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以为异,连自己也未料到这汹涌的委屈从何而来,指尖触上面颊,摸到湿迹才觉得自己失态了:“让您见笑了!我收到启越的一张纸条,他说要跟我分手,我想知道为什么?”
章泉指着窗外:“阿茗你来看。”
书房位置绝佳,一夕之间,院子里到处都布满了保镖,莫名增添了紧张的气氛。
“我如今膝下只有启越一个儿子,当然希望他家庭幸福美满,可是阿茗你也看到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章家大厦将倾,你还有大把美好的时光,何苦要葬在启越身上?”
当初他骤闻顾茗曾做过别人的姨太太都没有逼迫儿子分手,如今却在章家大难之时出面逼迫二人分手。
顾茗眼泪不知不觉间就流了下来,她深吸一口气,说:“章伯父,我就想知道,是启越自己要分手,还是您不同意?”
章泉悲悯的望着她:“傻丫头,我行将就木,只留一口气苟延残喘,就想查清楚是谁害死了启恩,为儿子报仇。启越的婚事早就由他作主,我怎么会插手呢?”
顾茗擦一把眼泪:“我可以见见启越吗?”
章泉吩咐一声:“来人,带顾小姐去见二少爷。”
老管家悄悄进来,引了顾茗过去:“顾小姐请。”
顾茗是知道章启越房间的,她在顾家两天,除了没有贸然去见章夫人跟大少奶奶,别的能参观的地方都被章甜带着参观过了,特别是章启越的房间。
老管家把她引到门口,自己走了。
顾茗抬手敲门,里面没有声音。
她心情已经平复,又觉得自己在章泉面前露出几分小儿女态有些难堪,继续敲。
房间里的人大概不堪其扰,终于暴怒:“别敲了!”
顾茗听到这烦躁的声音,心里涌上一个念头:原来在这场感情里,他提分手痛的不止是她一个人。
有些人,宛如别人生命之中的光,温暖,吸引着人不由自主靠近取暖。
人间离愁,乱世烽烟,不过都是在苦捱着过日子罢了,然后遇上温暖的人,谁不愿意彼此相依相偎,一起度过这寒凉人世?
她说:“启越,我进来了。”
房间里的章启越还当家里的佣人,是以不耐烦之极,他自从送出信之后就难受的瘫在床上,心里空落落的,好像丢失了最重要的珍宝,却又不能去追回。
没想到骤然听到顾茗的声音,半是欣喜半是慌乱的从床上爬了起来,这一刻他仿佛忘记了自己已经写了一封分手信,走出去几步这件事才回到他的脑子里,他颓然的朝后跌坐了回去:“你别进来!”
顾茗性格里有种执拗,她才不管章启越的态度如何冷淡,推开房门走了进去,见到满地的纸团,瞬间明了。
脚步声在房间的地板上响起,章启越却没有勇气抬头去看她。
顾茗也不强求他站起来热情的拥抱自己,她拿着信封坐到了他身边去,将信封递给他:“信我看了,不过我不同意。”
章启越猛的抬头,一夜时间他双眸布满了红血丝,虽然猜测到了有可能会是这种局面,但他分手的态度却十分坚决。
“阿茗,这不是离婚,需要诉诸法庭。我们是分手,单方面即可解除关系。”
顾茗深深凝视着眼前这张英俊的布满了痛楚的脸孔,双手抚上他的面颊:“我知道,可是我还是不同意。”她说:“启越你知道吗?这个世上除了你跟美筠,我已经再无亲人了。”
她说的凄楚:“顾家是回不去了,美筠将来也会有自己的家庭,她与我情同姐妹,可是再亲的姐妹也有分开的一天,唯独与你,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走下去。”
她做好了所有的准备,想要与心性简单的章启越携手人生,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会提出分手。
章启越不敢再看她泛红的眼睛,他拉开了她的手,站了起来,犹如困兽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深深呼吸,胸臆间有无尽的痛楚,然而昨晚的事情历历在目,他不想有一天连累的她丢了性命。
“阿茗,我已经深思熟虑过了,不能跟你再玩下去了!我以前说过的那些话都是骗你的,我接受不了你曾经做过别人姨太太这件事情!我以为你可以的,事实上我高估了自己!就当我对不起你,求求你跟我分手吧?”
顾茗脑子里轰然作响,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不是这样想的对不对?一定是昨晚的事情吓到你了是不是?我不害怕的,你不要担心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陪着你走下去!”
她站起来,一直走到章启越面前去,用微微颤抖的手握住了他的手:“启越你在骗我对不对?你从来没这样想过对不对?”
章启越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克制自己拥抱她的念头,他变的强硬起来,推开了她,后退几步:“不,我就是这样想的!”那一刻他面有凛然之色:“我不想再装下去了,你昨晚的手枪也是冯瞿给你的吧?我看到这些总会不期然的想起来你跟他之间,我们分手吧!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顾茗如遭雷劈。
第136章
她张张嘴,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一句话:“启越,你现在不够冷静,家里的事情让你口不择言,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当真,你好好想清楚了,我不会同意的。”
章启越转过身去,不想与她对视,怕自己下一刻就崩溃,就抱着她不放,他硬着心肠冷声说:“不管你同不同意,我跟你分手已成定局,你还是请回吧。”
顾茗推开门,心里万分难过,听不到身后的脚步声,她反手关上门,站在走廊里不由自主就落了泪。
泪眼模糊间,有人拉着她的衣角,她低下头,发现正仰着小脑袋看着她的小姑娘一脸关切的问:“顾姨,你怎么了?有人欺负你了吗?”
顾茗不敢吓到小姑娘,赶紧擦干净眼泪,哄她:“没有的事儿,我就是……眼里不小心进沙子了。”
章甜鬼精鬼精,小心觑了一眼二叔紧闭的房门,气愤的说:“肯定是二叔欺负你了对不对?我要告诉祖父去,让祖父打他板子!”
顾茗忙拦她:“没有的事儿。你祖父近来忙的很,你别去麻烦他了,真的是我眼睛里进沙子了。”
小姑娘分明不信,拉着她的手去自己的房间,还拧了个毛巾来给她擦脸:“你眼圈都红了,二叔真讨厌,居然欺负女孩子。”她还小声说:“妈咪打我的时候,我都不告诉别人。我知道顾姨跟我一样,都不想让别人知道二叔做了坏事。”
顾茗以前在媒体圈子里打滚,不知道吃过多少暗亏,没想到有一天却被小孩子给安慰了。她搂着这小小的温暖的孩子,满含感激的说:“甜甜,谢谢你!我舒服多了。”
小姑娘用肉肉的小手拍拍她的后背,就像她曾经做过的那样,用小小的怀抱给她温暖。
两个人又说了会话,临别之时,章甜很忧伤:“顾姨,二叔欺负了你,是不是你以后就不来看甜甜了?”
顾茗还没想好以后两个人能走到哪一步,从内心来讲她不想跟章启越分开,只能想办法软化他。
“我也不知道几时来看你。”可是章启越必然有事,她也不好天天为着儿女情长来章家堵人,以如今章家风雨飘摇的状况,他必然有很多事情待办,大约总要缓几日吧。
章甜眼神忧郁起来:“那我想你了怎么办?”
顾茗想想,让她找纸跟笔过来:“我把自己的地址给你,你如果想我了就找人带你来我家玩也行的。”
章甜果然拿了纸跟笔过来,盯着她把自己家里的地址写下来,小心折起来,放在她喜欢的小钱包里收好,才牵着她的手送客。
顾茗下去的时候,楼下客厅里坐着几名外国商人,章泉正在陪客,远远看到她牵着章甜的手下楼,只是轻轻颔首。
她沉默着欠身表示感谢,在门口与章甜道别,转身之时听到楼梯间的脚步声,听得出来那是章启越,还是扭头走了。
很多年以前,当顾茗抛开一切游戏人间的时候,也结交过不少的“男朋友”,大家都是逢场作戏,维持着走肾不走心的关系。
一座城市太大,而寂寞的人太多,不过是互相汲取片刻的温暖。
她以为自己能够回到潇洒的从前,分开也只是暂时的,就当是他还在北平航校,然而章家的事情如今时常在报纸上出现,纵然她想绕开,却也天天能看到消息。
章家的酒店跟百货公司等产业陆续卖了出去,三日之后报纸上登了个重磅新闻:章家的码头卖给了一位英国商人。
这位英国商人与英国公使是密友,买下码头之后跟租界里借调了几个印度阿三来巡逻。
顾茗看的心惊肉跳,立刻想到了青帮与洪门未必肯善罢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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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世恩从报纸上看到章家竟然将码头卖给了英国商人,顿时大怒,把谢余叫过去一顿臭骂:“你不是说一定会把码头弄到手的吗?”
谢余没想到围追堵截,盯紧了洪门,鹬蚌相争,倒让英国人得了利,也是怒不可遏:“裴爷,我一定不会让章家好过!”
裴世恩冷笑:“我拭目以待。”
章家自从把码头卖出去之后,老宅里余下来的忠仆便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将章少奶奶送回港岛。
章夫人在章启越的劝慰下渐渐肯喝两口粥了,一时半会却还是不能坐起来。
章启越有时候把章甜带过去,让小姑娘在祖母耳边叽叽喳喳说说话儿,也能让她多一点求生的欲望。
章夫人思念长子,见到章甜更是伤心难禁,好多次章甜说着说着就发现祖母在流泪,吓的她住了口,连话也不敢说了,一个人悄悄反思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
她现在越加的孤独,却少有人能陪着她说话,章泉忙着跟人交结产业,章启越为副手,两人都是脚不沾地。
这天傍晚,她听到厨房的大娘说过两日要将她们母女一起送往港岛,心里想着要同顾茗告别,但家里肯定没人带她去。
她从小钱包里翻出顾茗的地址,趁着章泉与章启越都不在家,外面看守松懈,仗着家里地形熟悉,偷偷从家里跑了出来。
章甜以前出门都是家里人牵着手,她自己还从来没有独自出过门,也不认识路,便沿着大马路一直往前走。
街上很多行人,她沿着最繁华的大街一直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在一家西餐厅门口停下了脚步。
夜幕低垂,路灯亮了起来,西餐厅里坐了不少用餐的客人,穿着白衬衫黑马甲系着领结的侍者们在餐厅穿梭,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章甜长的很是漂亮,而且穿着打扮很是时髦洋气,她穿着粉色的小裙子,柔软的黑色小皮鞋,扎着粉色的蝴蝶结,很快就引起了餐厅里侍者的注意。
侍者见她一个小姑娘进来,还往她身后张望了一番,发现她身后并没有大人,很是奇怪,矮身问她:“小妹妹,你找谁?”
小姑娘一点都不怯人,她大模大样的说:“我要吃饭,谢谢。”
侍者便引了她去坐下来,拿了菜单过来,她认的字有限,也不看菜单,按平日章大少奶奶替她点的口味,报了几样熟悉的菜名。
她这架势完全是西餐厅里的常客,能吃得起西餐并且能报出一串熟悉的菜名,连侍者也不敢轻忽,一边往厨房去传菜,一边报到经理那边:“……那位小客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跟家里人走失了?”
经理在沪上混了多年,远远看着,等到菜品上来,见到小姑娘熟练的用餐,刀叉用的很是顺手,便嘱咐侍者:“小心侍候着,别怠慢了,这位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
那天晚上,章甜在一家陌生的西餐厅里慢悠悠用餐的时候,章泉与章启越去了租界,合同签下来之后对方要摆个酒会邀请了章氏父子,家里面只有病重的章夫人与失智的大少奶奶。
章家那一条街住的全是非富则贵的人家,到了晚上行人稀少。
这天晚上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地痞流氓提着棍子一路走过,竟将那一条路上的夜灯都砸了个稀巴烂。
半个小时之后,有三辆汽车载满了人从那条路上过去,站在门口雇来的保镖正觉得奇怪,已经有人开了枪,守门的两人扑倒在地。
今日章氏父子出门,带走了一半的保镖,剩下的一半在家里巡逻,都聚集在前面庭院,听到枪声忙往大门口赶了过来,哪知道迎面却遇上了持枪冲进来的一帮人。
这帮人手里都带着枪,一路扫射进来,见人就开枪,连多余的话也不肯说一句。
章家住着花园洋房,下仆与主人分住不同的地方,这帮人直奔主楼,提着油桶冲进客厅泼油,训练有素的退出来,往里面扔了个火柴进去,一楼顿时窜起了巨大的火苗……
周围的邻居们听到枪声都勒令自家紧闭院门,家中有养保镖的都死死防守,等到火光窜起来之后,都猜测这是章家遭了灭门之灾。
有那约略知道内情的便叹息:“老章也真是的,精明了大半辈子,偏要拿命跟人死磕,何必呢?不就是三个码头吗?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换点平安财多好?”
他所叹息的“精明的老章”这天晚上从英国人的酒会里出来,父子俩上了汽车,前后有保镖跟着,才出了租界,半道上就遇上了伏击。
那些人有备而来,在一条巷子里藏着,等到章家第一辆载着保镖的车过去之后,才向着中间的车辆开枪。
章泉坐在左手边,当下中弹,却死死扑过去将章启越按倒在车厢内,他忍着剧痛叮嘱:“启越,为父犯了蠢,不该……不该让你回来。你要尽快回北平去……”
章家雇来的保镖聚拢了过来,奋起抵抗,枪声密集,很快就引来了巡逻的警察。
那天晚上大约九点钟,章启越在警察的协助之下把章泉送进了教会医院急救,他一个人在手术室门口走来走去,身后站满了重金雇来的保镖,也有受伤的保镖被带去处理伤口,只觉长夜黑尽,见不到前路。
同一时间,章甜吃完了饭,慢悠悠品尝了甜点,终于小肚儿吃的溜圆,面对过来替她倒牛奶的侍者,睁着她无辜的大眼睛说:“我没钱。”
侍者:“……”
他看看小姑娘的穿着打扮,也觉得不像没钱的样子,便柔声哄她:“小小姐,要不要我打电话叫你家里人来接你?”又担心她跟家里人闹了别扭,向她保证:“你父母一定焦急的到处找你,他们一定舍不得责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