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着眼睛,时不时需要注射的关博萱,其实分不太清楚日夜,时不时陷入昏睡。
当然,医生也建议让她尽量休息,让身体得到休养生息的机会。
忽然,关博萱握紧床板,身体微微往上移,试图调高头部的位置。
文岚知道,关博萱又醒了。
用枕头垫高一点头部,关博萱觉得舒服了许多。
“你舅舅回去休息了吗?”关博萱的脖子左右移动,完全没有感知到关博睿的存在,便忍不住问道。
文岚看了看时间,这次关博萱睡了大概一个半小时,应该可以再吃点东西了。
关博萱就着文岚的手,吃了两口蛋糕,喝了小半杯牛奶,又再也吃不下了。
“妈妈,你想听歌,还是听今天的新闻?”文岚搬过凳子,坐在关博萱的床侧。
关博萱的手探了探,一把抓住女儿的小手:“我现在什么都不行听。文岚啊,我们聊聊吧。”
文岚用被子裹着关博萱的腹部:“好啊,妈妈今天精神又好多了。”
“傻孩子,我的身体怎样,我自己心里有数。”关博萱的手,摸过文岚的脸庞,抚过文岚的发间,落在文岚的肩膀上。
“辛苦你了,都是我没用,总叫你们几个吃苦。”关博萱轻轻地揽了揽小女儿。
“才不是呢,我同学他们不知道多羡慕我,他们都说我的妈妈是世界上最漂亮最厉害的妈妈。”文岚把脸贴在关博萱的肩膀上,“妈妈,你一定要乖乖听医生伯伯的话,争取早一点养好病,我们早点回家。哥哥姐姐他们在家一定也很想妈妈,小哥那么调皮,姐姐和彦涛哥一定很头疼的。”
“文岚啊,我今天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就一直在想,万一,万一我回不来了,你们几个可怎么办呢。”关博萱扶正文岚的脸,“文岚啊,你答应我,如果我回不去了,你一定要跟你哥哥姐姐们转告我的交代。我希望,以后,你们兄弟姐妹能够相互扶持,互相照顾,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如果以后你爸爸再娶,你们也不要怨他们。知道吗?厂里发的钱,全部交给你舅舅保管着,以后供你们读书婚嫁的时候用。如果……”
“妈妈,你胡说什么呢。这才到哪里,你就开始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文岚立刻截住了关博萱的话题。
“嗨,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人死如灯灭,昨晚隔壁又走了一个,谁知道什么时候会轮到我。”关博萱完全不忌讳谈论生死,“只是有些事情,如果我不提前说好,万一到时候你们手足无措,那我会更加伤心的。”
人,是容易受环境影响的动物。
在医院待久了,很多人的情绪就会变得低落。
乐观的人有,但总体来说,比例偏低。
也不知道怎地,文岚也不想打断关博萱的话,随便她假设性地安排身后事宜。
“……你喜欢玉石之类的东西,那盒子里面那条翡翠手链就留给你,那条红宝石项链给你姐姐。”
见关博萱忽然聊起装着照片的盒子,文岚忍不住问道:“妈妈,我记得盒子里面有一张全家福。你说过,外公外婆38年就全部不在了,那么小舅舅呢,他去了哪里?”
“你小舅舅啊,我也不知道,我找了他二十年,但一直渺无音讯。”
握着文岚的手忽然用劲,关博萱陷入回忆中,丝毫没有察觉:“解放后,我们托了朋友回去打听,老家那一带早就没有他们的踪影。你江舅舅托人查了上海户籍资料,也没有他们的名字。你舅舅自己也回家找过,他们都说不知道,就连大管事他们也不知所踪。有远方表亲说过,记得当时他们为了避战乱,打算变卖家产,全家搬迁。”
关博萱缓了一下:“我记得我离开家之前,大伯就带着堂哥他们搬到香港,当时已经把家里的厂子都卖掉了,连我爸在上海的股份也全部清理了。当时,我记得大伯、二伯他们当着爷爷奶奶的面,告诉我们说我爸的私产已经处理完毕,帮我们兄妹存到花旗银行。我母亲留下的嫁妆,暂时交给表叔公他们帮忙处理。”
“表叔公?他是谁啊,以前他住哪里,还能找到吗?”文岚拿纸笔记下要点。
“表叔公,是我祖父的族弟,也我祖母的表弟,两边都沾亲,所以跟我们家一向走得比较亲。”关博萱回忆了一下,“我记得辫子军复辟失败之后,当时城里上下对我们旗人都很敌视。表叔公家把王府卖给了政府作为办公地,自己搬到我母亲嫁妆那个别院旁边的小院子住。后来,表叔公用了汉名到了上海,开了面粉厂和纱厂。当时,还跟我父亲合作,开了一家书画店和一间服饰百货。我父亲去世后,那些产业继续由表叔公他们负责打理。”
“哦,也许那位表叔公会知道小舅舅他们的消息?”文岚灵光一闪。
关博萱精神一振:“对哦,我们怎么就没有想起来呢。也许,表叔公在那之后,还跟我祖父他们联系,没准知道他们的现在住址。”
文岚拽过纸笔,一边问,一边记录:“妈妈,你还记得上海当时的住址吗?你刚刚说的他们以前住的那个小院子又在哪里,附近有什么标志性的建筑?”
关博萱想起自己的少女时代,就想起那些画廊,想起那些藏在记忆里的欢笑:“我母亲陪嫁那个小院子,我住过几个月,就在正阳门外,离后海也不远……”
☆、寻亲之旅
在上海的住址打听了一圈之后,文岚一无所获,带着在附近店家买的小物品,黯然离去。
但,文岚没有泄气,因为这事本来也没大多的希望。
隔天,文岚又摸到了北京,找到了关博萱说的那个小院子。
望着那个三进院子,文岚再次感叹,有底蕴的家族就是不一样。
所谓的小院子,也远超后世的别墅区。
文岚走进巷子,走进关博萱幼年时住过的院子。
院子里面,已经基本找不到旧年的痕迹。院门内,被大致截成三个四合院,里面挤满了男女老少的衣物。在老房基外,有人用木板、泥砖搭建拓展而成的各式小屋,把院子挤着满满当当,闲人根本落不下脚。原来的花基早已被破坏,只剩一些余痕,却也是种满了葱姜蒜等市场。
文岚摸着被熏黑的石雕,猜想当年的盛景。
“你找谁?”一个带着红袖章的大娘,从北边的小房走了出去,警惕万分地盯着文岚。
文岚把手垂在身侧:“奶奶好,我想打听个人。您搬过来这有多久了?我想找以前住在这的人。”
大娘掩上门,站在文岚一米远的地方,盯着她瞧个不停:“小朋友,你想找谁?我在这住了20年了,只要你说得名号,我大概都会有印象。”
“20年,那就是解放前就已经住在这边了?那,你知道这房子以前的主人搬去哪里?”文岚看了一眼大门,往返途径依然畅通无阻,便安下心来小心打听。
“这房子的主人?换了好几手了,你找的人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大娘慢慢走了过来,试图更加靠近文岚。
大娘的眼睛就如同一部B超仪器,把文岚一举一动放大,寻找破绽。
被人盯着查看,文岚总觉得那里不对,不由自主地一步一步往外退:“我想找我妈妈家的亲戚,可是我记不清他家在哪里了。”
“哦,那你家亲戚姓什么?”大娘步步上前,与文岚的距离基本保持在一米左右。
“砰”的一声,文岚后退时,脚跟撞到了门槛上。
这声响,惊醒了文岚。
自己又不是小偷,那么紧张干什么呀。
真傻!
文岚立在门槛旁:“我家表舅姓金,我家表叔姓白,他们解放前就曾在这里住过。不知道奶奶有没有印象?”
“你说的这两个姓氏太常见了,你知道他们的名字吗?你家大人呢,怎么让你一个小孩子自己过来。”大娘见文岚没有其他的举动,也停了下来。
“哦,小丫头,你怎么一个人过来了。”一个略带嘶哑的男声忽然响起。
在门边对峙的两人,一抬头,便看见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的老年男子慢慢从旁边走了过来。
大娘立刻堆满笑意:“金先生,你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谢谢关心。”老先生对着文岚招了招手,“小丫头,还不过来?找错地方了,都不知道!”
大娘又扫了一眼文岚,转头问道:“金先生,这是你家的亲戚?我看见她进了院子,一直摸来摸去,转悠来转悠去,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小毛贼呢。”
“嗨,是我表侄儿家的小丫头,之前被带过来玩过几次,我家昶珍已经很喜欢他们家的孩子。自从昶珍走后,他们少过来了。这孩子性子倔,估计是跟她爸妈吵架,跑来我这,到这附近却分不清方向了。”老爷爷看着文岚,一脸的慈祥。
“哎呦,一晃,昶珍也走了两年……”话刚出口,大娘脸色一变,转头看着文岚,“小丫头,离家出走可要不得。这么远的路,你一个小孩子怎么可以自己一个人到处乱走呢。万一要是被拍花子拍了去,你以后可就再也回不来家了。”
文岚一时摸不清来人的路数,但又不想再引起别人的怀疑,于是,低下头,默不吭声。
“好了,小孩子们,总是这样,分不清好歹,搞不清状况。伍嫂子,谢谢你啦。我先带小丫头回去了。”说完,老爷爷一拽文岚,把文岚往隔壁院子领。
出了门,绕进隔壁院,文岚便停在门口。
听得旁边没了动静,文岚便再也不肯走动,反而一脸警惕地看着那个陌生的爷爷。
那老爷爷也不着急,只笑着把小丫头的模样与记忆中的故人对对比。
见小丫头快要被看得炸毛了,那老爷爷这才走进院子,扯开一把椅子,招呼文岚过去。
文岚环视所处的院子,发现这边明显保存得要好上许多倍。
这个小四合院应该也是从原本的院子中间用墙隔开,变成一个独立的小院子。两侧的厢房,看起来似乎住着不同的人家,有几分杂乱,但比关博萱那个院子里杂乱无章的违章建筑明显好上数倍。甚至,这个院子沿着进来的巷子,摆了一路的花圃,种满了各种植物。屋檐下,还挂着几只画眉,正在里面叽叽喳喳唱个不停。
“你放心,现在这个时间点,我这个院子就我们两个。”老爷爷看了一眼文岚手上的串珠,“你是特意过来寻亲的?是你爸爸叫做金秉睿,还是你妈妈叫做金兰萱?”
文岚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向自己手腕上的串珠,下意识把串珠往上撸了撸,藏在衣袖里。
特意带着这串珠,也许是个错误。
“我不认识你说的人!你不要再过来,你是谁,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要喊救命了!我跟你说,我可不是一个人过来的,我爸爸就在旁边看着呢。我一喊,他就会立刻冲过来的!”
说着,文岚一步一步往后退。
话还没说完,文岚的一只脚已经跨过院门,半个身子在巷子里。
“得,你放松一点,我应该就是你要找的人。”老爷爷压了压手,示意文岚放轻松,自己翻身做回到乘凉架下。
文岚见对方似乎没有什么恶意,慢慢又挪进了院子,远远地看着对方。
“小丫头,是你爸爸叫你过来的吗?”
“不是,你说的那两个名字,我都没有听过。”
老爷爷略一思索,笑了:“年纪大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对,这么久了,他们改了姓名,那也是正常的。”
文岚抬头看着老爷爷,琢磨他的话究竟有几分可信度。
其实,文岚早已做好打算,万一出现意外就直接进入如意门。
只要以后不再出现在这附件,过个几年,自己的模样长开了,就一点危险都没有了。
只是被刚才的大娘那么一吓,文岚觉得自己似乎低估了这个年代人们对间谍和破坏分子的警惕性,自己的寻亲计划似乎很多破绽。
老爷爷看出来文岚刚才被吓了一跳,警惕性提高了许多:“小丫头,如果你那条手串是你家里人的,那么,我应该就是你要找的人。”
文岚闻言,看了过来,似乎在琢磨对策。
“你看看你手上的串珠,最后那一颗珠子的颜色比其他的都要深一点?对了,你抬高它,对着太阳一照,就会非常明显。最后那颗珠子的下部有一圈翠色环纹,你看见了吗?”
文岚举起串珠,发现最后那一颗果然与众不同。
这串珠是关博睿的,据说是他离家前就一直放在身边把玩的东西。
半年前,为了安全,他把这些敏感物品都提前交给文岚,放在了如意门内保管。
文岚曾经把玩了无数次,但从来没有发现这颗珠子的不同之处。
所以说,这人说的是真的?
他真的就是妈妈说的表舅公家的人?
可是,表舅公不是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吗?
这里,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大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