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中宵怔了一下,才拱手道:“谢相公赏识!只是下官年轻资浅,只怕——”
郑戬摆了摆手:“火山军虽同下州,其实不过一县之地,你做过一任知县,无所谓资浅。只是火山军与契丹接壤,向来是用武将做知军,换你去,当用心军事。”
杜中宵实在不知道是该怨郑戬,还是谢他。自己的性格,为政风格,跟他格格不入,勉强做下去确实对两人不好。郑戬是边路大帅,职权不是一般知州可比,他也不想将就,有话直接说出来。不过虽然与杜中宵做事风格不同,倒也没有难为他,去做知军,实际是升官了。
看着郑戬面色严肃,没有什么表情,杜中宵实在摸不透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郑戬淡淡地道:“我看过你为官履历,其实做得最好的,是在永城知县任上。到此地为签判,多是处理各种疑难,可见夏相公也是这样看你的。与其在这里诸事不顺,不如去任一地主官,于你,于朝廷都是好事。最近契丹与党项交恶,连番大战,契丹吃了不少败仗。沿边各路,多留意契丹事务,以为这是本朝的机会,我却不这么认为。正是因为契丹在党项那里吃了苦头,对本朝反不会示弱。难就难在,本朝也没有什么办法对付契丹,在边境展示军力又有什么用?又不能去打。你到火山军之后,切记留意民生,让边境百姓安居乐业,不要与契丹人争一时之气。”
杜中宵拱手称是。郑戬的话已经讲得很明白,不赞同夏竦年初边境巡兵的做法。自宋立国,对契丹几乎没有胜绩,展示兵力人家也不会怕你。他们败于党项,大宋败得更惨,心理依然处于优势。对契丹示威的结果,是契丹对大同府一线更加重视,布置更多兵力,对河东路的压力更大。
夏竦和郑戬谁对谁错?杜中宵说不上来。这其间的关键,就是宋敢不敢与契丹开战,哪怕是小规模的战役,哪怕是小冲突。如果敢,夏竦就是对的,不敢,郑戬的做法才合适。杜中宵一个幕职小官,对时局判断怎么比得上一路大帅。他既不知道朝中的情况,对河东路的军事实力也不了解,更加不清楚契丹那边的兵力,这种事情,只能够听上面吩咐。
第48章 邀赏
火山军位于黄河岸边,境内沟壑纵横,地形破碎,除了河谷地带,几无平地。所属三千余户,一万多人,比以前杜中宵任知县的永城还要小一些。北边黄河对岸,便是契丹新设的宁边州。
这里是对镇契丹的最前沿,只不过地形崎岖,不利于大军行动,驻军并不多,共有隶属马军司的禁军骑兵一指挥,另有厢军步军三指挥,不足两千人马。但对于一个三千户的小地方来说,养这两千兵马已是不易,更不要说还有大量的乡兵。
杜中宵离了并州,沿汾河而上,到岢岚军转向西北。一出了太原周边谷地,便就进入群山之中,再难见到平地。出了大山,便就是黄土弥漫,丘陵连绵,沟壑纵横,往往走一日都不见人烟。
这是黄土高原的腹地,地形破碎,如果不是沿着设驿站的古道,走不多远就要迷路。
直走了一个多月,才从群山连绵中进入黄河谷地,人烟一下子稠密起来。
走在前面的十三郎打马返回,兴奋对杜中宵叉手道:“官人,前方就是火山军来迎我们的人。且在这里稍歇,他们前来拜见。”
杜中宵出了口气,吩咐大队人马停下,对身边保德军的田都头拱手:“多谢都头相送,且在这里暂歇,饮一杯酒。若是没有急务,便随我入城,盘桓几日。”
田都头叉手:“知军好意心领,下官须回去缴了军令,不敢耽搁。”
杜中宵不好挽留,看前面河边一棵大树,便与田都头一起到了树下下马。
保德军在火山军的南面,与火山军相邻,杜中宵进入河谷,首先到了保德军境内。按照惯例官员上任,经过的州军要派军队吏人迎送。这里地势复杂,又与契丹相邻,军队也多,保德军派了田都头带了一都厢军送杜中宵。现在进了火山军境内,田都头任务完成,要回保德军去。
在树下等不多久,就见到前方一队人马急急奔来,足有数百人,声势不小。离着一百余步,那些人见到杜中宵旗帜,纷纷下马,有十几人快步向这里走来。
不多时,到了近前,纷纷向杜中宵见礼。
这是火山军的主要官员,推官程文礼,录事参军潘振,兵马巡检孙丹,及几个指挥和寨主。
火山军是个小地方,官员不齐,与永城相比,也就多了几个武将。
众人唱诺毕,取了酒来,属下官员敬毕,杜中宵向田都头敬了一杯酒,就此作别。
略事修整,杜中宵带着手下上马,在火山军一众官员的簇拥下,沿着黄河东岸,一路北上。
黄河在火山军境内蜿蜒曲折,冲出了一片谷地,辖下大部分的村寨,便分布在黄河谷地里。一路行去,杜中宵见经过的每个村子,村口都有兵马驻立,远远行礼,对身边的程文礼道:“推官,怎么这里每个村子都有兵马么?我看他们军容严整,非平常村民可比。”
程文礼道:“回知军,这里是极边之地,与契丹紧邻,境内兵马众多。若以户数而论,几近一户养一军,非其他地方可比。除了禁厢军,境内民户多为乡兵,寨寨如此,村村如此。此地民风彪悍,不是内地可比,乡兵也多骁勇善战,是以如此。”
杜中宵点了点头,明白村口看见的都是乡兵。按程文礼的说法,这里几乎是全民皆兵了,跟自己以前待的地方都不一样。这里的民户,除了汉人之外,还有许多番户,不过多年都与汉人住在一起,早已经汉化,分不出来了。不管番汉,边地之民数百年来经历战事无事,民间尚武之风极盛。
行了约二十多里路,就见黄河边上一座土城,灰扑扑地趴在那里,并不起眼。城外没有人户,与内地的情形迥然不同。若是在内地,城门处大多会形成草市,很多地方比县里都繁华。原因简单,百姓进城做生意是要交税的,城门一带则是灰色地带。这里城门如此冷清,是边地特有的风情。
早有快马在前面报了城内,杜中宵一行离着城还有数里之地的时候,便听鼓声雷动,从城中涌出数百兵士来,沿着城门列阵。虽然只是数百人,但军容严整,倒是颇有气势。
后面的禁军广锐指挥使吴文佐催马上前,对杜中宵叉手高声道:“知军新官上任,城中儿郎们出城迎接。依例,当赐酒食衣物,还望知军成全!”
杜中宵愣了一下,看着吴文佐叉着手,目光坚定地看着自己,显然不达目的不罢休。这是不是成例杜中宵可是心中没数,转头看身边的程文礼。
程文礼的面色有些尴尬,道:“边地辛苦,军兵巡弋山间,时常奔波。往常知军上任,多有赏赐衣物的。此事善政,还望知军不要介意。”
看了程文礼的神情,杜中宵已经心中有数。以前火山军的知军多是武将,出于笼络人心的习惯,应该是有人一到就赏赐,不过绝不是惯例。吴文佐如此做,只怕是看自己是个文官,把军队拉出来,先吓一吓,再诈点好处。当兵的眼里只认钱,是这个年代的顽疾。
想了想,杜中宵道:“火山军禁厅军近两千,城中哪里会如此多的财物?此事有些难办。”
吴文佐高声道:“我们禁军俱是马军,当战最先,岂是厢军可比!知军尽管赏赐禁军便了,厢军不用理会。那些泼才没半分用处,只会嚼马谷,何必管他们。”
话音刚落,他的身后就有两人高声叫:“就禁军是人,厢军不是人么!”
一边说着,一边催马上前,大有一言不合就拔刀的架势。
杜中宵冷眼旁观,说话的是两个厢军的指挥使,很有可能他们的部下就驻在城内。火山军属下的堡寨众多,每处都有军队驻扎,禁军还相对集中,厢军就非常分散了。
见三人离得近了,杜中宵咳嗽一声,高声道:“既然是惯例,我自然会照做。此事不急,等我入城之后,查过府库,再定下赏额,如何?既是在一地为兵,何必分禁军厢军。”
吴文佐冷笑一声:“岂能不分?边境一乱,上前打生打死的是我们禁军,好处是拿命换来的!”
杜中宵面色平淡,道:“此事都有常例,争也无益。你们吩咐下去,等我入城,再定赏格。出城迎接的军兵,由各主官严格约束,不得生事。哪个敢无故喧哗,扰乱军纪,斩!——入城!”
说完,一催马,当先行去。十三郎紧随在后,手紧紧握住铁锏,随在身后。
第49章 因地制宜
火山军城很小,衙门在中间,南北一条大街。杜中宵自南门入城,从列阵的兵士前行过,几乎是眨眼间,就到了衙门门前。随着杜中宵一行入城,城外的军兵高声欢呼。
在衙门前下马,杜中宵微出了一口气。虽然自己一到,这些军队便就炫耀武力邀赏,好在军纪还过得去,并没有任何意外发生。
程文礼一众官员,簇拥着杜中宵到官厅坐定,火山军一众官员上前参拜。官员退下,又有境内几个小蕃部的首领,各自献上礼物。无非是毛皮、山羊,地方贫瘠,也没有什么好东西。
官员分文武分列两旁,禁军广税指挥使吴文佐上前,叉手道:“知军新官上任,广锐指挥辖下四百马军,听凭吩咐!有我马军在此,数百里内盗贼不起,百姓夜不闭户,上官安心!”
说完,眼巴巴地看着杜中宵,显然是要赏赐。
杜中宵道:“指挥辛苦。我新来火山军,诸事不知,事务纷杂,且等明日,查过府库,看还有多少蓄积,酌情发给赏赐。你吩咐手下军兵,安守军营,不得滋事!”
赏赐不下来,吴文佐哪里甘心?站在那里叉着手,也不唱诺,也不退下。
其余三位厢军指挥使一起出列,学着吴文佐,唱了个大诺。中间的宣勇指挥使庞勋笑着道:“我们边地厢军,与内地可不一样,一般要上阵厮杀,打生打死。只是拿的军俸,只是禁军零头。好在小的们不贪心,火山军僻处边地,钱粮艰难,知军要发赏赐也不容易。若今日每队能发坛好酒,尽情一醉,那便心满意足了。知军恩典,万望成全!”
说完,看了站在当中的吴文佐一眼,带着其他两人,笑嘻嘻退下,显然要看吴文佐的笑话。
吴文佐被几个厢军将领调笑一番,心中恼怒,瞪了他们一眼,才悻悻唱诺退下。
看吴文佐通下,杜中宵道:“军中赏赐,是必须查点过府库再发的。今日我新官上任,庆贺一番总是难免。推官,若是衙门里还有好酒,发给军中,算我一点心意。”
程文礼上前低声道:“知县,本军虽小城,因驻军多,酿酒一向不少。只是北地酷寒,自几年前流行白酒,便受本地军民喜爱。他们说的好酒,实际是指白酒,城中实在已经不多。水酒倒是还有不少,只是军中不喜欢,若是发下去了,只怕他们闹事。”
杜中宵怔了一下,道:“既然有水酒,怎么会没有白酒?”
程文礼耐心解释:“知军有所不知,白酒是从酒糟里蒸出来的,所得不多。似本县这种地方,都是酿出水酒太多,卖不出去,只有酒糟能蒸白酒是好物。”
杜中宵听了,不由笑道:“我怎么会不知道,这从酒糟中蒸酒的法子,还是我家献上朝廷的呢!只是你们不知道,有酒糟,有水酒,制白酒还不容易?出来的白酒,还强似糟白酒呢!”
程文礼听了,不由愣住,没想到新来的知军是个酿酒的行家。蒸糟白酒的方法是朝廷发下来的,州州如此,还没听说过用水酒也能制白酒。
火山军不过三千余民户,就有近两千禁军厢军,军队在人口中占比极高,酒的销量远不是内地州军可比的。之所以如此,一是军队好酒,他们每月拿着军俸,又有余钱。再一个,虽然不是有意,朝廷也用酒这种物资,从军人手中回收现钱,是一种小的经济循环。
问清楚了城里水酒存量极多,杜中宵对程文礼道:“此事不需愁了,一会我教你们用水酒制白酒之法。此法极是容易,今天便就发酒,免得城中军兵一肚怨气。”
程文礼拱手唱诺。退下之后心中疑惑,水酒怎么制出白酒来。
录事参军潘振上前,报了火山军的人户、钱谷,约略说了个大概。孙丹上前,则报本军的丁壮弓箭手,及周边的寨堡。火山军三指挥厢军中的壮城指挥,实际也隶孙丹之下,不过庞炳跋扈,拉拢了壮城指挥使,壮城指挥孙丹轻易指挥不动。
这只是个仪式,属下文武官上来露个脸,表示从现在开始,杜中宵便就是火山军长官了。
众人退下,杜中宵道:“一应事宜,明日办理。今夜后衙设宴,请诸位饮一杯酒。另从衙门库里搬酒到军中,一队一坛计,以为庆贺。各主管约束属下,不得醉酒闹事。有犯军令者,斩无赦!”
众人叉手唱诺,纷纷退出官厅。火山军是个小地方,官吏之中又有武将为主,这极草率的欢迎仪式也很不严肃,还没有出官厅,官员中便就嘻嘻哈哈,让杜中宵看了皱眉。
推官程文礼走在最后,看杜中宵脸色,摇了摇头道:“知军,边地为官清苦,一般的官员都不愿意到这里来。衙门里的这些官员,不知上下礼仪,如此习惯了,勿怪。”
杜中宵起身,随口道:“无妨,礼仪粗疏倒没有什么,做事不要乱来就行。走,我们去看酒。”
程文礼快步出了官厅,唤了潘振,一起引着杜中宵,出了衙门。
小城不大,只有一座像样的酒楼“九曲阁”,就在衙门旁边。这也是火山军的官酒楼,城中百姓和军中消费的酒,全是由这里酿造。
今日杜中宵新官上任,九曲阁特意结了彩楼,门口甚至还站了几个女妓,懒洋洋地靠在彩楼边。城里的几个富户,以迎接新官上任为名,在这里摆了酒筵,也不知请些什么人。
几人从后门了进了九曲阁的后院,现役衙前也是酒楼主管的周新田迎上来,行礼唱诺。
程文礼道:“这是新任知军杜官人,因城中乏白酒,特意到你这里来。你这里还有多少水酒,全部搬到制酒的地方,知军官人教你们制白酒。”
周新田满脸堆笑,口中道:“
官人说笑,从没听说水酒还能制成白酒。白酒一斤的价钱可买水酒近十斤,若是能制成白酒,哪个还会酿水酒?”
程文礼瞪了周新田一眼,周新田急忙闭嘴,招呼小厮搬运库里的水酒。
此时正是制酒的时候,制酒的地方闹哄哄,数十人正在忙碌。这是火山军衙门最大的收入来源,除了主管周新田,日常还有吏人在这里专门坐镇。见到杜中宵一行来,急忙上前见礼。
一进门,杜中宵便就见到中间的地方堆了大量酒糟,旁边两个大甑,底下火烧得正旺。
程文礼指着大甑道:“知军且看,本地军民酷爱饮白酒,酿的很多水酒就是为了制酒糟,为了从酒糟中蒸白酒。不知知军有何妙法,能够从水酒中制出白酒来?”
杜中宵笑道:“你们现在如何从酒糟中制白酒?”
程文礼拱手:“回知军,是甑下加水,酒糟中的白酒被水汽所逼,后边收起来。”
“着啊,既然是甑下加水,蒸了酒糟之后便出白酒,那么你甑下不用水,而用水酒,不就从水酒中制出白酒来了?此法简单之极,只是你们没有想而已!”
程文礼一时怔住,喃喃道:“这如何行?用酒代水,岂不是连水酒都没有了?”
杜中宵大笑:“水酒没有了,但制出来的白酒多了啊!而且从酒糟中制白酒,酒蒸过就没用了。若是用酒代水,蒸过酒的酒糟依然可以用,岂不方便很多。”
蒸酒的目的是为了把酒精蒸出来,不管酒精是在酒糟里,还是在下面的酒里。之所以用酒糟,是因为酒糟的物理性质,刚好能对酒精过滤提香,后面恰好出来的是白酒。这种方法更进一步,便就是不制水酒,而直接把发酵的酒糟蒸馏,就是后成的固体发酵、固体蒸馏了。
杜中宵最早制糟白酒,是为了对酒糟废物利用,并不是只能从酒糟中才能制白酒。中原地区因为地理风俗,并不喜欢浓烈呛人的白酒,就一直坚持制糟白酒。这办法传到北地来,民俗不同,大家更喜欢喝烈酒,再拘泥于糟白酒的制法,就不合时宜了。
程文礼虽然不信,却不敢反驳杜中宵的话,只好吩咐工人,把一座大甑中的水换成酒,蒸一蒸看。
见工人要把甑中的酒糟换掉,杜中宵道:“下面的水换成水酒就好,糟就不必换了。现在城中是水酒太多,酒糟不足,只好将就着用。”
第50章 好酒
竹管嘀嘀嗒嗒出来酒,潘振让工匠接了,轻轻抿了一口,面色怪异,低声对程文礼道:“推官,出来的委实是白酒。不过,味道却更加浓烈,少了一点香味。”
程文礼接过杯子,轻轻喝了一口,皱着眉头,说不出话来。
杜中宵道:“怎么,出来的酒不过烈么?”
程文礼摇了摇头:“烈是尽够烈了,只是太过呛人,比以前的白酒,少了些香味。不瞒知军,下官是不喜欢这种酒的。不过城中军汉,他们喜好与我们不同,倒也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