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小院,便就闻到一阵浓烈的酒香,叶清臣笑道:“怪不得人人都说酒糟中出来的酒有力气,闻这味道,犹胜于我家中制酒之时。不知此人用了什么秘法,竟能如此神奇。”
何中立身边的吴克久道:“回相公,其实并不神奇,不过是把残酒从酒糟中蒸出来罢了。只要一口大锅,一个大甑,便就制得。”
叶清臣奇道:“呀,莫不是你也会这制酒之法?”
吴克久拱手:“学生也是来自许州,那里卖这种酒的人家多了,侥幸也学得会。”
叶清臣正要再问,李兑淡淡地道:“这位是本官乡里‘其香居’的小员外,大户人家,从里面制酒的杜家那里偷学来的法子,自然是会的。虽然说法不避人,只是这酒糟中制酒之法,是杜家赖以维生的手段,别家学了终究不好。吴小员外,切记不要坏了杜家衣食,不然州县那里不好说话。”
吴克久面色怏怏,只好拱手答应。他本以为到了京城,又不靠卖烈酒赚钱,帮着别人制酒总没有人说什么了吧。这些大户人家有钱有势,只要巴结上一个,将来有无穷好处。杜中宵能帮别人制酒,自己当然也可以,却不想李兑看自己不顺眼,时不时就要提一句自己的方法是从杜中宵那里偷来的。
曹居成乖巧,悄悄拉了拉吴克久的衣服,两人慢慢落到人群后头。
离得距离远了一些,曹居成埋怨道:“李官人看你不顺眼,你怎么还在他面前提制酒的事?”
吴克久道:“京城里大户人家何其多,又岂止一个王御侍家。若是让人知道我的手段,也替有钱有势的人家制酒去,不定就会交什么好运。时运来了,认识宰执相公也说不定。”
曹居成连连摇摇头,只是低声吩咐吴克久小心,尽量少说话。京城里这些人非富即贵,跟乡下土财主可不一样,制酒蝇头小利,他们未必放在眼里。
进了小院,只见几个下人锅旁烧火接酒,并不忙碌。旁边的树下,杜中宵背靠大树,手中捧了一册书正看得出神。杜中宵看得认真,浑然没有发觉众人进来。
李兑咳嗽一声,对杜中宵道:“贤侄,来几位官人看你制酒,前来拜见。”
杜中宵抬起头来,放下书,见几位穿着常服的人站在门口,就连李兑都站在人后,便知道今天来了大人物。御史清贵,平常官员哪怕高他们一级两级,也只能平等相交。能够让李兑排到人群后面的,定然是朝中的重要人物了。
把书在身边放好,杜中宵上前行礼:“学生杜中宵,见过诸位官人。”
王素把身边的人一一介绍了,道:“几位相公都是爱酒的人,听说你从酒糟中制出来的酒极是有力气,特来尝一尝。只是你曾说初制出来的酒过烈,不好下口,不知对身体有害没有?”
“只要不是饮得过量,对身体倒没害处,只是有些上头。”
叶清臣笑道:“饮酒多了哪有不上头的,这算得什么!左右明日休务,我们今日拼一醉,看看这酒如何有力气法。年轻人,你去寻些好的酒来。既是士林一脉,一起过来饮一杯!”
看叶清臣站在最前面,杜中宵就知道这是今日最大的官,拱手道:“回相公,从酒糟中制酒,初出来的酒饮不得,最后出来的酒寡淡,也饮不得,现在接的却是正好。”
叶清臣道:“既如此,且接一杯来尝一尝!”
说完,带着众人一起到蒸酒的地方去,看酒到底是怎么制出来的。
王家的酒糟堆得跟山一样,此时已经制了两天,蒸过的酒糟按杜中宵说的,运出城外卖给养猪的人家了,剩下的依然还要蒸两三天。此时酒的品质已经稳定,接酒的地方如同小溪一般,流到坛里。
围着锅与甑转了一圈,苏绅道:“煞是古怪,酒原来是这样蒸出来的。”
王素命下人取了酒杯来,叶清臣拿了,就在酒坛上接满了杯。端到面前一看,赞一句:“这酒好清亮!京城里许多名酒,断没一家能比得过!”
说完,一饮而尽。
那酒下肚,便如一块炭火滚下喉咙下去,叶清臣的脸立即变得通红。连咳几声,叶清臣使劲张嘴吐了几口气,才道:“好厉害,这酒如同火块一般,直欲烧穿肠胃!这酒岂止有力气,便如一团火一般!”
杜中宵道:“不瞒相公,学生曾经试过,这酒是真能点燃的,可不就跟火一样。初下口火辣,过得一时片刻,便就熏然陶然,飘飘欲仙。是以学生家乡酒楼,专一卖这酒,称作‘醉仙酿’。”
王素听了,又取一个杯子,也去接了小半杯,一口喝了,咂咂嘴道:“着实古怪,那一日喝了李殿中带来的烈酒,却没有如此厉害。敢么是酒不同么?”
杜中宵摇头:“酒是一样的,只是那日喝的放得久了。酒是陈的香,新出的自然味道差了些。”
第51章 猜题
知制诰是外制,位于宰执、御史之下第二层次的官员,地位尊崇。王素再是看得起几个年轻人,也不可能让他们一起饮酒。取了制出来的烈酒,在外面院里分作两桌,杜中宵与苏颂、吴克久和曹居成等人自为一桌,一个王家的知院在一边作陪。
饮了一杯酒,吴克久转身看了看那边几个官员,满脸都羡慕,什么时候自己也到地位该多好。
杜中宵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他跟吴克久的恩恩怨怨,哪里是一两句话能够说清的,哪里想到在远家乡的京城还会再见到他。坐在那里只是喝酒,也不说话。
苏颂为人稳重,看出杜中宵与吴克久和曹居成不合,又不知他们恩怨,更是沉默不语。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那边叶清臣等人已经有了酒意,放声谈笑,不知不觉就涉及到了朝政。现在朝中大事最大莫过于西北,前方连战连败,后方焦头烂额。最开始是派了夏竦去节制,后来又派范仲淹和韩琦为副,却未见起色。夏竦意在中枢,在西北混日子而已,让朝中官员不满。
吴克久百无聊赖,小声嘀咕道:“党项蕞尔小邦,要钱无钱,要人无人,怎么如此难制?朝中的相公们还是怕西北艰难,不肯到那里吃苦,不然早就平定了——”
曹居成忙道:“你胡说什么!这等朝中大政,可是我们这些人乱议论的?”
吴克久猛得警醒,再不敢胡说。好在在座的没有官员,不然定有人认为他轻浮。
苏颂笑道:“我们读书人,本就应该关心天下大事。不然,科举策论多有关朝廷时政,到时又该如何作答?只要言之有物,哪里会有人说些什么。”
吴克久和曹居成面面相觑,都不说话。苏颂的父亲苏绅是知制诰,朝中高级官员,平时见的听的多了,见识自然不是他们小地方出来的读书人可比。这种人当然可以议论朝政,说不定平时长辈还会鼓励他们这样做,但其他人怎么可以。
苏颂不理二人,转身对一边不说话的杜中宵道:“贤兄,此时天下无人不议论西北战事,此事关系天下人的福祉。不知你对西北之战熟不熟悉?”
杜中宵道:“我来自临颖小县,朝廷大事哪里知道许多。只知道党项反叛,朝廷出大军剿贼,却一败再败。还是到了京城才听说,年前一场大战,连刘太尉都殁于阵前,越发无法收拾。”
苏颂叹了口气:“不错,刘太尉位列管军,尊崇无比,陷于阵前实在惊人。这仗我看一时之间难以结束,只怕下次科举,考题很可能与此有关。”
杜中宵微微一笑:“科举岂会考这些。这等大事,主政者都说不清楚,举子又能说出什么。依我看来,此次科举还是一个稳字为主,多半不会与上次开科相差太远。”
苏颂愣了一下,沉思良久,默默点了点头。
他的身份不同,跟朝中大员接触的机会多,仔细想一想便明白了杜中宵的意思。西北战起,朝中官员从震惊到大怒,从急于取胜到一败再败,根本就没有估计正确过。特别是从去年到今年,败仗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比一个恶劣,朝中风向已经慢慢变了。
对于西北战事,主政者都没个准主意,怎么会去考举子。朝中主战派占优势不错,但主和派一直都有,如果战事不利,主和派的声音会越来越大。在双方拉锯的关口,当然是稳字为先。
杜中宵没有本事去猜出题者的心思,但大的局势结合前世的历史知识还是把握得住。大宋没有办法灭掉党项,而且败仗居多,这是历史上的事实。现在朝中,正从开始的信心满满追求速胜,被一个一个败仗教育向悲观绝望转变的过程中。在这个当口,科举应该不会涉及西北战事才是。
在前世的印象中,苏颂是个在科技史上留名的人物,有些对杜中宵的胃口,便多说了几句。
叹了口气,苏颂道:“现在天下无不观望西北,只盼快些平定叛乱,国泰民安。听贤兄所说,对西北战事貌似并无信心,却不知怎么会如此想?”
“西北一败再败,禁军不堪用,已是明摆着的事情。禁军不堪用,这仗还怎么打?养军是天下第一花钱的事情,偏偏现在要缺钱,缺钱便不能编练新军,所以西北战事乐观不起来。然党项小邦,要想真威胁中原实际也做不到。打打停停,停停打打,以后无非如此。我们读书应科举,知道这些尽够了,至于为国解忧,不是这个时候能做的事情。贤兄,你说是也不是?”
苏颂点了点头,杜中宵这话不错。要考进士,只要知道大的朝政方向足够了,治国安邦之策不是这个时候提的。还是安心读书,好好考上进士才是。
跟别人相比,杜中宵的基础不牢,此时全部心思都在应付科举上。国家大政,只是关心一下大的方向,不要在考试中写偏了就足够。从真宗与契丹的澶州之盟,大宋和平了二十余年,不闻兵戈,过了这么多年好日子,军事也荒废了。和平年代感觉不出来,一到了用兵的时候,禁军的外强中干便暴露无疑。军事是政治的延续,要想解决这个问题,根本不是几条妙计就可以的。
党项反叛之前,大宋看似繁华似锦,实际已被真宗时的东封西祀掏空了身子。西北乱起,便如烈火烹油,一切矛盾都尖锐起来。现在还刚刚是开端,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难过。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杜中宵现在是一个小老百姓,哪里会去关心那些。眼前最重要的,是考上进士,给自己搏一个前程。
吴克久见杜中宵和苏颂聊得热烈,不由心中忌恨,道:“党项不过是化外小邦,人穷地瘠,哪里能够支撑起大战!先前朝廷只是用人不当,只要选派得力将帅去,这种小乱还不是很快就平定了!”
杜中宵看着吴克久,微笑着摇了摇头。他懒得跟这种人说话,形势所迫,能坐在一起就是他最大的底线了。以后自己发达了,一定要好好教教他怎么做人。
苏颂道:“吴兄说得差了。自太宗皇帝起,党项便屡屡反叛,现在已尾大不掉。打蛇不死,必受其害,现在就是党项反噬的时候。想着速速平定,多半难以成事。”
杜中宵站起身来,对几人道:“这些朝廷大事,我们不知究竟,又有什么好议论的。你们且在这里说些闲话,我去看看那边酒蒸得如何。我是王官人叫来替他蒸酒,不好出差错。”
说完,向几人拱手告别,向蒸酒的小院走去。
吴克久看着杜中宵的背影,对曹居成道:“不过蒸酒么,哪个不会!这厮得了这么个差事,便拿着鸡毛做令箭,时时摆脸色给别人看。”
第52章 若即若离
众人不熟悉烈酒的酒性,没多久便都酒意上涌,酒量最小的李兑,更是已昏昏欲睡。几人纵然心中不服,也只能散去,过些日子再与烈酒较量。
苏绅到了儿子身边,见缺了一个杜中宵,奇怪地问:“酿酒的杜小官人怎么不见?”
苏颂道:“他怕蒸酒那里出了差错,早早过去看着了。”
跟着过来的王素大笑:“此子有些意思。我找他前来蒸酒,只是因为此事只有他做得,哪里真会把他当作匠人。到底是读书人,难得今日有缘,正该与别人谈些文章诗赋,怎么还去看着蒸酒。”
说完,与几个人一起,到旁边蒸酒的小院,去看杜中宵。几个人都有酒意,便跟了过去。
在这些人的眼中,读书人与普通人是不一样的,读书是主业,其他都是附带。就是王素自己,也只是让杜中宵来说一说蒸酒的办法而已,后边几天一直让他在这里,是存了提携的意思,并不是让他兢兢业业一直在这里看着。却没想到杜中宵敬业得很,竟把蒸酒当成事业来做了。
到了小院里,却见杜中宵跟来时一样,靠在大树上,拿着一本书正看得入神。
听到脚步声,杜中宵抬头见是众人过来,急忙起身行礼。
此时王素酒意上涌,问杜中宵:“小友不在外面饮酒,在这里看什么书?”
杜中宵恭声道:“回官人,是昨日买的前几科进士的诗赋集子,闲来无事看一看。小的读书是父亲自小所教,家学粗浅,比不得其他人。以前在家乡,难得见到这些,此时见了着实欣喜。”
叶清臣笑道:“你到京城游学,怎么只看这些。这种书京城多有,尽管买了回去看就是。京城多少名流贤达,你该多读些圣贤书,四处请教,才不枉来京城一次。”
杜中宵拱手:“官人说的是。只是学生一向拙于言辞,心中许多话,当面却不知说些什么,平白惹人耻笑。圣贤书读过,却没名师讲解,只好自己多用功。”
叶清臣道:“若是用功,更应该读些经典。国子监新印的十三经注疏,甚是精良,你去习了来,仔细研读。我们这些人家里,哪个没些酒糟?你帮着煮一煮酒,闲时与馆阁官员多走动,强似自己在这里看这些书。不要怕没人理你,我们帮你说一说,总有慧眼识英才的。”
王素也道:“让你来帮着煮酒,不是图这些好处。你终是读书人一脉,我们也寻些有见识的年轻人来,与你一起读书。不然你来京城,不是白走一遭。”
杜中宵连连道谢。他是因为在外面有吴克久坐在一起,说不了几句正经话,不如过来看书,却没想到让别人来劝自己。也正是因为如此,别人看他忠厚老实,反而更乐意帮忙。
如果是平常读书人,想见叶清臣、王素这些人一面也难。别人是因为李兑的关系,才让杜中宵有这个机会。此时佛教兴盛,杜中宵从酒糟中蒸酒,再施粥给穷人的做法天然讨喜,很多大户想照着做。其实单单是蒸酒省出来的那几钱,还未必放在王素这些人的眼里。
众人都酒意上涌,你一言我一语劝了杜中宵一会,嘻嘻哈哈地去了。告诉杜中宵,他替几个大户人家蒸酒,人家准备些菜肴,请些馆阁清闲的官员来,教也好,交流也好,让杜中宵长些见识。馆阁官员清闲,但收入也低微,算是这些高官给年轻官员的福利。
看着众人离去的背影,杜中宵有些茫然若失。其实此次来京,杜中宵目的非常单纯,就是为了准备科举,最重要的就是补足自己知识中的短板。一切为了考试而学,自己真正学到多少,他是不关心的。不过这个年代的读书人,像杜中宵这样功利的不多。大家读圣贤书,是要从里面找寻治国救民的道理,如此功利性,颇有些让人瞧不起。
把手中的书本放下,杜中宵叹了口气,看着天上的太阳出神。
出身农家,谁不想在朝中找个靠山,以后要少走多少弯路。只是杜中宵明白,在这个时代找靠山是需要代价的。从参加发解试开始,读书人要想走上科举之路,都要找保人。保人不是挂名,出了问题是要负连带责任的。中了进士,做了官之后依然如此,除了依次升迁,很多时候都要高官保举、
这个时候正是君子小人之争兴起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就卷进了党争的漩涡里,更要命的是杜中宵根本就不清楚哪个是君子党,哪个是小人党。君子党什么时候得势,小人党什么时候得势,就更加不清楚。
远离党争,明哲保身,是杜中宵给自己定的原则。不到深深卷入朝争的时候,绝不明确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场,不做别人党争的牺牲品。所以此次入京,杜中宵就真地是为科举,来收集必要的资料,找经验丰富的人士学习经验来的。
跟王素等人若即若离,是杜中宵故意的,这是他在这个时代的求生之道。此时君子小人之争正在兴起,新党旧党尚示成形,这才是正确的道路。别说是杜中宵,就是后来新旧党争的代表人物,比如王安石和司马光等人,实际上也远离君子小人党争的漩涡。
却没想到,杜中宵越是对这些从人物表现得若即若离,他们越是觉得杜中宵淡泊名利,印象反而越来越好。杜中宵叹了口气,京城虽好,不是久待之地。
出了王素家门,苏绅对苏颂道:“杜家小官人甚是有意思,今日高朋满座,正是在诸位官人面前露脸的时候,他却一个人跑去看书。前人科举文章,有什么可看的。”
苏颂道:“不是如此。我跟杜小官人聊过,他生于不地方,是真地没有看过这些。现在离着下次发解只有一年时间,真地有志于本次科举,现在委实是用功的时候。”
苏绅点了点头,这倒是他没有想过的。他们这些人家,当然理解不了杜中宵那些人的艰难,想不通读书人怎么会连那些书都见不到。
想了一会,苏绅对苏颂道:“这个杜中宵,头脑清楚,做事极有分寸,若是中进士,未来必不是寻常之辈。左右你近来无事,一样要准备科举,日常多与他走动一些,议论文章。如今西北战事艰难,朝中暗流涌动,怕是要有大事发生。唉,你与那些喜欢闹事的人物疏远一些。”
苏颂拱手称是,道:“我看杜中宵制酒甚有意思,从酒糟中蒸酒,发前人所未想。这些日子,我便与他一起蒸酒,准备举业,岂不是好。”
第53章 技术狂人
枢密副使王贻永家里,杜中宵指挥着一众下人蒸酒,苏颂在一边袖手观看。
一切准备停当,杜中宵与苏颂一起坐到树下阴凉里,看着王家的人忙碌,说些闲话。
苏颂道:“我听人讲,与你一起从许州来的那个吴克久,这几天也帮着朝中大臣蒸酒。这个人做事甚是乖巧,不知托了什么人,过几天要去吕相公府里去,见人就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