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收到来信已是初夏时节,陆丰年在那边的生活和学习渐渐适应,心情随遇而安,问她是否一切安好。
邱天回信告诉他自己一切都好,又叮嘱他好好照顾自己,她说北京最近总是连绵不断的雨,像极了凌源乡的雨季。
……
陆丰年的信没有特定的规律,这个年代的通信本身也很难形成规律,滞后是很正常的事,丢信的情况也时有发生。最初邱天是期盼陆丰年来信的,等到接受了这种不确定性后,她的心态渐渐平和——陆丰年的来信像不定期到访的礼物,无需期待,可终究会有惊喜。
时间就这样在一封封不定期来往的信件中辗转而过,一年又一年,山高路远,这期间陆丰年果然没有回来过。
可邱天知道他总会回来,在她和他都变得更好的时候。
第73章
1981年,续锋面临高考,以续锋现在的成绩,考一所好大学一点问题都没有,可续夫人却极不放心,极力要求邱天延长辅导时间。续锋对学习早一副“唯我独尊”的派头,这回面对续夫人的安排却极乖顺地答应下来,是以邱天辅导续锋的时间延长到下午四点,中午可以休息一个小时。
这一年邱天读大四,全国电视新闻工作也在这一年发生重大变化,从这一年开始其他各省电视台必须转播《新闻播报》节目,也是从这一年开始开始播报天气预报节目,也因此《新闻播报》播放量猛增。
为了吸收新鲜血液,新闻部开通选拔渠道,相关专业人员可通过考试加面试进入新闻部,成为正式人员。
邱天面临毕业,她没意愿再回凌源乡,故此也参加了选拔考试。徐国明打算出国,所以放弃了机会。参加考试的人很多,但邱天仍以绝对优势通过两轮考验,成为新闻部的正式人员。
很快高考来临,续锋正常发挥考上了本地的一所大学,虽赶不上北大,可也算令人满意的结果。
紧接着,邱天大学毕业,从学生宿舍搬出,转而搬到了员工宿舍,正式开启了新闻职业人的生涯。
大学的这四年间,邱天只回了凌源乡两次,一次是大伯去世的时候,一次是邱玉珠结婚的时候,她嫁给了那个哑巴木匠,那个名唤三出的后生。而邱天这次回去也和邱玉珠有关,两天前她投河自尽,被三出救了回来。
坦白地说,她对邱玉珠的感情远不如对大姐邱玉珍那般深厚。然而生死是大事,她必须得回去看看。
这几年改革,凌源乡变化不少,包产到户开始实行,生产力猛增,产量也随之翻番地涨。人们日子变好了,是以人人都想不明白邱玉珠为何会自杀。
邱天见到邱玉珠的时候,她已出院在自己的家卧床休养。
邱玉珠和三出住在县城近郊,那是一户小巧的院落,院子不大,搭着大小藤架,藤架上攀爬着瓜果,屋内各色家具都是三出亲手打造,简单却别致。
这么郁郁葱葱的一方院子,邱玉珠却只身躺在床上,连一丝生气都没有,看到邱天,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也是来劝我的吗?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我就是不想活了。”
三出就在她旁边,一听这话脸色顿时煞白,然而他口不能言,只能慌乱地一通比划,邱天自然是看不懂他的手语,邱玉珠倒是懂,可她撇过头不看。
三出愈发着急,转而看向邱天,喉间发出轻颤似的低鸣。
邱天走到床边坐下,沉默着看向邱玉珠,良久,她开口说了第一句话,“真不想活的人不会把死宣之于口。”
邱玉珠一愣,机械似的转头,有如枯井似的目光定在邱天脸上,她的嘴动了动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邱天被她的目光蛰了一下,到底没说出太硬的话,只道,“人这一辈子统共不过几十年,死都不怕,还怕活到头儿吗?”
邱玉珠目光顿住,恍若在放空,又仿佛在思考,邱天没给她多想的机会,又说,“既然已经死过一次了,就当这回是新生吧。”
话音刚落,她听到一声哽咽,来自邱玉珠。
三出见状赶紧上前给邱玉珠拭泪,他动作小心而显得笨拙,嘴唇嗫嚅着,依稀喊出类似“玉珠”的话音。
邱天愣了愣,而邱玉珠却仿佛见怪不怪。
早在许久之前,邱天就觉得邱玉环有几分抑郁的倾向,而这种倾向随着她高考连番失利而愈加明显。打小时起邱玉珠就想离开北角村,离开凌源乡,甚至县城都她都没有放在眼里,她渴望去往更加广阔的天地。她向来不合群,不,不只是不合群,她抗拒这村子里的一切,看上去是那么格格不入。
可这个时代使然,这个地方又是那么闭塞,她生不逢时,也生不逢地,高考的路连番失败,她俨然没了别的指望,就这样在日子的磋磨下渐渐消沉下去。
“二姐,”邱天轻声道,“政策越来越放开,如果你想去别的地方那就去吧。”
邱玉珠仍然不语,可她迟滞的目光却闪出几分光泽。
院外传来说话声,邱天起身往外看,三出随之迎出去,来的人却是邱玉珍和邱玉环。
邱天回来后就直接来看邱玉珠,还没去北角村落脚,所以姐妹俩看到邱天皆是一愣,只不过邱玉珍的愣怔带了些喜出望外的意思,而邱玉环却翻着白眼冷哼了一声。
邱天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只对邱玉珍笑了笑,“大姐,你来了。”
邱玉珍上前拉她的手,“啥时候回来的?咋也不告诉我一声?”
“才来,想着看完二姐就去叨扰你和骆老师呢。”两人边说话边手拉手坐到邱玉珠床前。
被冷落的邱玉环恼火无处发泄,转而从邱玉珠身上找消遣,“你这吃喝不愁的还寻短见,还有啥想不开的?纯属吃饱了撑的。”
听到这话,邱玉珠原本平缓的呼吸瞬间急促几分,咬着牙死死盯着邱玉环。
邱玉珍忙道,“胡说啥?!”扭头又去安慰邱玉珠,“二妮被多想,三妮就是关心你才口不择言的。”
然而邱玉珠并不买账,看着邱玉环恨恨道,“她的关心我可消受不起,”
邱玉环踱到床前的椅子旁,一屁股坐下去,“你没心没肺的当然消受不起。”她瞄了邱天一眼,继而冷笑道,“哟,大学生还特意从北京赶回来?真是时候,看热闹也得看双份。”
热闹?亲姐妹出了这样的事差点死了,在她嘴里却成了热闹?
邱天当场就想发作,可考虑邱玉珠的心情,她将怒火压了下去,“我看二姐也需要休息,不如我们先出去吧。”
邱玉环:“出去干啥?屁股还没坐热呢,她躺她的,碍着啥事了?”
那边三出也急了,手飞快比划着,急头白脸地不知想表达什么,最终他终于接受了这几个人都看不懂他手语的事实,只拿颤抖的手指着邱玉环的方向,紧接着又指了指门。
因为着急,他嘴里发出一连串低沉的喉音,仿佛有许多话语堵在嘴边,却怎么都吐不出来。
邱玉环拿手指自己的鼻子,“咋的?让我走?有礼貌没?我这大老远……哎哎哎!”
伴着邱玉环杀猪似的尖叫怒骂,邱天倒扯着她的头发往外走,身后跟着一脸大惊失色的邱玉珍。
扯人头发的事,邱天还是头一次干,其实她也不是非得扯邱玉环的头发,只怪这人实在没法讲道理,而且她身躯肥硕,扯别的地方必定会被一秒反制,比较起来还是扯头发胜算大一些。
果然,被扯住头发的邱玉环虽嘴上不干不净,可脚下却乖乖跟着出去了,只是这人手也快,逮着邱天的腰狠掐了一把。
邱天扯着邱玉环走出家门老远才松开,下一秒,蓬头散发的邱玉环疯了。
“好你个死妮子!敢扯我头发!我掐不死你!”
邱玉环朝邱天猛扑过来,被邱玉珍拦腰抱住,“玉环你冷静点!”
“我冷静个屁!你没看见这死妮子刚才跟拽死狗似的拽我?”
邱天退出几步远,“拽你是为了让少说话,你但凡能管住自己的嘴,我能拽你?”
这娘们头几天没洗了,攥了一手油腻,够恶心的。
“我说话怎么了?碍你啥事?”
“你说话分不清场合!二姐自杀未遂情绪不稳,如果因为你的一句话,她再动了轻生的念头,你就是罪人!”
邱玉环动作一僵,随即冷哼,“她不惜命碍着我啥事?再说她这不好好的?”
邱天没法跟她解释什么是“抑郁症”,这种病在这个年代或许压根不能称之为“病”,说出来或许绝不会被理解,反而会加剧邱玉环的嗤之以鼻。
“有些人受不了得过且过的生活,宁愿死也不愿蹉跎着活。”她只能这么替邱玉珠辩解。
邱玉环皱眉想了想,吊梢眼一瞪,同时挣开了邱玉珍的双臂,“别跟我拽文!人于丽华从牢里出来也照样活得好好的!谁跟她似的,好好的日子不过整天要死要活!”
说着冲上来就要薅邱天的头发。
而邱天却被她口中的人名惊得一震,双眸霎时淬满寒冰。
于丽华从牢里出来?她出狱了?
邱天冷漠而用力地看着邱玉环,倒令她动作顿住,下一秒便又被邱玉珍拦腰抱住了。
半晌邱天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刻意冷静地问,“你见过她了?”
邱玉环被邱玉珍抱着,这回使劲挣也是挣不开了,“见过,怎么的?你也想见见?”
邱天神情冷淡,正要开口却又被邱玉环打断,“你可别黄鼠狼给鸡拜年了,好端端把人害得坐了牢,好意思再见人家?”
邱天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邱玉环冷哼,“我刚说什么来着?你这回来一趟看热闹也是双份的,有人自杀,有人出狱,全让你赶上了。”
第74章
邱天想象不到一个人的是非观念竟能颠倒至如此地步。于丽华伙同她姑父李向东顶替她的高考成绩,害她差点连大学都读不了,在邱玉环嘴里却成了她害于丽华坐牢。
不过转念一想,这种价值观出自邱玉环也并不稀奇,她打小就三观不正,在她身上邱天信了“人性本恶”,也信了有些人天生坏种。
“害她坐牢的是她自己,怨不得别人。”邱天压制了怒火,声音恢复平淡。
邱玉环扭着肥硕的身子,骂她狼心狗肺,“真会说风凉话,你进去待几年试试?”
“进去的都是违法乱纪的人,我没有犯法凭什么进去?”邱天转而对邱玉珍说,“大姐,你放开她吧,光天化日之下她要是打我,我就去报警,我别的本事没有,把人送进牢房可是有经验的。”
邱玉珍迟疑一瞬,在邱玉环身后叮嘱道,“你可千万别动手,打伤了妞妞,你绝得不到好处。”说着缓缓松开了手。
乍一被放开的邱玉环身子抖了抖,思忖邱天刚才的话,一时间也不敢把她怎么样,只啐着冷哼道,“打她我嫌累!”
翻着白眼想了想又说,“你把人于丽华送进牢,人家照样能全须全尾地出来,不仅出来还找了个顶厉害的对象,人家因祸得福。”
邱天不知自己是厌恶听到有关于丽华的消息,还是单纯厌恶听到邱玉环的声音,她皱眉尖刻地说,“那你好生抱紧于丽华的大腿,千万别松开,看她能不能带着你鸡犬升天。”
邱玉环脸上横肉一抖,吊梢眼倒竖,“你别特么嘴硬!你白上那么多年学也比不上人家从牢里出来的混得好!”
邱天不明白为何从小到大邱玉环总拿她跟于丽华比,好像贬低她、欺负她,就能得到于丽华多大好处似的,不过邱天也懒得想,只耸了耸肩冷声道,“所以让你好好抱大腿,这不是你从小最擅长的吗?”
邱玉环说不过她,又不敢打她,顶着一头乱发气得脸红脖子粗。
……
回去的路上,邱玉珍主动对邱天说,“你别听玉环胡咧咧,于丽华找的那个对象虽家里挺有几个钱,可他都快五十了,闺女儿子好几个,死了老婆动了花花肠子,于丽华跟着他连名分没有。”
虽对于丽华的事并不感兴趣,可邱天还是被这消息惊得震了一下。
心想这女的脑子大概是被驴踢了,从小到大不灵光,和邱玉环一样净干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几年的牢狱生活大概也没改造好她的脑子,一出来就寻上了捷径——找个老男人。不过话说回来,从牢里出来,她要想板板正正找个好人家也是难。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随她去吧。”
邱天丁点都不愿想起于丽华,这么多年过去她早就释然了,毕竟那一年她的升学路虽受了些波折,可终究算是得偿所愿,而于丽华机关算尽,却把自己算进了监狱。
邱天跟着邱玉珍去了她的店里。这几年大姐的店生意越来越好,店面比以前扩大了三倍不止,以前只卖包子,现在扩大了经营范围,成了远近闻名的私房菜馆。
玉珍姐就是店里的活招牌,这回连店名都改了,以前叫“骆家包子铺”,现在叫“珍馐小食堂”。
邱天站在装修简单大气的门店前,细看牌匾上的字体,怎么看都像是骆老师的手笔。再看两侧篆刻的对联也是应景,右边是“骆家暖风至”,左边是“玉盘珍馐来”,里面含了骆老师的姓氏和大姐的名字,外人读起来只觉得上口,而邱天却读出了其中的浪漫。
她笑嘻嘻打量邱玉珍一眼,后者撇开视线道,“都是你姐夫的主意,说这样有格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