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中宵道:“介甫远来,我们入衙门说话,一会摆酒为你们接风。”
韩绛道:“久闻襄州这里是水陆码头,交通要道,菜色不比京城差了,今日我们二人口福。”
把王安石迎到客厅,问过路上辛苦,杜中宵道:“淮南路各州,粮草还要官员押运?京西路现在都有专人搬运,百姓只送到县里,县里送州,州送指定官仓,都有专门的官吏,为搬输法。”
王安石道:“我自然知晓,只是淮南路没有施行。恰巧待晓在这里为官,我顺便前来。”
按说狄青大军出征,军需供应的是荆湖两路。现在通了火车,周边几路也提供,由发运司统一调度运到江陵,之后才由随军转运使接管。舒州位于长江岸边,也是提供粮草的州。若是走水路,那里应该自鄂州到江陵府,运到襄州来,是为了便于发运司通过铁路调度。
看看天色不早,杜中宵道:“自当日授官之后,我们难得聚在一起,今日畅饮一番。这处常平司衙门是营田务衙门的人分来,饭菜带些乡土草莽气,我们出去用些酒菜。我熟识的临河的一家酒楼,虽然不十分大,但餐具洁净,菜色精致,卖有上好的竹叶清,便去那里好了。”
王安石和韩绛自无异议,到后衙收拾,换了便服,与杜中宵一起出了衙门。
走过热闹的街市,到了汉水边,渐渐变得幽静起来。河边的一株大树下,高高挑着一个酒望子,上面写着“江边酒家”四个字。离开路边不远,一幢小楼建在江边,显得分外清幽。
韩绛道:“此处不错,闹中取静,是处聚饮的好去处。”
到了酒楼前,早有小厮过来,引着三人到了二楼临江的小阁子里。递过菜单,小厮静立一旁。
杜中宵点了一份清蒸鳜鱼,几个精美小菜,便把菜单递给韩绛和王安石。
韩绛道:“在京城的时候,常听襄州这里产的好河鲜。到了冬天,不知多少鱼虾运到京城去,和这里运过去的水果瓜菜,成了京城一景。”一边说着,一边照着自己的口味,点些鱼虾。
王安石道:“我在舒州的时候,吃过一味鱼片汤,说是从襄州这里学去的。那主人说自己技艺学得不太好,远不如本地所制。今日既然到了,便点一味鱼片汤好了。”
真正奢华的菜,往往工艺复杂,炒菜不多,是富商们所喜欢的。文人们不同,吃讲究意境,要求原汁原味,简单清爽。以前这些产鱼的地方,出名的是鱼鲙,也就是后世说的鱼生。新鲜的有,也有生切之后腌制的,是江南上品菜肴。杜中宵的习惯,不喜欢这种食物,更喜欢展现厨艺的清炒小菜。官员影响到地方,襄州一带的菜肴以清淡为主。军中所常吃的烧、烤、炸、煮类的菜系,流行于码头下层,类似于后世所说的江湖菜。富商们喜欢的工艺繁复,用料珍路,山珍海味为主的又是另一种菜系。杜中宵因为身份关系,都能吃得惯,不过一个人的时候,更加喜欢这种清雅恬淡的感觉。
酒菜上来,三人一边饮酒,一边说些闲话。自庆历二年登第,三人天各一方,至今已经十年,其间只有几次偶然见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精彩经历,无数的故事。
说完过去,说到未来,三人很有默契地避过现在的朝政不谈。当年进士,韩绛第三名,王安石是本来的状元,因为皇帝不喜那句“孺子其朋”,降至第四,杜中宵名次就排不上了。不过到了今天,杜中宵官职高高在上,差遣转运判官兼营田和提举常平几年做下来,已经远远走在了前面。
韩绛和王安石对此并没有芥蒂,只是说起来,总有些谈不到一起去,便都避开。韩绛接替杜中宵提举京西路常平一职,明显已经走在了他的路上。王安石则一直觉得自己历练不够,政治和思想上有许多困惑解不开,宁愿在地方为官,一步一步踏实地走,不追求升迁。这一两年,先是文彦博,后是欧阳修,都曾举荐王安石入京,或为馆职,或做朝廷官员,都被王安石拒绝了。
很多时候杜中宵都佩服王安石,不是他的态度,而是他的自信。一次次拒绝升官的机会,不是他不想升官,而是有自信,终有一天将执天下大权,做前所未有的事业。对于政治,他有自己的看法,对于官场,他有自己的规划。觉得自己未到那一步,宁愿在地方多待几年。
饮一杯酒,王安石道:“自淮南路设常平司以来,副使分司庐州,着意学待晓在京西路所为。舒州大州,兼管蕲州和无为军营田。常平司管下,州城和治下各县均开设商场。待晓在京西路所为,现在淮南路都学来,一一都要做上一遍。这几个月,又有意学这里发常平司钱引,遍设储蓄所。王知州看重,命我做这些事情。此次前来,正要向待晓请教。”
杜中宵道:“正好,这几日我正把这几年你说的事务,一一条列整理,以供朝廷参考。那便在樊城多待几天,我们一起做这件事,岂不正好?”
舒州知州王琪,是杜中宵等人的同年,庆历二年的榜眼王珪的从兄。有这一层关系,对王安石着意栽培,很是看重。州中主要政务,一向都是王安石打理。
杜中宵在京西路的成功,朝廷有意推广,到淮南路提举常平的是李参。李参恩荫出身,本人长于吏事,曾任转运使,依资序不该再任常平司这样的路级监司,可见朝廷对此事的重视。此时的政区,在长江中下游是划江而治,淮南路治江北,江南路和两浙路治江南。淮南路治下都是开发成熟的地区,是此时天下发达的地方,又有水运之利,条件并不比京西路差,人口还更加稠密。
李参眼里,营田务显然不只是开发闲田,还兼有贯彻朝廷意志,打击地方豪强的作用,所以也照搬了过去。常平司更是一模一样,杜中宵在京西路做的事情,他挨样在淮南路做一遍。李参提举常平官衙设楚州,在庐州分司,管淮南西路,舒州正在治下。
依李参的布置,常平司事务由本州通判兼掌,王琪又把营田务也交给了王安石。现在王安石在舒州做的事情,正是杜中宵前些年在京西路做的。不过杜中宵是路,王安石则是一州。
第238章 营田务的作用
已入深秋,窗外汉水边黄叶满天,白帆从河面上划过,消失在一片雪白的芦苇荡里。
秋天是打仗的时候。粮食收了,农活闲下来了,北边的草木枯萎。游牧民族秋高马肥的时候,正好也是中原汉民粮草丰足的时候,经常要做过一场。今年又加上了广南的侬智高,秋冬暑消,瘴气渐退,正是大军南下的好时机。杜中宵看着飘在江面上的落叶,想着一个月后自己该如何带领大军出征。
饮了一会酒,王安石道:“待晓,淮南并不是地广人稀的地方,如果要营田,该如何做?”
杜中宵回过神来,道:“不管是哪里营田,其实相差不多。京西路最开始措置营田,是为了安置无事可做的营田厢军,并不是为了开发地方,这一点与淮南不同。这一带地广人稀,营田务有人地闲地,地方风波不大。以衙门所在的枣阳县为例,不过是因为营田务招人待遇强过地方,大户人家的庄客全部离了主人进了营田务。营田务一开,乡下财主全部经营不下去,只好卖地去做别的了。”
王安石道:“正如待晓所说。淮南路营田,各州又无土地又无人手,正不知从何处下手。”
杜中宵道:“只要不把营田务看成衙门,而当作种粮食的场务,就没有那么难了。各处有烧磁的场务,有制酒的场务,为什么就不能有种田的农场呢?只要投钱下去,官府主持,难待种地的人吃喝收入还不如在大户家里做庄客?如果不如,这种营田不做也罢!”
韩绛和王安石听了,一起笑了起来。确实,如果官方主办,农民待遇还不如地主家的庄客,何必搞什么营田务?淮南路那种地方,开营田务的目的,不就是一缓和地主对农民的压迫,二让官府掌握一部分稳定的粮食来源,可以作为常平仓的补充。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好处?粮食可以靠税赋收集的。
杜中宵又道:“只要有了本钱,一是可以买地。选那些大块田地,无水无路,地方不愿耕种的。营田务买来之后,修路开渠,改成良田。二是选无人耕种的闲田,一修路开渠,开垦出来。这两样俱可以让地方作为徭役地方协助,以人力来代本钱。有了地,再招人就是。依京西路的经验,吸引人来,一是要有营田务的公田,百姓在公田做活,要能分到四成到一半的粮食。为什么这个数目?因为庄客从主人家那里租种土地,也多是如此。有了这些粮食打底,营田务又有农具耕牛,就不怕没有人来。再一个,一定记住让各户都有私田。数目不要太多,一户成丁田女一到二亩就可以。有这些私田,他们可以种果树菜园,种些杂粮,作为补充,换些现钱到手里。剩下的无非桑柞,最好各庄安排一些。这些要有,有了之后营田的妇人就有事做,足够一家忙碌。这些做了,再在庄中留些闲田,营田务也就开起来了。”
杜中宵说的是官营农庄,也就是后世的国营中小农场,现在都已经有了模板,照做即可。官府营田有个好处,就是可以调整各农庄人均耕地在最经济的规模,实现收入最大化。随着农业发展水平不同,新式农具的普及,良种的出现,基础设施的完善,人均耕地的最优数目是不断变化的。目标不同,如追求粮食最高产量,这个数目是一个数字,追求最高经济效益,又是另一个数字。如后世中美两国,因为自然禀赋不同,国情不同,追求的效益最大化也不同。一个偏向最高产量,一个偏向最佳收益,人均耕种土地数字必然不同。以产量为导向,中国哪怕是工业化农庄,农民人均耕种的土地也会比追求收益的美国少得多得多。一提农业就比照美国大农场,是美国回来的经济学家,加上大资本相结合的舆论导向而已。
王安石想了想,问道:“为何营田务土地,要买别人不愿种的田地,再去开荒地?直接买好种的熟田,其余一切如前面所议,不是好上许多?”
杜中宵道:“介甫,官不与民争利,买熟田,就倒过来了。”
王安石道:“天下之利,不在官则在民。入于官,终究还是用到民身上,强似民间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杜中宵笑着摇了摇头:“我们读圣贤书,起圣贤之心,这样想也不奇怪。太学李助教讲平土,便就是要耕者有其田,把天下田土分到耕种的人手里。这样想是好的,但能够做到的?官不与民争利,是说这利在民,而不是在几个豪强大户手里。现在天下人口不多,闲田所在都有,少的是人,不是地——”
韩绛道:“待晓如此说,也不全对。天下各地不同,有的地方是人少,有的地方是地少。”
杜中宵道:“总体上来说,出产粮食,现在是天下缺人而不缺地。人人皆知,要产粮食,最基本的是有地,其次是有人,第三要有农具、耕牛、水渠、道路、仓库等等。粮食紧缺,价钱上去,这些东西的价钱就上去。营田务的根本目的有两个,但不包括调节地价,那是官府营田所做不到的。”
王安石道:“不调节地价,那营田务的两个目的是什么?”
“一是调整地方的人力价格,也就是客户的收入。如果地方客户收入过少,毫无疑问,他们应得的一些收入,是被占着土地的主户拿去了。这个时候营田务招人,把多余的人力吸收进来,从而拉高本地种地的人力价钱,这是为民。开营田务的另一个目的,就是为了未来着想,开荒地。开荒地是要花钱的,不能配道路和水渠,不把土地平整起来,地就不是好地,强行去种,也产不出多少粮食。为什么很多地方有荒地?不是不适合种粮食,而是没有配道路、水渠,没有进行平整,我们可以把这些叫做基础设施。有了这些基础设施,荒地经过耕种才真正变成熟田。种地的百姓多是小农,做这些事不容易的,很多地只好闲在那里。实在没有办法了,才去开垦。又经过不知多少年月,多少代人一直去做,才算开垦出来。营田务买不好的田,开荒地,是用官府的力量,把这些基础设施建起来。官府投这些钱比私人省得多,等到地方上发展起来后,营田务也可以把地卖给地方,就都是好田了。这叫做官府承担开发成本,而由百姓得到好处。初始建的时候,只见粮食,建的基础设施看不见好处,叫作看不见的资产。等到遇见难处,把这些土地让给百姓,官府收钱应急的时候,叫做沉没成本变现,跟常平仓备粮荒一个道理,这里备钱荒。”
王安石与韩绛对视一眼,对杜中宵道:“待晓想的,是否过多?”
杜中宵摇头:“我在京西路营田,又提举常平,不想不明行啊。想不明白,事情就不做不好。侥幸做好了,一遇变故便就化为乌有,终究一场空。”
这是中国联产承包施行的故事,把集体资产分给农民,大量沉没成本迅速变现,出现了持续数年之久的繁荣。对于政权来说,借由这样的资产变现,可以撑过一场危机。在财富有盈余的时候,把盈余变成看不见的成本,必要时变现,本就是应对危机的一种办法。
杜中宵的身份,早已经从营田变为了主管常平司,也从平抑粮食价格中走出来,不但是平抑市场货物价格,同样平抑资产价格。营田务的角色,由安置多余人力,变成了储备资产。李参敏锐地感到了这一点,才在淮南路营田。不然那里人口密集,又没有大量闲置劳动力,他做这些干什么?
王安石沉思良久,道:“若依适才所说,营田就不能买熟田,而只能买闲田开荒地,不然就没有意思了。不过,民间富者愈富,贫者难以存活,终究还在,总不能视而不见。”
杜中宵道:“为政者当然不能装作看不见,更不能听之任之。不过靠营田务,处理不了此事,要靠其他的手段。谈营田务,就只做到该做的事,不要把做不到的事情压在上面,不然会两头落空。”
王安石道:“即使如此,人入了营田务,父生子,子生孙,人口总是会增加。纵然有闲田,也会有开完的一天。地有限,而人益增,又当如何?”
杜中宵道:“所以营田务的土地,是营田务所有,即使各户的私田,也只是让他们耕种,而免赋税而已。这些土地是不许买卖的,除非营田务搬走或者解散,人在地在,而且是在营田务手里。到了人多地少的时候怎么办?营田务官府所有,自然由官府组织去开新的土地,或者让多出来的人去做其他事情。所以营田务的村庄,是有村社的,与常平司的商场连在一起。商场做得好了,就有更多的人进村社,去做种粮食之外的事。地方只要做得好了,总能找到个平衡。”
第239章 各处皆有用处
听了杜中宵的话,王安石好久没有吭声。饮过两杯酒,才道:“我本以为,建营田务的好处是平均田土,让真正耕种田土的人有地,而不是在豪强手中。可听待晓所说,此事根本不可能。”
杜中宵道:“要那样做,办法不多,只能够把土地从百姓手中收上来,全部归官有。这样做还得配另一条,不能小户耕种,而由官府组织衙门,统一种、统一收,最后统一平均分配。只要缺一条,平均田土就做不到。自然也就没粮税了,从官府从百姓手中收粮,变为官府给百姓发粮食吃。”
王安石摇头:“怎么会如此?只要把土地分到种地的百姓手中,耕者有其田,怎么做不到?”
杜中宵道:“均田么,三代以来,数千之年间多少朝代做过此事,哪一个做成了?不要说是只把地分下去,不统一种、统一收、统一分都不行。便说均田,人力不同,每户不同,是按人分还是按户分?”
王安石道:“自然按户分,及时析产,又与按人分有何区别?”
“好,按户分。各户人口不一,农具耕牛不同,是按每户能种多少分,还是平均分?”
王安石道:“自然平均分。家境差一些,人力少的,辛苦些,总不会让田土荒废。”
杜中宵摇了摇头:“且不说你刚才提到的人口增长,父生子,子生孙,子要娶妇,女要嫁人,这些人口变动,就以人口不变来说。地分了,后面朝廷只收粮赋,其余不管,对也不对?人生世间,形形色色什么样子都有。有的人勤俭,有的人懒惰,有的人吃得多,有的人吃得少,有的人大手大脚一文钱也存不住,有的人生性吝啬一文钱也舍不得多。各户平分土地,数年之间,就会贫富有别。不想种田的人,手中又没什么钱,总会想方设法把田给有余力的人。这是拦不住的,不许民间买卖田土也拦不住。不许买卖还可以租,租得久了有田皮田骨,形如买卖。这还是正常年景,若说到平常,那变得就更加快了,快到官府来不及知道说生什么。丰年,各个地块总是不同,有的人家平常多得多,有的人家只比平常多一点,不同又出来了。灾年更不要说,有的人家颗粒无收,有的人家不受影响。若再上有人生病,有人早夭,有人身体健康几十岁还能做活,诸如子女嫁娶,各种世间无常事,贫富分化就更快了。这是人力所不及的事,还有那种吃喝嫖赌,作奸犯科,平分田土能坚持几年?总不能年年平分吧?地就没法种了。”
王安石想想,道:“那一定年岁,把田土收上来均分一番,又有何难?”
“难处大了。总而言之一句话,这样挡不住富者愈富,贫者愈贫。数年一分地,必有吏人和地方势力人家从中上下其手,会更快地走向想的反面。
所以均田,都会禁止土地买卖,这是惟一的办法。但禁止买卖挡不住田皮田骨的皮里阳秋,最终还是会崩溃。”
王安石想的办法,杜中宵前世都看过了,有什么稀奇?只是临时措施,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只要允许私有制,哪怕部分的私有制,耕者有其田就是理想,实现不了。想种地的没有地,有地的不想种地,自古至今都是如此。既想种地又有土地的,只是一部分而已。
说到这里,杜中宵叹口气:“介甫,人力有时而穷,必须要承认,人不能跟天斗。做不到的事情一定要去做,害人害己,害国家害百姓。就是要在不容易中找出办法来,才是我们要做的事情。”
韩绛不像王安石那么执着,跟杜中宵接触得多,又是来接他位置的,比较轻松。问杜中宵:“如待晓所说,这也做不到,那边做不到,那怎样做才合适呢?我来接本路提举常平,吏事容易,一切皆有条例章程,多做一做看一看就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做,待晓不说,只怕我做不好。”
杜中宵道:“我也想了很久,想来想去,也只有从最根本讲起了。不管朝廷还是百姓,活着都有两件事,一件是赚钱,一件是花钱。朝廷相对容易一点,无非两种做法,一是量入为出,一是量出为入。两者看起来相差不多,其实天差地远。量入为出,说明相对宽松,出项缩减余地很大。收得少了,支出相应少一点,天下不会出大乱子。收得多了,就花得多一点,算作天赐之福。量出为入就不同了,说明花销的负担很沉重,保证稳定有一个基本的数字,多于这个数字自不必说,收得少,百姓得利。少于这个数字可不行,支出一旦减损,就会出乱子。这个时候怎么办呢?加税、借贷、寅吃卯粮。本朝还有内库,三司不时可以向圣上借贷,时间一长无非不还了。事关天下大局,圣上不借也得借。没那么多钱怎么办?就只好加税、杂捐、科配、预买,两位知之甚详,不多说了。”
韩绛道:“这两年待晓在京西路为朝廷赚了许多钱哪,不知宽松了多少。数年间修了那么多路,也不必加税,不必借贷,还把以前借内库的钱还了。”
杜中宵摆手:“马无夜草不肥,这是突然多出来的钱,三司用起来自然宽松。过上几年,大家都习以为常,还不是恢复从前样子?只要量出为入,宽松就都是暂时的,朝廷缺钱才是常态。”
王安石道:“朝廷治下有百姓,有士农工商,总是有办法可想。百姓又如何?”
杜中宵道:“都是一个道理,最关键的就是没有盈余,有没有积蓄,如何对待积蓄。对于朝廷,刚才说的营田务,其实就是有盈余时处理积蓄的一个办法。一时收入增加,手中钱多了,怎么办?下年减免税赋,皆大欢喜?临时减税不是好事,非是圣恩,最好不用。把盈余化为本钱,先花出去。只要花的地方对,纵然一时见不到收益,拖后几年总能变现。营田务是如此,修铁路、架桥梁、开运河都是如此。哪怕不变现,百姓方便,百业发展,从税赋增收上也可以赚回来。为什么淮南路要各州营田?因为你们建了商场,要赚钱了,要把赚的钱变成本钱,投到营田务去存起来,本就是常平。”
韩绛连连点头,今天听了杜中宵的话,他才算明白营田务和常平司的关系。营田务是常平司的蓄水池,是储存营田务的财富用的,所以一直在杜中宵管下。钱引是常平司发的,存到储蓄所多此一举,当然是把现钱换成钱引,而后用来形成资本。资本产生利益是一,能够增殖,从而财富保值增值才最重要。
说到这里,杜中宵道:“朝廷官方事务,一提你们就明白,以后自然有更多想法。不说朝廷,具体到百姓,又是如何呢?我们为官治民,总是想治下百姓吃饱穿暖、衣食无忧,为了备灾荒,他们的日子越来越好,还要有些剩余。这些剩余跟朝廷一样,是百姓的积蓄。手中存了钱怎么办?以前用铜钱,都是把现钱或者换了金银,放到家里。普通人家有个存钱罐,富贵人家有钱窖。这样好不好呢?如果天下间金银铜钱不缺,一直能买同样多的东西,那自然没什么。可事实不可能。子华财才说,这几年京西路开始钱重货缺,钱越来越值钱了,就是如此。因为地方粮食产得多了,工商发展起来了,要更多的钱。即使常平司发行了钱引,还是不够市面所用,就变得如此了。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钱荒会出大问题的。”
钱贵货轻,钱荒,实际都是同一个问题,通货紧缩。实物货币时代,通货紧缩是常态,一旦通货膨胀就说明危机,甚至发生严重灾难,这跟信用货币不同。实物货币适度的通货紧缩,并不会影响经济的正常发展,社会上的货币相当于一直有利息,贵金属的稀缺部分代替银行职能。所以储蓄所除了定期,存款是没有利息的。存在里面,物价下降,本身就相当于利息。即使开银行,也可以无息存款,或者只提供较少的利息,不需要银行用利息对存款保值。但严重的通货紧缩,市面上现金短少,会影响工商业,特别对扩大再生产有重大影响。
杜中宵道:“这就出来一个问题,百姓把钱存起来,市面上的钱更少,钱会更贵。如此循环,市面上的钱会越来越快地到地窖里去,朝廷重新铸钱也是来不及的。所以必须要想办法,让钱出来。最好朝廷有办法,让钱荒消失,大家都不愿意把钱存在地窖,而是交到朝廷手里。”
韩绛微微一笑:“不用说,这就是储蓄所的作用了。与其把钱存在地窖,不如存到储蓄所,多少有些利息。为了贪图高息,很多人会存成定期,常平司可据定期发行钱引,市面上又有钱了。”
杜中宵点点头:“正是如此。不是为了把钱引出来,何必花偌大精力建储蓄所?遍布城乡,不知雇了多少人,都要花钱来。只不过京西路特殊,哪怕建了储蓄所,里面的现钱还是不够多,又有其他地方的现钱运过来,朝廷年年收现钱,还是出现了钱贵货轻。”
京西路的经济得发展太快,哪怕有储蓄所,发行了钱引,还是弥补不了货币缺口,出现钱荒。通货紧缩并不可怕,后世美国快速发展的时候,同样货币紧缩,实物货币难免如此。只能用钱引,慢慢扩大信用的比例,实际储存不是一比一,提供足量货币,慢慢改正过来。
第240章 钱与物
给两人倒了酒,杜中宵道:“对于朝廷来说,量入为出,量出为入两种办法,或者参杂使用,世间常见之事。朝廷治天下,当然可以如此,但对一个家庭来说,又该如何呢?要想让百姓过得好,就要让他们除了能活下去,还要有所积蓄。惟其如此,才有指望,一个人活着不仅仅是为了活着。百姓的积蓄,各种各样百姓的积蓄,朝廷如何处置,就是天下大事。朝廷施政,很多都是来源如此。”
说到这里,杜中宵对韩绛和王安石道:“过些日子,我就要离开京西路,带兵打仗去了。京西路的营田务和常平司,耗费我数年心血。今天的话多一些,向你们说清楚,也不费我一番辛苦。子华接任为提举常平,介甫在舒州同样要营田,会筹那里的常平事务,你们参详。”
“以前钱粮对朝廷来说,只要筹足,养兵有余,百官俸禄不缺,就了不得了。从今以后,京西路你们看到了,如果推行天下,钱粮就不会如此艰难。或许有人说,收的钱多了,难道还有官员不会花?恰恰如此,花钱比收钱难太多了。钱怎么花,是个大学问。”
王安石道:“朝廷花钱,靡费民力。既然用度无缺,少收多散,让于百姓就是。”
杜中宵摇了摇头:“让于百姓?让给哪些百姓?难道大家分钱吗?今年分,明年不分,就有人起怨怼之心。去年多了,今年少了,不是徒惹骂名?天下之财未必有数,不过一年到头,天下所有人赚了多少钱,是一定的,不在官则在民。在官多少,在民多少,是朝廷一定要考虑的事。百姓何其多?手中的钱多了未必就是好事。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朝廷应论均不均,而不执着于多与寡。”
说到这里,杜中宵摇了摇头,笑道:“常听人说,官不当与争利。怎么叫与民争利?到底是哪些人是这里说的民,能够与官争利?普通百姓,能够与官府争利么?给他们好处,轻徭薄赋就足够了。能够与官争利的人,最少也是势力人家,难道还能是平常百姓?所以谁说这句话,谁就是为势力人家说话。”
韩绛道:“也未必如此,有时官员这样说,是为百姓着想。”
杜中宵点头:“不错,有的官员是真地为百姓着想,以这句话劝谏朝廷。谈税赋,谈科配杂捐,自然没错,谈其他的可就错了。台谏是一回事,官员为政,又是另一回事,今天我人只论施政。”
“我说了这么多,其实还是施政,核心在如何对待百姓积蓄。朝廷的盈余刚才已经说过了,可以让营田务开垦荒田,可以修路架桥,许许多多种办法。那么百姓手中的这一点积蓄,又该如何?有的人攒钱是为了建房,为了娶妇,为了嫁女。还有的人是为了防灾,防病,防老,诸般种种。但还有些人,就单纯是为了存钱而存钱,更有人就是钱太多,花也花不完。就是因为人人不同,朝廷施政就没个简单办法。”
韩绛道:“不是存在储蓄所里吗?人人都是如此,并没有什么。常平司以储蓄所的现钱印钱引,一贯钱可以印几贯钱的钱引,朝廷总不会亏了本钱。”
杜中宵道:“账岂能够这样算?现在是市面上缺钱,成了钱荒,钱贵物轻,印多少钱引,百姓都能够收去。等到以后本钱更多,印的钱引太多,钱不荒了,物贵钱轻又该如何?钱引留在手里,对于常平司来说可是一文不值。那个时候百姓存钱没有利息,还不如手中留着现钱,存的也会取出来,储蓄所里的现钱少了,钱引还值那么多钱吗?必然出现,钱引相对现钱不值钱,人人都要现钱,不要钱引。常平司一是本钱少了,印的钱引少了,再一个印了钱引没人要,最终就会做不下去,还不是回到从前的样子?这叫作劣币驱逐良币,只要朝廷不能保证市面上的钱同样价值,必然发生。”
市面上存在几种货币,实际价值跟规定的价格不同,人人都收藏价值高的,花价值低的,这种事情无法避免。通货膨胀买黄金等贵金属如是,用本币换外币同样如是,只是对价值的估计不同,包括实际的利息,同样也包括将来升值和贬值的估计。
钱引初期发行看着很美好,如果发行不受控制,没有回收渠道,终有通货膨胀的一天。到了那个时候,没有断然措施,就是能兑现钱也无法控制。
杜中宵道:“今天我们不说这些,以后你们做得久了,自然知道。今天说的关键,就是如何对待百姓手中的储蓄。刚才说过,百姓存起来的钱,最好是多年之后,还能够买那么多东西,就是稳定。没有办法做到长期稳定,也要做到短期稳定。”
说到这里,杜中宵摇了摇头,对两人道:“稳定不容易哪。钱引是印出来的,铜钱是铸出来的,市面上用来交易,并不能刚好是市面所需。既然稳定不容易,那么百姓的积蓄,能不能保值,就关系到了天下人心,关系到了天下治乱。许许多多,都是由此生发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