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官厅坐下,吏人上了茶,杜中宵一个人坐在案后发呆。
其实想想,在朝堂上与人争吵挺傻的。可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这个年代的政治生态,朝堂上吵不赢,就不能把政策推行下去。一味硬推,就失了官员声望,对朝廷对自己都不利。
禁军整训到现在,三个月了,第一批新招的士卒已经完成新兵训练,正在重新编成。杜中宵感觉得出来,在大量留用旧军官的情况下,整训完成后,如果不打仗,新的军队会迅速腐化,向旧军队靠拢。所谓的新军,仅仅是靠制度和新的训练,不经过火与血的洗礼,无法完成蜕变。
为什么会这样?杜中宵也很难理出头绪。总之是千头万绪,好像一张大网一样,整个社会都把军队罩住了。没有优异的战绩,制度怎么改革,军队也很难立住脚。在这张大网笼罩下,军队的人很快就会熟悉新的制度,重新长成一个怪物。
叹了口气,杜中宵站起身来,在官厅中不断徘徊。河曲路是特殊情况,从营田厢军开始,相当于另想炉灶。现在不行了,旧的军官不能完全淘汰,仅仅靠军校,很多人都能找到位置。在新的制度下,他们很快就会适应,把旧军队的习惯带回来。
地震?杜中宵摇头。不说地震带来的破坏,这个年代的天灾,与后世的天灾,对政治的影响是大不一样的。这是天意,很多人这样认为,而且忧心忡忡。
一个吏人进来,拱手道:“太尉,今日要到崇政殿议事,到时候了。”
杜中宵回过神来,点点头:“是啊,到时候了。”
说完,理了理朝服,拿了自己的笏板。田况等人已经等在外面,与杜中宵一起,向大内而去。
进了崇政殿,行礼如仪,杜中宵与众大臣各自落座。
赵祯道:“本来朝廷已定,命张岊带所部到河北路驻防。前几日契丹析津府突然地震,有官员提出这个时候,应以安静为主,反对张岊移防。诸位以为如何?”
杜中宵捧笏:“契丹还在,河北路一马平川,必须驻有重军。现在党项已灭,西域平静,不必驻扎大军。整训完成的军队,应该都调到河曲、河东和河北三路。地震只是天灾,朝廷妥善救灾就是,不必影响朝政。在河北路有了足够的兵马,面对契丹才有底气。”
知谏院贾黯猛地站起来:“臣以为不可!地震乃上天示警,当保境安民,切不可生事。契丹内战五年,哪里还有力气大打?河北路现在有三十余万大军,契丹人断无可能南下做乱!”
杜中宵道:“谏院,地震在析津府,本朝州县只是受牵连而已。上天示警,也是示警契丹。更加不要说,燕云十六州本是汉地,朝廷必然要收回来。以前力有未逮,也就罢了。现在兵精粮足,朝廷正应该奖帅三军,北上收复失地才是。”
贾黯还要再争,上边的赵祯道:“太尉说的不错,地震是在契丹境内,本朝何必惊慌?太祖立国时心心念念的,就是北复燕云,混一宇内。去年灭了契丹,正该乘士气正旺之时,与契丹决一死战才是。”
听了这话,贾黯只好捧笏,悻悻然坐下。
赵祯道:“契丹内部打了五年,本朝也乘机灭了党项,都是连年争战不休。按理来说,应该修整三五年时间,才能再起战事。不过,前些日子契丹百姓逃来宋境,引起边境争执。依契丹的本性,今年冬天很可能南下生事。朝廷必须做妥善布置才好。张岊一军,在西域并无大用,不如东来。”
文彦博拱手:“陛下,张岊要东来河北路,就必须要把陕西路的禁军调过去。没有一两个月,如何做得来这些事?等到一切完成,只怕就要到冬天了。”
田况道:“现在紧急时候,不必要一切都面面俱到。汉唐时候,中原才有多少军队在西域?只有一两万人过去,张岊就可以带军队返回。其余的军队,反正有铁路,慢慢西调就是。”
赵祯点了点头:“不错,现在一切以河北路为重。其余地方,不必要面面俱到。”
见赵祯已经下了决心,文彦博不再说,只是拱手听命。
赵祯看了看众人,沉声道:“朕心意已决,应该乘此钱粮充足之时,整训禁军,以谋北上恢复燕云之地。各衙门,应当禀承此意,用心于此。”
众大臣见状,急忙一起称是。
看着杜中宵,赵祯道:“若要收复燕云,枢密院估计,要多少军队?”
杜中宵想了想道:“燕云十六州,被太行山分为山前山后。山前大同府一带,朝廷已占朔州,契丹失了地利。如果两路进军,一路攻山前,一路攻山后,则大同府约需十五万人。山前的幽州地形开阔,是与契丹作战的主战场,需三十万以上。两者合计,加上预备军队,大约需要五十五万人左右。”
说完,又加一句:“当然,这是说的整训后的军队。现在的禁军,从跟党项战了几年的情况看,是不适合参加大战的。现在整训完的军队,约二十五万。”
赵祯点了点头,又道:“大军出战,约需多少钱粮?”
杜中宵道:“以一兵食米三升计,五十五万人,一年约需六百万石。加上损耗,费粮不下七百五十万石。战事中损耗的弹药,以灭党项的情况看,需五百万贯以上。再加上奖励军功,各种消耗,以及供食战俘之类,总计需粮一千万石以上,需钱两千万贯。其余骑兵所需草料,尚不包括在内。”
赵祯听了,点了点头:“三千万贯石,需钱也不多。为何骑兵草料未计?”
杜中宵道:“现在军中到底要多少骑兵,还没有定论。一骑兵所费,大略相当于十个步兵,花费着实不少。而其在战事中的作用,又不如从前。军中现在存在争议,到底要多少骑兵。”
赵祯愣了一下,才道:“若是依以前河曲路制度,一军中有三分之一骑兵,岂不要增数倍费用?”
杜中宵点头:“正是如此。不过,若是五六十万大军,没有必要二三十万骑兵。”
灭了党项,收复西域,宋朝有了大量养马地,现在骑兵不缺马。不过,骑兵的花费太大,如果战争中没有必要,军中倾向于减少骑兵数量。而有些将领认为,契丹以骑兵见长,与草原的游牧民族作战,还是有大量骑兵为好。
杜中宵的意思,要想战胜草原民族,必须要有大量的骑兵。而且最好是有纯骑兵,可以单独快速机动。草原跟农耕地区不同,人口稀少,机动并不容易。
见众大臣都面露难色,杜中宵道:“现在朝廷有养马地,马匹已经便宜许多。以前战马需五十贯到一百贯,近两年,只需二十贯而已。如果与契丹生死之战,没有十万以上骑兵是不可能的。算下来,还要再多五千万贯才好。总而言之,与契丹连年争战,一年总要一亿贯养兵。”
见赵祯看着自己,文彦博点了点头:“依这两年的钱粮看,一年一亿贯,倒是不难。”
第172章 担忧
韦信赤着脚走过来,在身上拍了拍手,道:“直娘贼,这里看着平坦,可到处是水泽。这里的芦苇又多,想挖个排水渠也异常艰难。”
朱照仁道:“开垦荒地,可不就是这样?你还想着跟家里的地一样,那么好种呢!”
韦信叹了口气,到众人面前,选块石头蹲在上面。旁边的人递给他两根树枝,算作筷子。道:“都少说几句吧。没听涂押司说,这些地只要开出来,朝廷免三年赋税。”
中间是今天的晚饭,一大锅黄米,一小盆咸菜。还有一个大盆里,是在附近池塘抓的鱼,直接加盐煮了,撒了些野菜。这些日子,他们都在这块地里挖排水渠。把水排干之后,到了冬天才好烧荒,春天开垦成耕地。地里都是芦苇和各种树根,这活不好干。
孟学究带了两个人,抱着几个袋子。到了众人面前,把袋子扔在地上,道:“衙门里新发下来的铁锨,说是相州铁监制的,极是耐用。一会我们寻些树枝,把这铁锨装起来。”
韦信打开袋子,拿出里面的铁锨头观看。都是圆头,看起来非常轻薄,前面磨得锋利。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便就听到嗡嗡的声音。不由赞了一句:“真是好铁!宋人的这些农具,制的真是好!”
朱照仁道:“如此好物,不便宜吧。”
孟学究道:“五贯足钱一把,当然不便宜。可如果不用,我们能开出多少地来?”
朱照仁点了点头,仔细看锨头。道:“若是在北边,五贯钱可买不到。这样的好铁,必然是拿去打刀剑了,怎么会给农户使用?看来朝廷对我们这些,倒是不错,没有乘机涨价。”
孟学究道:“那是自然。我问过涂押司,说是比附近集市都便宜,衙门优惠给的。”
把手中的铁锨放下,韦信提起一边的酒坛道:“不说了。我们喝酒。那边卖酒的老儿,被说了好几次,终于不再卖酸酒给我们。我听人说,城里的酒更好,而且有极烈的。以后我们饮酒,还是派个人到城中去买好。这些乡下人,做生意就没有实诚的。”
一边说着,一边给众人倒了酒。各自举碗,一饮而尽,极是畅快。
喝了几碗酒,朱照仁道:“前几日地震,听说契丹免了析津府的赋税,涿州也不修城了。着实是可惜,若是早几日地震,我们也不需要渡河。”
孟学究道:“地震上天管着的事情,哪个能知道?快不要说这些了,已经到了这里,只能够用心干活,把地开出来,种上粮食,以后才有好日子过。”
韦信吃了一口饮,道:“如果我们不过河,说不定也不会地震了。你们没听说过,地震是上天发怒了。契丹人抓人修城,当作牲畜一样,这是惩罚他们呢!”
朱照仁听了笑道:“这不是胡说!地震死的可不是达官显贵,受灾的多是小民。”
几个人一边吃饭喝酒,一边说着最近的新鲜事,倒也是热热闹闹。
前两天,听说契丹免了析津府赋税,还停止修城,许多人都后悔逃了过来。特别家里地多的,更有妇人日日痛哭。还好都知道,如果再回到河对岸,不但是宋人饶不了他们,契丹人也饶不了他们。如果不是这样,说不定就有人又跑回去了。经过了这两三天,众人的情绪才稳定下来。
涂押司担心了两天,见没有出大事,才放下心来。特意从河间府的商场买了些好农具回来,贷给这些开垦荒田的人。一把铁锨五贯,确实是实惠价,涂押司并没有多收。
地震的发生,一方面造成了巨大破坏,另一方面,也使契丹的各种差役停了下来。民间虽然遭到惨重损失,免了赋税又没有差役,百姓南逃的风潮很快平定下来。
这个年代,民房大多都是草屋,住的又分散,地震并没有死多少人。只是房子塌了,桥梁断了,民间的生活受到了影响。宋朝沿边几州也有损失,不过并不严重。
饮了几碗酒,朱照仁拍了拍肚子,道:“昨天附近的那个村子,有人听说契丹停了差役,半夜带着家人,偷偷渡河回到家里去。你们猜最后怎么着?”
韦信笑着道:“还能怎么样?契丹人恨他南逃,岂会轻饶?”
“正是如此!那汉子被刺了字充军,家里老小被契丹卖为奴婢,家产全部收了去。”说到这里,朱照仁摇了摇头。“那汉子不知怎么想的,已经南逃,怎么会认为契丹不会追究!”
孟学究道:“契丹人也是不会治国。现在这个时候,正该不追究逃回去的人,其他人见了,才会慢慢回去。一有人逃回去,就重惩严治,其他人见了,哪个敢回?”
朱照仁道:“学究,这话就不对了。逃到南岸来的不过几百人,契丹人并不会太在意。重惩逃回去的人,才能出他们胸中一口恶气。”
韦信道:“说起此事,你们说,契丹人如此恨我们,到了冬天,会不会派兵过南岸来?”
朱照仁连连摇头:“到了这里有些日子了,你们没有听说?现在的契丹,再不是从前时候,与宋人开战,可没有半分胜算。所初在朔州,打了些日子,契丹一点便宜占不到。”
“是啊,现在的宋军不比从前,不怕跟契丹人打仗。”孟学究点了点头。“听人说,真正的宋军都是用枪用炮,几百步外伤人,根本不短兵相接。契丹人不会造枪,吃了许多苦头。”
韦信道:“这里可是没有。你们看雄州的宋军,拿的还不是刀枪?”
朱照仁摇头:“谁知道这些事情,我们只是听人说而已。现在最要紧的,是契丹不要冬天过河来抓我们。拒马河冬天结冰,契丹人的骑兵纵马过来,可是容易得很。”
说起此事,几个人都有些担心。虽然宋朝在雄州也有重兵,可依过去经验,并没有挡住契丹骑兵的能力。契丹人即使不能打大战,只要知道位置,过河来抓几百村民,可不是什么难事。
孟学究道:“这里是易水以南,跟边境几十里远,不信契丹兵马能来。雄州的宋军不是摆设,岂能任由契丹兵马来去?我们的安危还是小事,这里官员的帽子可是大事。”
虽然嘴中这么说,孟学究也有些担心。边境地区,契丹是骄横惯了的,逃了数百姓,很难就这么过去。宋人强硬,契丹人除了派兵南下,好像也没有什么其他办法。数十里距离,对于骑兵来说,一日间就可以来去,实在难说得很。
第173章 大军聚集
刘几坐在火车上,看着窗外的树木向后飞奔,皱眉不语。随着朝中主战派占了上风,对契丹的调兵遣将正式开始。首当其冲的,就是刘几所部。从火山军坐上火车,大军东来。
铁路已经修到了定州,不知到年底的时候,能不能修到雄州。如果铁路修好,沿着铁路布置几个军事要地,契丹的骑兵来了也不怕。面对可以沿铁路快速机动的宋军,契丹的骑兵就被限制住了。
七月下旬,暑气已经退去,天气凉爽起来。外面地里的粟米已经熟了,黄甸甸的,等着收割。这是黄河以北最重要的粮食,比小麦普遍得多。
到了定州,得几下车,布置好军队之后,去见定州知州王素。
王素把刘几迎进官衙,各自落座,请了茶,道:“太尉可算是来了!已经七月,看看就到冬天,定州一带官员都心忧不已。因为朝廷收留了南逃的百姓,契丹涿州知州咶噪不已,扬言若是不把南逃百姓还回去,到了冬天,自带兵来取。”
刘几道:“定州自驻有重兵,知州何必忧心?”
王素叹了口气:“现在整训禁军,河北驻军都知道自己在被整训之练,人心惶惶,倚仗不得。”
刘几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其实何止河北路,全国其他地方的禁军都是如此,包括刚刚离开的河东路。知道自己会被整训,这些禁军都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人心已经散了。
介绍了最近的军情,王素道:“太尉此来,要驻河间府,只是不知手下大军驻哪里?”
刘几道:“在张岊一军来之前,布置在定州、保州、雄州,防契丹南来。如果张岊一军到了,便把这些地方交给他所部,我自带兵去河间府。”
王素点头,心情略定。定州本来是由窦舜卿一军驻防,只最近紧急,他一军的不少军队,被借调了去修铁路,只能先交给其他军队驻防。到了秋天,窦舜卿一军才会重新修整,驻防这里。
刘几道:“知州,对大军来说,最重要的是粮草。铁路已经修到了定州,这里自然不愁。不过保州和雄州,却需要地方帮着运粮。此事至重,不可大意。”
王素道:“太尉不必担心,本地原有的禁军,我已重新编列。到时由他们运粮,不必征调民夫,方便得很。河北路钱粮本就不缺,这几年朝廷减免了赋税,大量粮食是从中原运来。雄州和保州,粮食可以由定州运过去。至于河间府,那里存粮本来就多,不必外运。”
此时的河北路,河流众多,粮食除了铁路之外可以水运。最重要的是调度,而不是不足。现在枢密院设了后勤司,有李复圭统一调度,并不担心有缺。
又除了几句闲话,王素为刘几设宴接风,留在定州歇了两日。刘几所属部队,铁路运了十余日,才集中到了保州。刘几分派各将,分驻各地,自己则去雄州。
保州、雄州、霸州的北边,由于正当契丹,是军事重地,设了许多军。如广信军、安肃军、保定军等等,大多地方狭小,只是正当要路。这一带的军事布置,是以前的格局,需要重新规划。
到了雄州,刘几与马怀德相见。
马怀德道:“雄州是契丹和本朝来往的驿路所在,只隔一条拒马河,两输户众多,最是麻烦。今年契丹兴役,有数百户百姓南来,依朝廷布置,我安百在了南易水以南。契丹人不愤,这几个月,不时就来牒询问此事,让我们把百姓还回去。怎么能够还给他们?是以双方极是紧张。”
刘几道:“依知州估计,到了冬天,契丹会不会南下?”
马怀德道:“现在看来,契丹人并没有点集兵马,大规模南下不可能。不过,对面数州契丹人有数万兵马,抽出一两万人,突然入境是有可能的。”
刘几道:“一两万人,没有大用,契丹人怎么就敢来?”
马怀德摇摇头:“太尉,两国沿边过千里,一两万人寻个我们防守薄弱的空档,如何堵得住?他们又不深入,只是入境向十里,一两日就回去,如他们奈何?”
刘几点了点头,有些明白。宋朝原先在契丹境内没有情报收集能力,契丹人集中一两万兵马,这边一无所知。他们要做什么,更加不明白。只要找几里无人防守的突破口,突然南下,宋人真没有办法。等到这边调兵遣将,契丹人早就回去了。这种事情以前契丹就做过。或数千人,或一两万人,在冬天的时候突然南下,入宋境二三十里。宋朝在沿边的百姓本就不多,得到消息,调集兵马,几天的时间过去,契丹人早把附近劫掠一空,返回边境了。后边就公文官司,契丹人陪着打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