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天忍笑点头,“是有格调,还宣誓了主权呢。”
“谁的主权?”大姐不解地眨着眼,“怎么还牵扯上主权了?”
邱天忍不住笑出声,“骆老师怕有人把你拐带跑了,特意在对联里体现自己的主权呢。”
邱玉珍一愣,抬头再去看那对联,仿佛这才品出味来,脸刷一下红了。
邱天没在邱玉珍家停留很久,趁骆老师回来吃饭,匆匆见了一面便离开了,她还得抓紧时间回北角村一趟,大老远回来不家去一趟属实是说不过去的。
家里一切都好,只是邱北山肉眼可见地老了许多,刘爱花自然也是,岁月在她脸上留下更明显的痕迹,横生的皱纹也加重了她脸上的刻薄感。邱天只在进门跟她不甚热络地打了声招呼,便只跟邱北山说话去了。
谈及恩赐,昔日的男孩如今已经十六,在乡里读高中,成绩还算说得过去,邱北山这才想起姐弟俩关系亲厚,便提出要去把恩赐喊回来,被邱天制止了。
“他上学呢,别去打扰他了吧。”
邱北山默了默,笑道,“也行,那你坐着,我去杀只鸡。”说着就要磨刀霍霍向鸡窠。
邱天一愣,乐得拉住他,“爹,可留着那只鸡的小命吧,炒些素菜就行,我不爱吃肉。”
邱北山怔了一瞬,那神情分明在说居然会有人不爱吃肉?可愣怔转瞬即逝,他眼神黯淡须臾,低声说,“你哪是不爱吃,是没的吃啊。”在家的那些年,属这个幺女受的亏待最多,可是那年月也就那样,缺衣少食,邱北山复又笑了笑,执意道,“等着,爹炖鸡肉给你吃。”
邱天拉他不住,只能和他一起磨刀霍霍向鸡窠。
刘爱花心疼家里的几只鸡,可拗不过邱北山,且现如今她对邱天也忌惮几分,是以虽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却也没拦着。
只是到底是觉得不能单单便宜了邱天一个人,到底是跑去乡里把恩赐喊回来吃晚饭。
恩赐听说邱天回来了,自是欢天喜地,还没进门就高喊一声,“妞妞!”
邱天心中一喜,嘴上却戏谑道,“喊姐!”
恩赐极脆生地改口,这下邱天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清着嗓子笑了笑。眼前的少年过去还像她身后的小尾巴,如今却已比她高半个多头,长得倒是精精神神的,可就是太瘦了,又黑又瘦,衬得两排牙阙白。
“姐你变样了!”
“是吗?变啥样了?”
恩赐笑嘻嘻地上下打量一番,“变洋气了。”
邱天白他一眼,也笑了,“你也变样了,再不多吃点饭都瘦成麻杆了。”
恩赐便只嘿嘿笑。
这会儿鸡肉已经下锅,香味飘满整个院子,姐弟俩凑到灶台前烧火,说是烧火,其实不过是寻个由头说些体己话。
“这味儿太香了,一会儿别把那馋虫给招来。”
“哪来的馋虫?”
“金宝呗。”恩赐皱了皱眉,一提到那孩子就不爽快。
邱天一愣,心里将这名字和印象中那个满脸黑毛的男孩对上了号,转而笑着调侃,“那不是你三姐家的宝贝蛋吗?你亲外甥,你还嫌他抢你肉吃?”
恩赐撇了撇嘴,“那孩子……太吓人了。”
邱天想象不到一个几岁的毛孩子能怎么个吓人法,只当是恩赐夸张,“你还怕一个小屁孩?”
恩赐往灶膛里续了一根柴火棒,表情似乎有些尴尬,“你不知道,那孩子跟别的孩子不大一样。”
“怎么不一样?不都是一个鼻子两只手?”话虽这么说,可她还是依稀记起那孩子的特别之处,他身上毛发特别旺盛,某个地方夸张得有些……怪异。
“那孩子被三姐惯坏了,动不动就发火,一发火就打人咬人。”恩赐撸起袖子给邱天看,“呶,他咬的。”
少年黝黑的胳膊上印着两排清晰的牙印疤痕,可以看出当时咬得伤口有多深。
“这个小兔崽子,纯粹是暴力分子,哪天不打哭一个孩子他就浑身难受。”
邱天好多年没见过那孩子了,且她虽对邱玉环厌恶至极,可还不至于无端迁怒到一个孩子身上,便道,“可能就是男孩子淘气吧。”
恩赐却说,“就这么下去,这孩子迟早出大事。”
邱天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心想反正也跟自己没什么关系,谁家的孩子谁操心去吧。
姐弟话里谈及的小霸王没有出现,隔壁栓子却闻着味来了,一进门看见邱天,也是又喜又惊,惊喜过后又有几分局促。
见到幼时的玩伴,邱天自是欢喜,迎上前去说话,栓子却再也不似幼时的耿直活泼,如今看来却显得憨厚又淳朴。
“杏花还好吗?我听说她嫁去了白沙坞,婆家条件挺好的?”
栓子脸色凝滞须臾,转而又笑道,“谁知道呢,她也不咋回来。”
这话里怎么听都有几分失落和不甘的成分,邱天不禁想起过去。
那时候他们三个人总在一起玩耍,杏花性格天真温和,有时像妹妹,有时又像姐姐,像妹妹时胆子小,干什么都要拽着栓子壮胆,像姐姐时很大度,总是包容栓子的种种小迷糊。后来三个人里只剩下邱天在念书,每逢回村五次有三次都会撞见两人在一处,邱天便以为他们两个以后一定会在一起。可她终究不是月老,没有牵红线的能力,她也实实在在错过了幼时玩伴的这许多年,压根拼凑不起两人的过往。
栓子到底没留在邱家吃鸡肉,只略坐了一会儿便回去了。
恩赐从锅屋里出来,没见栓子的身影,便问,“栓子哥呢?”
“走了。”
“走了?咋不留下吃饭?爹还想跟他喝一气呢。”
邱天心中几分怅然,感知到时间的力量,人情世故随着时间在变化,情谊或许本没有浓淡之分,可在时间的消磨里,却又蒙上了经年的灰尘。
她想起陆丰年,两人已经分别两年有余,两年不长,却足以改变一个人、一份情、一颗心。邱天知道这两年自己的心意并未改变分毫,可是……陆丰年呢?
人有感情,可时间没有,它是最公正无私的魔法师,所以,这位最公正的魔法师又会在她和陆丰年之间释放什么魔法?
这次回家她没见到米兰和三叔,三叔做起了生意,这回不巧刚好去南方进货,而米兰学校最近很忙,邱天此行仓促,便没去找她。
两天后她返回北京,恰好收到了陆丰年的信。
他洋洋洒洒写了几页纸,最后一句却是要照片,她的。
第75章
邱天翻遍了自己为数不多的照片,发现这么多年她的照片加起来竟然约等于无。她皱眉看着寸照中一本正经的自己,幽幽叹了口气。
总不能给陆丰年寄张一寸照吧?
她决定趁着工作的间歇抽空去拍一张。
其实新闻部就有专门负责摄影的同事,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叫杨桂樟,可邱天不太想麻烦他,因为这个人平时对她有点过于殷勤,她躲都来不及,哪还敢去麻烦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不愿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中午吃完午饭,邱天出去找照相馆,印象中往东走的街角就有一个,她一边朝那个方向走,一边想着等会儿要怎么拍。可巧不巧,邱天没走多远就遇见了杨桂樟,他肩上背着相机,应该是刚外出拍摄回来。
杨桂樟只比邱天高一个头尖,长得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风吹日晒之下仍显得白而清秀,他追着邱天问,“小邱,你这是去哪儿?”
邱天瞄一眼他挂在肩上的相机,心里默默叫苦,寻思干脆让他给拍一张得了,可张了张嘴到底是没说出口,她不想欠杨桂樟这个人情,便胡乱扯了句谎,“我随便溜达溜达。”
杨桂樟一听乐了,“正好,我跟你一块溜达溜达。”
“嗯?”邱天懵了一瞬,转而指了指他的相机,“你不得回去放设备?”
杨桂樟把将要滑下来的相机带往肩膀上勾了勾,“没事,这玩意又不沉。”接着反而催促起邱天来,“赶紧走吧。”
“…………”
邱天只得硬着头皮跟他并肩而行,杨桂樟说不完的话,一路上问东问西,邱天疲于应对。
“小邱你该去考电影学院,你长得太漂亮了,比电影里的女演员还漂亮。”
“谁说漂亮就一定要去当演员?”
“也是哈,我们小邱不仅漂亮,还聪明有内涵呢。”
邱天平时是个挺自信的人,可也架不住被人这么夸,她赶紧扯开话题,“我要去王府井逛逛,你要是有事就……”
“王府井?太好了,正好我也想去逛,走!一起!”说着他倒率先带起路来。
“…………”
邱天无语又无奈,硬着头皮跟上去。
1981年的王府井热闹程度仍可以用人山人海来形容,特别是开放的春风吹过来之后,大街上可谓是花红柳绿,一派生机。
顺着人来人往的街道一路走,百货商店、儿童用品商店、新华书店、烟酒商店、洗染店……诸如此类,一应俱全,在这些琳琅满目的招牌里,邱天一眼看到照相馆,她心念一动,可倏忽想起身旁还跟着个背照相机的,高涨的情绪瞬间歇了菜。
她想把杨桂樟支开,可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迂回的法子,最后决定干脆来直接的,她就跟他直说要去照相馆拍照又怎样呢?
打定主意后叫了杨桂樟一声,然而声音却被突兀的汽车鸣笛声掩了过去,她下意识朝声源看去,一辆黑色铮亮的小轿车正从人群中拓出一条道路,一边鸣笛一边前行,在一众步行的人群中显得突兀极了。
“当官的。”杨桂樟凑到她旁边小声嘟囔。
“你怎么知道?”
“看牌照。”
邱天下意识朝那牌照望去一眼,数字确实打眼。不过不用看牌照也能确定车上的人身份不简单,因为这个年代寻常人家很少有能开上车的。
再往前是排队簇拥着买电器的人,车前行受阻碍,司机伸出头来喊,“让一让,让一让,嗨嗨让一让哎您呢!”
可那些排队的人为了买电器已经排队排了许久,生怕前脚让一步,后脚就让人给插了队,故此一时间没人移动。
那司机一着急,把头也伸了出来,“让一让!没看见有车?蹭坏了车谁赔?”
排队的众人一看这司机口气恁大,更不乐意让了,有个老大爷开腔道,“您瞅瞅这地儿人挤人,您还开着个车进来,这不纯粹找麻烦吗?”
司机嚷了半天都没人搭理自己,脸上早就挂不住,此时一看见来了个出头鸟,便横里横气地冲那老人高声喊道,“领导夫人东西买的多,还就得用车载着!”
周围人一听,领导夫人?!再看这车的派头,可不嘛,只有当领导的才能开得起小轿车,人群熙攘起来,不约而同看着那位出头的大爷,议论纷纷。
邱天旁观了半天,职业嗅觉令她觉察到这是个很好的新闻题材,当下也没管时代不时代,敏感不敏感的,先采集了再说。
“杨桂樟,”她低声安排道,“相机拿出来拍。”
杨桂樟秒懂了她的意思,当下也兴奋起来,抄起相机,对着那儿就是一顿咔咔。
排队的群众到底是感受到了官威的压力,不知是谁起头,众人自动让出了道路,那辆车得以继续前行,而那位司机又冒出头来,对着刚才发声的那位老大爷冷啐一口,这画面也恰好被杨桂樟的相机捕捉到了。
轿车虽然突破了一道人墙,可再往前,行人依然密集熙攘,车并不能开快,所以邱天和杨桂樟跟得很轻松。
杨桂樟在邱天的提醒下拍下了许多照片,有轿车司机忙着鞍前马后提东西的,有领导夫人带着孩子游玩闲逛的……
邱天完全忘了给自己照相的事,一直跟着那辆车,直到他们驶离王府井。
下午邱天回到新闻部第一件事就是拟稿,这次见闻无论怎么写都逃不过批评,可她别出心裁换了种笔调,给批评加了件诙谐的外衣,就连题目都跳开了中规中矩的新闻格式,改成了《轿车出行记》。
当下《新闻播报》节目一直在大力改革,这条新闻又是新鲜出炉的事件,所以破天荒地通过了审核,直接在当天晚上的节目中播报了。
这条新闻对邱天来说是她职业范畴之内的工作,但由于《新闻播报》还从未播过批评类的讯息,所以轻易便引起了轰动,邱天一时间也成了新闻部的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