼。杜中宵吩咐一个卫士,把他叫进自己帐里。
叉手唱诺,陶十七道:“官人,今日大胜,你怎么不多饮几杯酒?”
杜中宵道:“酒随时可以喝,这几日人人兴奋,容易出事,还是自我约束一下得好。”
陶十七不在意地道:“我们都是自家兄弟,在一起喝几杯,说些闲话,又会出什么事!”
从相州一路前来,陶十七跟几个炮手混得熟了,都像兄弟一般,倒没有外面那么乱。
杜中宵道:“十七,朝廷旨意,明日一早我们押炮回京。此次攻城,大炮威力尽显,许多人都看在眼里。现如今契丹使节在京城,要防他们耳目,我们回京要隐密一些。”
陶十七喝得晕晕忽忽,听了杜中宵的话,愣了一会,明白过来意思。叉手道:“官人放心,我自会约束他们,不要饮得烂醉。明日一早,我们收拾妥了,上路就是。”
杜中宵点头,让陶十七回去准备,明日不等天亮就出发。
看着陶十七离去,杜中宵在帐里又坐了一会。本来想的,过年的时候请个假,回许州把妻子和儿子接到京城来,没想到碰到贝州之乱,错过了。此次回京,短时间不会再四处奔波,应该让月娘带着儿子到京城来与自己团聚。最好在上元节前到京,一家人热热闹闹。
河东路两年多,没有家人在身边,难免觉得冷清。人这一辈子,总不能只是忙忙碌碌,没有家人的陪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不管下一任做什么官,最好不要再到边地去,不能带家眷实在坑人。
第二日一早,不等天亮,杜中宵便就起身,让陶十七等人架好炮车,准备出发。
昨夜许多将领饮至凌晨,睡得正死,军中静悄悄的。杜中宵到明镐帅帐外,让亲兵通禀。
入了帐,却见明镐已经收拾整齐,杜中宵上前叉手唱诺。
明镐把公文交到杜中宵手里,道:“枢密院宣旨,你此次回京,一路只在驿馆歇宿,不得入城,也不得拜会官员。把大炮细细遮掩,拿此公文,径直回京城去。如果有人敢阻拦,或是要查看大炮,凭此公文命地方官府人。不得有误!”
杜中宵见明镐说得郑重,急忙拱手称是。从枢密院的安排来看,此次对大炮重视非常,保密工作做足,显然是真当国之重器,不准备让别人看了。
大炮虽然简单,技术细节还是不少。没有借鉴,一个小细节就能把人憋死。哪怕杜中宵对原理一清二楚,制火炮的时候还是经过无数次试验,一点一点摸索出来。
从明镐帅帐出来,杜中宵又到王凯那里告辞。
王凯一向与士卒同甘共苦,昨夜各军中不知道饮了多少酒,现在还迷迷糊糊。听了杜中宵的话,使劲摇了摇脑袋:“学士怎么走得如此匆忙?我还想着这两日与你痛饮一番呢!”
杜中宵道:“枢府严令,不敢耽搁。我在京城坐等太尉,等到班师,再畅饮不迟。”
王凯是军中的人,知道枢密院的命令不可违抗,只好依依惜别。
东方露出一抹鱼肚白,陶十七与炮手架好了炮车,杜中宵骑在马上,离了贝州军营。
一路无话,到了大名府的时候,贾昌朝派人送了酒肉,为杜中宵庆功。听说不得探望官员,不免觉得可惜。特意命了亲信,带了一封信给杜中宵,跟他商讨甲骨文中一些字的意思。
相州数月,杜中宵又收集了一些甲骨,陆续运回了京城。商朝的史料缺乏,这些甲骨引起了很多官员的兴趣,不少人沉迷其中,试图解出其中文字。远在大名府的贾昌朝,也托人描了上面文字,参与其中。
贾昌朝以经学起家,此时的训诂名家,学问比杜中宵强得多了。杜中宵对甲骨文有些隐约印象,怎么比得了这些把典籍翻烂的人物?好在知道甲骨文记的是卜辞,再就是知道以干支纪年,依据贾昌朝已经解出来的文字,猜出了一些篇章的大致意思,没有太过丢脸。
简简单单的几页纸,猜测意思,把杜中宵急得满头大汗。绞尽脑汁,附了自己的猜测,杜中宵给贾昌朝回了信。
把信写好,杜中宵抹了把额头的汗水,出了一口气。自己这学问,在这个年代的文官中着实是差了些。在地方上还好,一般官员的学问也好不到哪里去,回到京城面对这些人尖就吃力了。
贾昌朝基本没有在地方为官,大部分时间就是在京城侍读讲经,精研典籍。凡是能查到的书,几乎全部读过,无非是在杂学上不足罢了。杜中宵跟他交流学问,太过吃力了。
命人把信送走,杜中宵喝了口茶,心中暗道,现在看来,在京城做官着实不容易。贾昌朝还不是天资特别突出的,自己的那位同年王安石更是号称无书不读,过目不忘,经史子集,佛道两家,三教九流就没有他不知道的。这样的人还不是一个两个,便如三司使张方平,书只看一遍,看过就扔,全记在心里。
这些人天生一个好脑子,跟他们交流学问,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可这些人,都是天下翘楚,入不得他们的眼,官场上日子也难过。便如现在的首相陈执中,能力也强,却被公开讥笑不学无术。
要想在官场上立住脚,就应当有自己的学问。跟这些比书本是比不过了,不说自己半路出家,从小就学也比不过他们。自己应当建立新的学问,把客场变成主场,总不会还这么吃力。
杜中宵叹了口气,到了今天,是应该想办法总结些理论知识了。
第25章 钦差试炮
正月十二,杜中宵一行终于到了开封城外。在驿馆歇下,杜中宵派人禀报中书和枢密院。
过了不到一个时辰,枢密院都承旨战士宁到了城外,到驿馆见杜中宵。
分宾主落座,战士宁取出文书交给杜中宵:“枢密太尉札子,命学士带大炮前去咸平县,安置于殿前司雄勇军中。到那里之后暂住,听候指挥。”
杜中宵接了札子,拱手称是。
中书出来的正式命令称敕,枢密院称宣,均须奉圣旨,皇帝画押。遇有平常事务,则用札子,宰执签字画押即可。更低一级的还有头子,用于处理琐碎细小事务。另一个实权衙门,三司发出来的命令文书称检。这几种文书都有不同的格式,大臣不同的权限,效力也不相同。
杜中宵看了札子,给战士宁写了回执,问道:“此去咸平,不知承旨是否同行?”
战士宁道:“为免诸多麻烦,枢密太尉命我随学士同去。现在天色还早,学士用些酒饮,我们便就出发。晚上歇于赤仓镇,明日到咸平县城。”
从枢密院的安排看,杜中宵此次带回来的大炮,枢密远比上次重视。京城中人多嘴杂,各方势力眼线众多,干脆不让进城了,直接去开封以南的咸平。
咸平县位于蔡河边上,交通便利,是京城附近最大的军营之一,驻有各种编制的禁厢军近万。雄勇军名义上隶殿前司,在咸平有三指挥,也算精兵。不过从太宗朝开始,三衙的势力逐步缩减,大多开封城外的禁军只是名义上隶三衙,实际上已经等同于地方禁军,雄勇军也是如此。
杜中宵和陶十七等人用过了酒饭,带了大炮上路。赤仓镇歇了一宿,到了咸平雄勇军营中。
进了军营,魏都监也不把杜中宵和战士宁让进帅帐休息,直接让拉着火炮,到了军营后面的校场之中。口中道:“两位莫要怪罪在下无礼,枢密院有令,火炮是国之利器,不可示人。严令到军营之后,立即选隐密之处安放。还有一位宫里来的石太尉,等在这里试炮。”
到了校场,就见到一个中年人在那里指挥着军士背土筑墙,极是热闹。
这人杜中宵认得,是他初到河东路的时候,在那里任并代路钤辖的石全彬。杜中宵去火山军之后不久,石全彬便就从河东路调回宫中,现在做到入内副都知,是最有实权的几个内侍之一。
几人见礼,石全彬上下打量杜中宵,口中道:“你我河东路相见,那时学士文弱书生,枢密太尉手下做签判。不想还有行军打仗的本事,那时错过了,着实可惜。我若是在河东路多待上一年两年,收唐龙镇的时候也能捞些功劳。”
杜中宵拱手:“太尉说笑,不过侥幸而已。”
石全彬指着不远处新筑起来的堵墙道:“学士不必谦虚,侥幸不侥幸,一会试过便知。”
杜中宵看着那墙,约有两人高,厚不足一步,跟城头的女墙相差不多,心中隐约猜到石全彬要做的事情。拱手问道:“敢问太尉,这墙筑了何用?”
石全彬道:“前年你回京演示枪炮的时候,人人看了都觉得是利器。结果去年贝州之乱,枢密院拉了你制的炮出来,演示一番,说是攻城完全无用。不想你到贝州,用火炮又把城打下来了。你们这样翻来覆去变着法来回说法不一,官家也觉得头大。这次不用你们演示了,官家自己定了这样规格的墙,你用自己的炮轰上几炮,到底如何,我看在眼里,回去禀报官家。”
杜中宵听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炮有很多种,有铁的有铜的,有大有小,威力当然不同。不能只听一个炮字,就认为都一样,更不要说还有用法不同呢。
石全彬祖上数代都是宫中内侍,他自小入宫,有他爷爷教诲,一向小心谨慎,慢慢坐到了今天这个位子。跟以前的阎文应等得势便嚣张跋扈的内侍不同,石全彬跟外朝的官员一向无冲突,关系良好。在河东路的时候,他以并代路钤辖管勾麟府路军马,如果晚走上两年,还真能混上唐龙镇的军功。
杜中宵和石全彬在河东路共事过,交往不深,关系不好不坏,不明白他的性情,不好多说话。
魏都监吩咐亲兵让了茶水来,请石全彬和杜中宵坐了,道:“太尉和学士在这里做什么事情,与在下无关。枢密院只是借了我的军营,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我好了。”
杜中宵忙道不敢。饮了杯茶,便吩咐陶十七御了骡子,准备火炮轰石全彬筑的城墙。
石全彬和魏都监凑上前来,看着又粗又长的青铜炮管,对视一眼,道:“怪不得能够把贝州城墙轰塌,这样大炮,哪里是以前铸的小炮可比!”
杜中宵忙道:“两位说得差了,这样大炮,也轰不塌贝州城墙,只是把上面的女墙轰塌了。”
魏都监道:“没了女墙,城墙还有什么用处?上面站不住人,还不是任人宰割!”
道理就是这个道理,历史上欧洲火炮成熟之后,要塞很快改变了形状,由城墙发展堡垒。不是火炮把城墙轰塌,而是能把依托城墙的防御设施轰烂。没了防御体系,城墙也就没了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