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气氛骤然一肃。帅司两位主管,杜中宵管大局和指挥,对将领相对比较和蔼。富弼则管军心士气,也管军法,就没那么客气了。
到现在为止,宋军动用的军队,河北路边境附近六军三十万人。还有齐州的十三郎,也归到了杜中宵之下指挥,再加上守乾宁军的八万军队,已过四十万。随着时间的推移,宋朝参战的军队越来越多,慢慢开始与契丹相当。一百余万军队在数百里之地决战,是史所罕见的。
第44章 债券
进入十一月中下旬,开封府也变得越来越冷。汴河里结了冰,船变得很少,显得空荡荡的。
韩琦骑在马上,导引仪仗开路而行。看着路上热闹熙攘的人群,来回穿梭的小贩,心中感叹。河北路的战事开始慢慢进入紧张阶段,开封府却一点不觉,还是平常的样子。
进了皇城,韩琦到政事堂略作收拾,便与宰执一起到了都堂。
田况、张昇和曾公亮已经等在都堂里,见宰执们进来,忙一起行礼。
各自落座,田况道:“河北路帅司来文,言要准备与契丹大战,现在炮弹不足。自契丹南下,朝廷的几处铁监,除柏亭监外,相州监也开始制作开花弹,日夜不停。若是还不足,就必须另想办法。”
文彦博听了,不由恼道:“这一场大战,只是在曲阳战了一场,便就不知花了多少钱财。若是一直这样下去,朝廷财力如何能够支撑?炮弹还是不足,难道要莱芜和徐州的铁监,也学着产开花弹?铁监还要不要做其他事情?来年春耕,各地都要农具,总不能不做了。”
张昇道:“相公,战争事关国运,但有办法,就必须支持前线才是。”
文彦博连连摇头:“到现在,为战事已经花了一亿八千万贯,还不算军中所用物资。若是照这样花下去,只要两三个月,花销就要过三亿贯。三亿贯啊,朝廷一年也收不了这么多钱!”
张方平道:“今年朝廷税赋,一共两亿三千万贯。朝廷不发俸禄,全部拿去打仗,都还不够。只能铁监里产的炮弹、枪弹等货物,暂且记账,不给现钱。再扩大规模,只怕——”
说完,不由连连摇头。其实何止是铁监,大量三司属下的工厂、商店等等,都是赊欠,张方平看数字都头大。这仗打下去,要花多少钱?更不要说,由于坚壁清野,诸般种种,河北路下年的税赋,基本已经全免掉了,来年的收入还要降低。
由于这些年发展太快,宋朝以前的积蓄,现在变得不值一提。以前的时候,碰到这种事情,内库往往能拿出千百万贯,可以解决很大问题。现在一千万贯算什么?内库拿出来,也解决不了问题。
曾公亮道:“契丹兴八十万大军南下,是前所未见的事情。要跟契丹打,当然就要花钱才是。能够花钱打赢,是朝廷之福,怎么能够称难不做呢?”
文彦博摊手:“可朝廷实在没那么多钱,又能奈何?告诉杜太尉,尽量少花费。前方少花一点,我们就轻松许多。几个月花数亿贯,天下如何承受得起?”
曾公亮摇头:“数十万大军,每日里花钱就跟流水一样,怎么能够少花?”
田况道:“前线打仗,花钱必不可少。而且现在军中跟以前不同,都是用枪炮,花费何止是以前的数倍之多。战事未开,就要前方少花钱,这仗还怎么打?相公,非常之时,就要想些非常手段。”
文彦博道:“什么非常手段?今年的天下税赋已经花光了,又没有储蓄,实在朝廷没有钱了。”
一边的韩琦道:“要么,预支下年的钱?打仗是少不了钱的,能够收回燕云,多花些也是值得。实在没有办法,我们先预支下年税赋如何?这仗总不能打几年。”
文彦博道:“税赋都有定数,怎么预支?”
韩琦道:“现在用的都是纸币,只要多印一些,下年少印就是。如此做,不就相当于预支下年的花费?此事又不复杂,只是命人印钱而已。”
张方平连连摇头:“相公,此事没那么简单。朝廷印钱,先是依据朝廷的铜钱而印,有多少铜钱就印多少纸币。后来钱实在不足,物价年年下跌,民间不便,才定了以铜钱为本印钱。以多印钱,就必须有更多的铜钱才是。如若不然,钱印出来,必然导致民间物价上涨。物价涨了,钱印得再多,买到的东西还是一样的。而且朝廷是用白纸印出来,民间必受其害。”
韩琦道:“只要先不耽误了战事,纵然民间一时有乱子,不算大害。下年少印,物价自然回来。”
张方平摇了摇头:“如果现在多印,不是下年少印的问题,而是下年要把多印的收回来。其中牵扯的事情太多,容易引起混乱,此事断不可行!”
田况道:“与契丹之战,事关国运。要不,向民间借贷?这两年,天下间不知多了多少富人,富可敌国之家,在中原比比皆是。从他们那里先借些钱来,战后给些利息,还回去就是。”
文彦博道:“向民间借贷,不说失了朝廷的体面,想借也不容易。那些富贵人家,眼里只认得一个钱字。向家里赚钱,人人踊跃,一说向外拿钱,哪家肯做?”
一时之间,众人都没有说话,都堂里静悄悄的。
过了好一会,曾公亮道:“要不,如同印钱一样,印些债券卖出去。写明利钱,卖给有钱人,一年或者两年之后,可以凭此债券,收回本息。这债券不能当作钱币使用,就不算钱了。卖给富人,相当于从他们手里借贷了。利钱给的丰厚一点,他们难道不买?”
想了想,张方平道:“此事倒也可行。只要向天下说明,这债券一年或两年后,拿到储蓄所,便就跟存款一样,可以立即兑出现钱来,应该能吸引人来买。”
文彦博道:“若如此做,何必印债券?储蓄所里不知有多少钱,向他们借贷就是。储蓄所归于朝廷所有,本就向外借贷,就当借给朝廷,又能如何?”
一时间众人怔住,都在仔细思索,其间利弊到底如何。储蓄所收集存款,发放贷款,实际已经是初期的银行。不过这个时代,向私人小户放贷风险太大,储蓄所不面向百姓,只向大的工厂、商店等有资产抵押的客户放贷。百姓私人贷款,依然是高利贷的获利领域。
过了很久,张方平道:“从储蓄所借贷,按说应该是可以的。不过,里面存的钱一旦过少,容易百姓都去提钱,容易存款不足,会出乱子。不如这样吧,暂且从储蓄所里先借两千万贯,解了现在的燃眉之急。如果前线还是要大注钱财,还是印债券的好。债券明码标价,较好管控。”
文彦博想了一会,只能点头:“只好如此了。这一仗,花钱实在是太多了,让人头皮发麻。以前也不是没有打过仗,哪里像此次一样花钱如流水。仅是河北路坚壁清野,就花掉六千多万贯,还运去了大量粮食。依我看,这一仗打完,接下来还要花一亿贯,早早做好准备才好。”
穷有穷打法,富也有富的打法。现在的宋朝是天下间最富裕的地方,自然是富打法。一开战,弹药就跟不要钱一样,尽管去用。征集民间力量,多是赎买,很少直接征用。杜中宵也不在意,在前线能用钱解决的,就去花钱。战争刚刚开始,已经花了两亿多贯,让整个朝廷目登口呆。
契丹大军南来,一头撞在了宋朝用金钱堆出来的防线上。攻城攻不破,南下又坚壁清野,在边境无所适从。现在契丹进退维谷,主要是被宋朝的金钱困住了,在他们印象中,还没有见过,战争能够这样用金钱直接堆的。
第45章 乾宁军
杜中宵看了朝廷来的公文,随手交给富弼,道:“还没有与契丹正式开战,朝廷已经开始说没有钱了。没有钱怎么打仗?数十万大军聚于前线,每日里的吃喝,都要不少钱。”
富弼看过,道:“不能怪中书报怨,这一仗着实是花钱不少。打到现在,花了近两亿贯。依然看等到打完,还需要一亿多贯。初立国时,太祖建封桩库,说是积攒钱财,用来收复燕云。只不过封桩库数十年,也攒不了这么多钱。数亿贯,足以买下契丹了。”
杜中宵笑道:“契丹太穷,只怕值不了这么多钱。其实啊,不必怕花钱多。钱到哪里去了?还不是被本国百姓赚走。借着造枪造炮造弹,几处铁监这几年吹气一样地大了起来。等到战事结束,他们改造各种农具,各种各样的机器,钱又不会白白亏了。再者说,这两亿多贯,又不全是战事花掉,很大部分都是整训禁军花掉的。真正战争花的钱,其实并没有多少。”
说完,杜中宵想了想,道:“中书言,朝廷实在没钱了。一是想从储蓄所借钱,再一个,就是印些债券来卖。我估摸着,这几年铁监扩大,借了储蓄所不少钱,再借他们也难。不如就印债券,天下间的有钱人都来买,总比存在储蓄所利息更高一些。等到战后,几年还上就是。”
富弼叹了口气:“世间最怕的事就是借债,连本带息,到时不知要还多少。太尉,这一仗着实是花不少钱,若是不能把契丹军队留下,只怕朝廷会有闲话。”
杜中宵点头:“是啊,不是为了把契丹军队全留下来,而只是打败的话,此仗不会拖这么久。我们调这么多军队,坚壁清野数百里,花这么大力气,总要有个结果才行。契丹主力已经过浮阳水,逼近了沧州。他们从国内运粮,要走数百里路,并没有那么容易。临出发前,契丹又签十万军,幽州的民力基本已经被抽调一空。打仗我们花钱,难道契丹不花钱么?”
富弼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契丹此次不只是借贷的问题,幽州周围已经是竭泽而渔,许多地方连种子都搜掉了。如果打不赢,契丹下年都不知道该怎么过。
杜中宵站起身来,走到门口,看着昏暗的天空,一时有些出神。宋朝的国力远超过契丹,以前军事处于劣势,很大原因是无法有效动员。经过这些年的发展,现在双方国力更是天上地下,整训之后的动员能力也上来了,与契丹已经不是同一水平的国家。
此战拖了这么久,是拜契丹庞大的国土所赐。如果只是击败契丹,不能全歼其军队,宋军哪怕收复了燕云,还是会面临无穷无尽的麻烦。
燕山以北的广大地区,是河套之外的另一个农牧混合地。而且地方广大,山川河流众多,开发得也比较完善。不占领那里,幽州就不要想平安。这次战事中不能歼灭契丹大军,让他们退回去,仗只怕还要打上几十年。中原王朝要想平安,不占领这些农牧混合区,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现在有了铁路,只要仗打完了,从幽州修一两条铁路过去,游牧民族就没了闹腾的本钱。从契丹大军聚于幽州,到现在近两个月了,宋军一直隐忍不发,为的就是要全歼这支军队。
契丹有没有一千万人口?杜中宵估计,大致就是这个数字了。此一战契丹动员八十万人,已经到了极限。如果失败,可能几十年都无法恢复过来。那个时候,就只能任宋朝宰割了。
孟学究带着所部,一路急行,终于到了乾宁军城池外。此时已经有数支军队到达,都分别在城外扎营,分而四周。军都指挥使马怀德未到,枢密院不许知州再管军事,一时间处于群龙无主的境地。
知州张毕南迎出城来,马上对孟学究道:“团主,马太尉有公文来,到的各部分驻城外。你团须驻南边木门镇。那里的百姓都已接进城里,镇上民房可供大军驻扎。”
孟学究拱手谢过,问道:“到今天为止,有没有契丹大军前来攻城?”
张毕南道:“乾宁军正在黄河岸边,河面虽结冰,可以过大军,却不利作战。契丹人在河对岸有军营,约八千多人,不过没有进攻。”
孟学究点头,谢过了张毕南,吩咐大军去木门镇。
张毕南道:“听闻团主今日到来,城中摆下了酒筵,为团主接风。此时乾宁军已有五团到达,一起饮杯酒,你们也好熟识。如若不然,契丹大军突然渡河来攻,到时互不认识不是好事。”
孟学究想了想,当下答应下来。命令部下,在副都指挥使带领下,先到木门镇去。今夜暂且安歇在镇里,等明日自己过去了,再仔细布置。临别仔细嘱咐,这是在前线,一定要广派侦骑出去。
乾宁军是军城,城池不大,本来人口不多。这些日子,周边百姓都接进城里,突然热闹非凡。
孟学究随着张毕南理了城门,看里面熙熙攘攘,街上百姓川流不息。不由说道:“契丹大军已经离此不远,城里怎么这么繁华?难道军民百姓,不怕契丹人攻过来?”
张毕南道:“这城里三千多守军,一百多门炮,城墙修过几次,哪是那么容易攻破的?而且河间府就在身后,那里二十万大军,哪里有人会怕?再者说了,州里一大半百姓都到了城里,若不热闹一点,只怕就要出事。团主,这些百姓多是乡下人,很多人一辈子没进过城,不好管的。”
孟学究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乾宁军是个小地方,只有乾宁一县,约四千户人口。军中除了乾宁城外,还有北边的钓台镇有城,收容全州百姓。这里正处黄河下游,水患较多,
本就没有多少人口。境内的百姓,平时大多都是住在寨子里,丁壮多为弓箭手。
进了官衙,张毕南带着孟学究进了后衙,为他引见已经到了五位团主,张干、毕德影、杨途、周正海和吴城。这五人都是多年禁军将领,在河间府学过,整训后成为团主。虽然与孟学究为熟,却都知道他的名字。军校中每考第一,训练从来不败,是河间府军校的传奇。
众人见礼,五人都很亲热,各自落座了。
上了酒菜来,张毕南道:“乾宁是小地方,这些日子又收容百姓,着实艰难。没有什么好酒好肉招待诸位,万莫要见怪!”
杨途年纪最大,拱手道:“知州客气了。我们奉命到此与敌对战,叨扰知州,怎敢乱想!”
说了几句客套话,张毕南道:“后日马太尉就到了,那时这里一切,都要听太尉所令。这两日,但愿契丹不要来攻,诸位住着就好。若有难处,可以跟我说,我会尽量派人安排。不过,军中的粮草自有计置官,朝命不许滋扰地方。莫怪!”
说完,举起酒杯:“难得相聚一堂,且饮一杯!”
众人饮了酒,尽情吃肉。张毕南虽然说的客气,今日酒菜还是很丰盛的。这几个月的时间,这些交通不算偏远的地方,粮草一向充足,倒不愁吃喝。
饮了几杯酒,话便就转到了战事上。张毕南是武将出身,对军事并不陌生。
毕德影道:“听闻契丹大军已经到了沧州城下,开始攻城了。好在沧州城多次整修,现在修得坚固无比。城头的火炮又多,契丹人徒劳无功。”
吴城道:“先前契丹五万大军攻长城口,攻了行多日子,城池毫发无伤。可见契丹人不善攻城,想攻城沧州,只怕难之又难。而且,在契丹人到之前的日子,朝廷向沧州补了许多粮草物资。纵然被围上半年,想来沧州还是固若金汤。”
众人一起点头。显然对契丹的战事,都相当有信心,并不惧怕。
周正海对孟学究道:“学究在军校的时候,考的一向最好。依你看来,此次战事会如何?”
孟学究想了想道:“依我看来,契丹不善进攻城池,他们此次大军南来,也未必是要攻下城池。更可能的,是吸引我们大军来援,双方在城外野战。所以乾宁军这里,可能会派大军来。我们现在到的这五军,除了杨团主率军驻守城中守城,其余四团只怕很快就要与契丹作战了。”
众人吃一惊。
周正海道:“若是如此,朝廷怎么不派那几军来?便如刘太尉,曾带军灭党项,军功无数。其余几位太尉,也都是经过大战的,如何不来?”
孟学究道:“我们这些将领,哪里会知道帅司在想什么?他们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不能前来。反正来乾宁军的军队,估计会与契丹激战,应该不会差了。”
虽然其余人看起来对将要到来的与契丹战事并不重视,孟学究可不敢怠慢。他看得清楚,契丹人攻城能力确实不行。还大军南下,只怕就是想与宋军来援的军队野战了。自己这些人,正是契丹要进攻的目标。若是不做好准备,到时可不知发生什么。
(今天有事,只有一更,见谅。)
第46章 初战告捷
木门镇在乾宁军南,紧靠黄河岸边,有水运之利。这里本来有三百多户人家,两个月前就全部到军城里去了。现在镇里到处都是空房,一个人没有。
孟学究看了之后,命大军驻于镇中。镇东临黄河,此时冰封。只是冰面光滑,加上黄河大堤,并不适合作为战场。一军的防御重点,是在镇子南面。
第二日,孟学究正在指挥布防,突然有侦骑飞奔而来。到了面前,翻身下马,叉手道:“团主,南边有契丹大军渡河!看起来,有万人之众!”
孟学究听了,急忙问道:“估计多少时间会过河来?离这里有多远?”
士卒道:“小的过来的时候,契丹前锋刚刚上岸。过河的地方,离此有五里之地。”
孟学究点了点头,让士卒离去。想了片刻,断然道:“击敌半渡!立即传令,招集全军,向五里外渡河之敌猛攻!两刻钟的时间,要整军完毕!”
一边的副都指挥使庞同道:“团主,契丹人已经开始渡河。我们现在整军,过去的时候,会不会他们已经过河了?若是如此,进攻他们反为不美。”
孟学究道:“万人大军,哪里那么容易就过河来?这一段河岸堤高,并不平坦,正该要用。”
一边的亲兵得令,翻身上马,在军中四处驰奔,招集全军。
河北禁军整训已经接近一年的时间,士兵素质过得去,只是缺军官而已。听到军令,士卒们纷纷拿武器,开始集合。孟学究心中默念时间,大约两刻钟,见只集中起约两千多人来,还有近千人在忙乱。沉声道:“庞副都指挥使,你留在这时,整顿这些还没招集起来的士卒。临战慌乱是军中大忌,没有集中起来的必受重惩!其余的兵马,随我去战契丹人!”
见孟学究面沉似水,庞同不由心里一哆嗦,急忙叉手称是。
孟学究翻身上马,带着两千兵马,携带了军中的轻炮,向南边急驰。不到半个时辰,已经看见了前面堤岸上聚集了大量的契丹兵马。
孟学究停住马匹,看了看身后的士卒。只有五里,走得又不特别快,大多数人的喘息均匀。当机立断,命令整军,立刻向契丹人进攻。手下士卒得令,迅速整理队伍,做好了进攻准备此时契丹已经过河三千余人,大多散在岸边歇息,等候后边的大队人马。见到宋军到来,契丹将领图古辞立即命手下吹响号角,集结人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