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很快她又像是反应了过来,“不,阿姊,才不会和你在一起。”
她面上带着笑容,“我的阿姊,是天底下最为要强之人,她不信任你,公子奭,她不信任你,你娶了宋姬,一辈子也别再想见到我阿姊。”
公子奭的面色这才变了,他疾步走到床榻跟前,正要再询问,却发现说完这句话后,七娘子眼眸慢慢的失去了焦距,她的口中话语凌乱,开始颠倒因果,不管他如何问,对方都像没听见一样。
“阿姊,当公候夫人、太难了……霍仲因为我也死了……”
“我当初没找到你,阿姊,雱雱当初没找到你,阿姊,你知道吗?我找到了郑山,他们都好厉害了,可是他们又走了。”
“阿姊,我好想你,可是我没完成你的心愿……太难了,雱雱好累,好累。”
她要好好地睡一觉,不用担心她地位不保,不用担心那些庶子夺走她大子的地位,不用担心失去夫君的宠爱……原来,当初阿姊那句话说的很对,她选了一条最难走的路,她终于要去见阿姊了。
七娘子在公子奭难看的面色下渐渐闭上了双眼,面上带着纯真如年幼时的笑容,陷入了一场不可醒来的美梦。
南郑是大城,有传闻说是在周时是郑桓公的封地,南郑便是其古邑,不过那时候南郑并不叫南郑,而是周末诸侯战乱,战事而起,城中居民为了生存大多难逃,于是才改名为了南郑。
不过这个说法可能也只是谣传而已,这个在周朝末就已经存在的古邑后来又经过了多个诸侯国,现如今已经发展地颇有规模,城中大小闾里上百,毕竟现在诸如长安那样的大城闾里足有百余数,而南郑也不甘落后,城中每三百步为一里,周围设有高墙,还有专门的吏员和市令看守里门,全城都要实行宵禁,只有等打更人的第五道梆子声响起后,各个坊和市的四道门才会开启。
郑文他们的马车出了坊门就到了外面的大街上,整个城中的规划很合理,讲究中轴对称两边皆是坊市,中间是十字型大道。
她带着两位少年在街市逛了大半天,才回到府上,等进门的时候,她没忍住下意识地回了头,却没在那处看见那位白衣郎君。
无来由地,郑文心里松了一口气,她自己也说不上为何。不知为何,在那位郎君的眼神下,她总觉得自己好像欠了对方情债一样,心头发麻,要不然以之前她的性格,看见如此俊美的郎君,怎么也会多看上几眼不可。 不过翌日的同一个时辰,她带着郑林他们出门时,看见侧门对面同样的地方又站了那位白衣郎君,今日依旧是雨天,比昨日的雨势稍微大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郑文透过淅淅沥沥的雨幕,觉得那位白衣郎君的脸色比昨日差了一些。
郑林他们也看见了,咦了一声,不由说道:“先生,昨日的那位郎君又来了。”
“先生我觉得他应该不是来当汉王谋士的。”郑林对郑文和惠小郎君说道。
而且,他总觉得那位郎君是为先生而来,先生一出来,那位白衣郎君才抬起了眉眼,目光一直落在先生的身上,眼睛都不舍的眨一下,他心里大胆猜测,说不定那位郎君还是先生的爱慕之人呢。
郑文瞥了少年一眼,没说话,惠小郎君却没忍住,小声地询问了一句为何,“阿林,我阿翁很厉害的,为何那位郎君不是来投奔我阿翁的。”
郑林装模作样地笑了笑,才道,“阿惠,你见过到侧门处来投奔的谋士吗?前院的那些人哪个不是被你阿母从正门派人恭恭敬敬地迎进来的。”
惠小郎君摇了摇头。
郑文却是收回了放在对面的目光,依旧视而不见一般,把两位少年赶上了车,然后带着人去了街市,今日主要逛的是另一个市,这里多是一些奴隶人口买卖,因此南来北往的商人也会多一些。
这种地方最好打听一些事情。
他们依旧在下午时分回到府中,不过,等郑文下车时,却发现那位白衣郎君并未离去,一身衣裳都湿了大半,似乎一直都站在那处。
这下,郑文也确定了,那位郎君的来意并非这汉中王,要不然为何选择这么一个偏僻的侧门,平日里出了她也没旁的人出来了,如果对方要在这里等待一些权贵之人,那真的是怕要落空了。
她脚步顿了一下,还是没有停住。事不过三,等明日那位郎君还在的话,再说吧。
一行人进了府中。
第二日,郑文并不准备再出门,而是在院子里教导郑林和惠小郎君数术,要不然再出去几次,刘夫人都得有意见了。
结果在教书之时,郑文就发现郑林和惠小郎君不知为何,今日都有些神思不属,注意力不集中,等到门外出现了一位仆从时,郑文就看见郑林暗地里撞了撞惠小郎君的胳膊。
然后惠小郎君面红耳赤地就站了起来,说自己肚子不舒服,要外出更衣。
郑文听闻此话却并未应允,目光平静,看着惠小郎君,面色不变。
她什么话也没说,惠小郎君就在这渐渐安静的气氛下率先低下了头,“先生,学生有错,阿惠撒谎了。”
惠小郎君性情柔和内向,这还是第一次撒谎,压根抵不住郑文的目光。
郑林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站了起来,“先生,阿林错了。”
郑文这才说道:“君子行事,应克己自持,明朗如清风,你们年纪虽小,可也是学的君子六艺,怎能出口成谎,落人口舌。”
郑林和惠小郎君齐齐低头。
郑文并未罚他们,见两个人都认真地认错了,才询问,“说吧,你们两个人为何从晨时便神思不属。”
郑林看了惠小郎君一下,这才对着郑文恭敬道:“我和阿惠好奇外面那位郎君今日可否还在,于是让阿惠派了仆从去查看。”
外面的仆人还候着,并未离开,郑文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看了看郑林和惠小郎君,才走出去,把那位仆人叫了进来,询问,“你们主子让你去干了什么?”
那位仆从看了里面垂头丧气的两位小郎君,才唯唯诺诺地回了话,“回郑先生,小郎君让奴去小侧门外面看看有没有一位白衣郎君。”
郑文面不改色地询问:“那……那位郎君可在?”
“在的。”仆人又瞥了一眼小主子,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奴一出去就看见侧门对面站着一位白衣郎君,气度不凡,应该是一名世家子弟,只是不过不知为何,一直看着侧门这处。”
郑林和惠小郎君对视一眼,郑文却叹了一口气。事不过三,这白衣郎君恐怕还真是为她而来,看来她心头的那股熟悉感真不是她的错觉,只是不知这位郎君是否与秦岭之事有关。
想到此处,郑文放下了手中的书简,吩咐郑林和惠小郎君继续温书,然后自己一人带着那位仆从就走了出去。
侧门处有门隶看护,不过郑文因为有刘夫人的口令,一向是随意进出,她跨过了那道门,就看见白衣郎君就站在不远处的高墙下。
今日是一个艳阳天,她走近了才发现那位郎君的脸色极其不好,眉眼间都带着病弱气息,但因为那双雪狐似地眼眸,让整个人呈现出一股并不矛盾的清冷感。
让人觉得不好接近。
她走近了,在对方复杂且不平静的目光下,在心中斟酌了片刻,才慢慢地询问了一句,“这位郎君,我们可否相识?”
郑文询问完,心中觉得这句话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于是等待对方的回答,却发现对面的郎君在听闻她这话后,沉默了好一会儿后,不知为何脸上的气色一下子变得很差,目光一直落在她的面上,然后当着她的面吐出了一口血。
把她吓得都后退了一步。
这是跨时代碰瓷?她想了一下,在后世这种行为,是叫碰瓷吧。
第102章 六百年等待
她认为再过合适的一句反问似乎让对方受了很大的打击,一时气血上涌,被她这句话直接气的吐了好几口血。
但面前的白衣郎君尽管吐了血,脸色苍白的厉害,可目光一直落在郑文的身上,眼神紧紧地盯着她,在郑文退后一步后,他甚至上前了一步,竟然让郑文觉得对方的眼神都含着一些执着。
阳光撒在对方的面上又多了一份脆弱感,他身体应该不是很好,或许一直都不是很好,不知怎的,郑文突然有这种感觉。
血落在青砖地上,滴落在白衣上,青年身旁的那位仆从面色有些担忧轻轻地叫了一声公子,却仍旧不住上前阻拦。
郑文听到这声称呼微微愣了一下,觉得似乎有些熟悉,耳旁响起了一些声音,环绕在耳侧,她怔神之际,就看见那位白衣郎君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她的衣袖,轻轻地唤了一声,“阿文。”
似乎叫了百遍一样熟练而自然。
这道声音就像一道春雷,打在郑文的耳旁,直接在她脑海中划出一道声音,似乎有无数的画面猛地从被封存的记忆中涌现出来。
在镐京城外第一次真正见到对方时的惊艳,上元灯节时她被挟持时对方轻描淡写地转身,还有犬戎来袭,他们在逃难中于秦岭相处十数日,她用自己的血液养了对方那么多天……所有的记忆好像都因为时间的流逝变得斑驳起来,一切都成了黑白画面。 所有的一切最后都定留在一副画面上,这是她在脑海中有关对方的记忆最为深刻的场景。
——郑氏阿文,你可愿与我一同前往鲁地?
在一个朝阳温暖的秋日,一位郎君骑马而来,一双雪狐似的眼眸也被映入了橘黄色的朝阳日光,青年面上神色被阳光模糊了,可她却觉得对方面上应该很期待,或许还有些紧张。
郑文恍惚了一下,过了好久思绪才从记忆中被拉扯回来,面前的青年手不知何时紧紧地拽着她的衣袖,目光落在她的面上,似乎带着执念一样,给人的感觉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凸起的手指骨节已经泛白。
郑文视线落在对方的脸上,描绘着对方的眉眼,心中却是难得的平静,心想。
原来记忆中马上的那位青年长这副模样啊,没有她记忆中的那般意气风发,百年过去,眉宇间反倒是多了一份阴郁。
怪不得第一次看见这位白衣郎君时,她便觉得好看,事实上,一个人的审美真的很难改变,可是就算再过心动,也已经是过去,她的一颗心早已经在几百年的沉睡中停止了跳动,现下见到公子奭,更多地也只是单纯的感叹,原来不止她活了这么多年,那位当年身体孱弱的鲁侯王孙也实现了长生,可能是因为当年在山中她用血喂了对方那么多时日。
其余地,无能为力。
她的心中再难起一丝波澜了,记忆中的那些事真的已经变成了过去,她现下再回忆起来也仿佛在看别人的故事,时间真的能磨损一切,包括情感。
相反,她还因为对方的存在感觉到了威胁,原本她特殊的身体已经成为了秘密,而如今这个知道她秘密的公子奭对于郑文来说是一个很大的不确定因素。
她不信任公子奭。
六百年前如此,现如今她的态度更不可能有所变化。
“阿文。”
面前的青年人在郑文平静又冷淡的神下又忍不住唤了一声,他竭力地想要看清面前女人眼中的情绪,却被一片白纱挡住了所有,最终什么也没看见,只能感受到对方身上和脸上的那股冷淡,像是对陌生人的冷淡。
郑文的目光下落到自己的袖口上,那里已经被拽出了一道印子。
她沉默地把自己的袖子从公子奭的手上扯了出来,静了一会儿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在公子奭想要上前一步时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公子奭的脸色彻底地暗沉下来,他一双黑沉的眼眸看着郑文,嘴角的血映着苍白透明的肤色就像一个生活在地底的生物一样。
身后传来动静,郑文回过头,就看见郑林和惠小郎君来到了她的身后,应该是在院子里呆太久了,见她许久未归所以出来看看发生了何事。
郑林从郑文身后探出头,瞥了一眼站在郑文对面的那位白衣郎君,才唤了郑文一声,“先生,我和阿惠看你许久未归,出来看一看。”
郑文拍了拍郑林的头,对着两人说,“我马上就回去,你们先回门口处等着,我再与这位郎君说几句话。”
郑林点了点头,和惠小郎君一起转身,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就看见那位白衣郎君一双眼睛黑沉沉地看着他,眼中似乎带着杀意,可是等郑文转过了头,对方眼中的杀意顿时消失殆尽,脸上只剩下了脆弱和苍白的病色。
少年身体僵直了一瞬,他忍不住叫了一声先生,在郑文转过身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时,郑林的目光却穿过郑文落在公子奭那边时,公子奭此时脸上好像带了笑,漫不经心地看着他,好像并不把他放在心上。
过了一会儿,在那种轻视的目光下,郑林还是什么也没说,他摇了摇头,带着惠小郎君一起站到了侧门口,情绪却明显低沉了下来。
惠小郎君看着郑林,有些疑惑,“阿林,你不高兴?”
郑林目光落在郑文那边,一双眼紧紧地盯着对方对面站着的那位白衣郎君,忽然说了一句,“我不喜欢那个人。”
很不喜欢。
郑文等郑林和惠小郎君离开以后,脸上才浮现出一层轻而疏离的笑容,慢慢地对着面前的青年说了一句话,“郎君,你认错人了。”
她说完这句话,公子奭没有反应,只看着她,那双雪狐似的眼睛都莹润了一些,郑文分不清那是太阳光还是被困在方寸之地的水光,她看了一眼对方身边的那位少年,面容很陌生,不是熟人,并没有放在心上,转过身就准备离开,就听着身后的那位少年大声叫了一声公子。
似乎在她转身那一刹那,什么东西破碎了,有人倒在地上的声音。
郑文听见了,不过她的视线一直看着前方,步伐不紧不慢地向门外的郑林和惠小郎君走去,一次也没有回头。
一次也没有。
好像,在很久很久之前,曾经有一个人说过她的心其实很硬,就像石头一样,可能捂很久也只染上了那些捂石头人的温度,不过过了太久,她早已经不记得那个人是谁。只记得那时她似乎不太认同那人的话,现如今她感受着自己毫无波动的心,觉得可能真是如此,她天生生了一颗石头心。
她可能猜到了她为何会出现在秦岭山中,为何躺在一具石椁中,为何能安稳地在沉睡中度过六百年的乱世,可是那又如何,她依旧不信任那个男人,在百年前会答应与他国联姻的人。 倒在地上的公子奭看着逐渐远去的郑文,觉得自己的心口又开始疼了起来,忍不住地开始咳血。
一旁的齐奚完全被吓住了,小跑到公子奭的旁边,想要把人搀扶起来,不停地叫着公子。
公子奭却是忍不住心生了恨意,他等了她六百年,整整六百年,不是求一个这样的结果,再次相见,对方却那样平淡地询问他是谁。
郑氏阿文。
郑氏阿文。他不由地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可那道声音也轻的只有身侧的齐奚听得见,那个名字的主人早就已经进了府门。
“齐奚,把那些土耗子全都给我杀了,挫骨扬灰。”
他抓紧了齐奚的手,心中的那股杀意无处发泄,他看见了对方能如此温和的对待那个少年,对他却如此狠心,一句不相识像是能抹去他所有的等待。
可是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