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孺子可教也。”迎夏笑了笑,云茵见敏若神情一如既往的平和,才放心地继续问道:“可我看德妃娘娘晕得那样好看可怜,为何……”
“为何却碰了壁?”敏若抓了把刚才叫她牵肠挂肚的瓜子,捏在手里嗑,可惜刚才的好时候已经过去,入口的瓜子好像都没那么香了。
遗憾地咽下口中瓜子,敏若端起清茶呷了一口,才高深地道:“云茵你可记住,有些事情,讲究‘过犹不及’。”
云茵懵懵懂懂的,好像听明白了,又没太明白。
“好了,继续收拾东西吧。”敏若道:“今年恐怕要在外头过半冬,东西可得收拾整齐了。”
见她神情容色轻松平静,好像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根本不算什么,德妃几次碰壁吃瘪,也不是她回报去的一般,迎夏心中更添赞服,认认真真地应下去忙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敏若一向是个极有耐心的人。
她耐得下心等一壶好茶沏出最恰到好处的清香与回甘,耐得下心修剪庭院中杂乱的花枝让它们绽放新颜,耐得下心循序渐进由浅入深图谋未来的十几、几十年,而不是一下将手中的东西通通都抛出去。
如今当然也耐得下心在宫中安静地等康熙离开。
沏茶若急,壶水时间不适宜,则茶味、香皆不足;修建花枝若急,则花型凌乱不足美;她心里的期盼若急,则会被这个时代重重掐灭,可能导致的下场下场远比她一人赴死还要凄惨。
所以她告诉女儿要耐心,要有十年磨一剑的耐性。
她曾在天下最残酷、最黑暗的地方,磨练出一生耐性,无论遇到任何事,她都让自己处变不惊、从容不迫。
幸运的是,瑞初也不缺耐性,甚至无需她特意去教。瑞初从出生起就是个有耐心的孩子,幼时不会如哥哥那般因一块糕而急得拍桌子,少时读书,也不会为了让功课争个先字而急匆匆赶工。
瑞初会将一切想做的事尽全力做得尽善尽美,正如现在,她正用她的耐心在雕琢一块美玉。
但与女儿的不紧不慢、不徐不缓、毫无疏漏相比,敏若最近耐心有点告罄。
耐心告罄当然不是因为宫外的事,她本来也没指望着能在活着的时候就能见到什么新景象,一开始只是抱着既然有余力,那便多少做点什么的想法做的。
蹉跎十三年,她胸中的热血似乎早已流干,仅剩的两分,全都倾注在这件事情上了。好在瑞初是与她决然不同的野心勃勃理想实战派,她望着自己眼前的朝阳晨光,不留余力地帮助着瑞初,又日复一日地安静等待终老。
能够平安终老的日子,便已是她从前万分期盼、如今千万珍惜的了。
耐心告罄,与眼下的安静日子有关。
康熙最近也不知抽了哪门子的风,被她撞见好几次用别有深意的目光看她。
敏若的生存经验告诉她皇帝这种眼神只会带来两种可能:风险,和机遇。
二者五五对分,但敏若显然不可能在安稳大事上去赌那五分几率。
所以她在安静观察了一段日子后,选择在康熙西巡启行前捅破此事。
拖的时间越长,可能出现的危险就越多。
捅破这件事当然也需要个好时机。
为自己搭台子,敏若从来都有耐心极了。
就这样,在她连续三四日兴致盎然地拉着兰杜等人开箱子选料子后,这日康熙午后过来喝茶,终于见到敏若的下一步动作了。
她正坐在窗边暖炕上,沿着做好的硬样子拿剪刀在布匹上裁出一块块的布头,康熙看了两眼,见都是小小巧巧的样子,就知想来是给安儿那还没出世的孩子做的。
敏若仍是一副家常打扮,松松编着的头发垂在脑后,光阴辗转,她的面容已不似年轻时那般鲜妍青嫩,但清丽不改,矜雅仍在,哪股不紧不慢的平和从容好像也从未从她身上离开……除了闹气的时候。
前日还抱怨说脖子疼,再不梳发髻了,别就是做这些东西累的。
瞧这一桌的布料,小孩子家家也穿得了这么多?
康熙心中轻哼了一声,或许是环境氛围太温馨轻松,他随口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一边往炕上坐下。
这家伙这几年走到哪是愈发不爱叫人通传——但也正方便了许多事。
敏若做惊讶状要起身行礼,康熙摆摆手叫她止住,敏若又转身端了茶来,然后才轻嗔道:“哪有您这样说孙儿的。他能穿多少是他的事,妾给他做不做,却是做玛嬷的一番心意。”
康熙道:“那小子可是金贵了,还没出生的,就比他阿玛、姑姑和朕加在一起都要有福了。”
这明显是句玩笑话。
敏若就知道今日之事已成大半,至少这几日没白折腾。
她面上嗔怪地道:“您这是指责妾给您做的针线不够多?偏这样说,真是羞煞那还没出世的小孩子了。这不是妾的针线拿不出手吗?给孩子做那小娃娃也不知羞丑,给您做了,妾倒是敢做,您肯戴出去吗?”
“你敢做,朕有什么不敢戴的?”嘴硬完,康熙顿了一下,又道:“但你也不必劳累了。给孩子做也是,前儿还抱怨颈子疼,岂不是埋头做这些东西最累脖子。”
“一些小东西罢了,断断续续地做,并不着急,也谈不上累。”敏若笑着道:“您这会过来,可是法喀来信了?……也不应该啊,斐钰和肃钰才刚刚启程上路没几日,法喀的信不会来得这样快。”
她语气轻松平和好似闲话家常一般,眼角的余光却时刻注意着康熙的神情。康熙面色不改,还是那样轻松,甚至有点抱怨的意思,道:“你满脑子就记着法喀,朕来喝一碗茶不成吗?”
言罢才看了敏若一眼,敏若自然满脸失笑地应:“成成成,怎么不成?妾这不就将压箱底的好茶都端出来了?”
康熙却似乎恍惚一瞬,看了看那茶碗,道:“你从前在私下里,是鲜少对朕自称‘妾’的,这些年却也渐渐改了。”
他话题转换得极快,敏若瞧着似乎愣了一下,然后摇头轻笑着道:“从前是年轻,宫里规矩也不严格,便也不在意这些。近年里宫里规矩渐渐清楚了,陆续入宫的嫔妃们一个个规规矩矩、恭敬柔顺的,有她们比着,妾毕竟要脸的,少不得为自己争个得体的脸面了。”
她说着,口吻逐渐轻松,康熙不禁也笑了,然后才道:“你是什么脾气,朕还不知道?规规矩矩、恭敬柔顺这八个字从来就与你无缘,倒是你强要规矩恭顺的样子瞧着怪吓人的。”
敏若带着几分嗔怪地看着他,康熙方朗笑两声,然后才道:“咱们私下本不必那么多居礼,你姐姐在世时……也鲜少那样自称的。规矩礼数倒是足了,可又显得疏远,没那么亲近了。”
他说这话时半是感慨认真,瞧着还真有几分“称孤道寡”的“寂寞”。
敏若似是愣了一瞬,然后方低低道:“皇上,妾……我明白了。”
她起身要去给康熙添茶,转身间康熙见到她眼角有几分晶莹,康熙凭借自己高超的脑补技能顺利感动了一下,然后拉住了敏若的手:“叫宫人去吧,坐下,咱们俩说说话。……这一年里忙着四处奔走,又事端频生,朕有许久未能安安静静地与你说说话了。”
“好。”敏若抹了抹眼角,应了一声,叫兰杜进来添茶。
二人就着儿女之事闲话几句,先是洁芳腹中那未出世的孩子、然后是瑞初的婚期,多是敏若絮絮地说着,康熙偶尔应声,话题便自然而然地拉到了斐钰的婚事上。
敏若笑道:“听斐钰说,法喀瞧着军中有几个年轻子弟很好,拉在身边教导操练,那丫头懵懵懂懂的,还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夫婿可能就要出在这几个人里头了呢。”
言罢,她又摇摇头,才叹道:“这些孩子们啊,一转眼都长大了。瑞初眼见要成婚,再过几年,雪霏也要到了出嫁的年岁,也是一转眼间,妾好像就老了。”
她这话题和感慨都合情合理,让人挑不出怪异的地方来。
何况康熙那难得的感动柔情劲还没过,闻此更未怀疑,只道:“你瞧着与年轻时候并没什么分别,想是操心得少,就是不易老。”
他半带打趣,捞了敏若带着嗔怪的一眼,康熙又道:“法喀都给斐钰选定夫婿了?动作倒是快。”
“我去信问他,还早着呢,他说还要再留斐钰几年,都说日久见人心,慢慢考查出来的人才稳妥。其实倒也是这个理,不过我瞧着啊,那些说辞都是理由,他就是舍不得斐钰,不把斐钰留到二十岁,恐怕他是不会甘心的!”
康熙听了便笑,道:“朕对瑞初又何尝不是?可惜……”
可惜什么?可惜他家白菜自个给自己挑了头老实猪。
敏若略显无奈地道:“再过个年,瑞初也都二十一了,您留也留够年头了!”
康熙不搭这茬,提起斐钰的婚事,他有别的话说,因看了敏若一眼,然后似是随意地道:“其实十四倒也是个好人选,品貌端正、文武双全,放在民间那些女孩还不抢疯了?”
“十四阿哥是好,可斐钰那性子,肚子里藏不住半句话,脾气就像炮仗一点就着,实在不适合嫁入高门,又何况是皇家呢?她阿玛额娘又都不在京师,妾可不想临老还每每要为侄女向她婆母、夫婿致歉请罪。”
敏若道。
康熙笑了一声,“也得他敢受你的赔罪。门第低是好拿捏,只是嫁过去后身份却低了些,恐怕委屈斐钰了。”
他似乎是不经意的一言,敏若却不能当他是随意说的听,闻言便笑道:“身份高低有什么的,能待斐钰好便足够了,若是成了婚,夫妻之间不和美,相互怨怪吵吵闹闹的,那才真是委屈苦楚数不清呢。”
康熙道:“也罢,你是从来不在意那些门第身份之分的。……不过朕记着,年轻时候朕说要将斐钰赐婚给十四阿哥做福晋时,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敏若心原本松了一些,听他如此说,却又提了起来,面上神情不变,摇头笑道:“多少年的事了,您还记着呢。”
“朕的贵妃头次对朕哭诉抱怨委屈,朕如何能忘?”康熙看着她笑了,半带打趣地道:“怎么,如今心里还难受吗?”
敏若脑袋转得都快擦出火花了,面上仍是浅笑吟吟的模样,又好像有几分无奈,“我眼见都四十过半的人了,还泡在醋缸里,岂不腌入味了?年轻时不懂事,总觉着贤淑体谅才是不可理喻,如今逐渐上了年岁,才知道若不贤淑体谅,那滋味才最难尝……如今那些年轻的小姑娘们论年岁做我的女儿都堪得了,我也是要脸的,还和她们醋什么?”
敏若边说着,边摇头笑,目光不着痕迹地留意着康熙的神情。
康熙的面色一时倒是看不出深浅来,一开始意味不明地笑,听到最后半带嗔怪的一句,才哼笑出声,道:“你这最不叫人省心的如今也贤淑体谅起来了,朕是不是该给你换个封号,改封贤贵妃啊?”
敏若忙道:“可别,这毓字用着挺好的。您要许这个字,也简单,回头哪个年轻尚未封号的嫔妃得了您的喜欢,您就把这个字送出去吧。”
听她口口声声不离“年轻”二字,康熙不禁又笑一下,然后道:“朕瞧你也年轻着呢,你若如此在意,那朕便叫人将你家的家谱改一改,将顺治十八年生人改做康熙八年生人如何?不对,康熙八年生的还是大了些,就改做十八年生人吧。可不能再小了,再小你可比安儿和瑞初都小了。”
敏若听他这话就笑,又嗔他一眼,道:“人都说了,这人越老越长智慧,谁说我在意那‘年轻’二字了?四十过半也挺好!明年我还要就是奔五十的人了呢!”
康熙面带轻松笑意,随口附和她道:“好,有志气,等再过几年,朕给你办场五十大寿!届时安儿的孩子都能入学了,可得好好孝敬体贴你这个‘有大智慧’的玛嬷。”
然后瞧着敏若又气又好笑的样子,笑吟吟地起了身,道:“行了,下午还有折子进来,朕先回去了。你可记着你那脖子,为孙儿做衣事小,伤了脖颈落下病事大,往日劝朕的时候振振有词,如今落到自己身上,你就不知做一会起来歇一会、舒展舒展颈子了?”
敏若一一点头应是,送他出了殿门,还要再送,康熙摆摆手,“外头冷,别动了,回去吧。”
然后便抬步走了。
瞧着对今日这番“闲谈”应该还是挺满意的。
留下个一头雾水的敏若,送走康熙后回殿里坐了半晌,也没弄明白康熙心里的重点究竟是哪一个。
过了好久,敏若才喃喃道:“别是抽风了吧?”
那日之后,敏若静下心来观察两日,确定康熙一切恢复如常,再没有用那种意味不明的目光看她的时候,便彻底放下心来,将这件事放下了。
至于康熙那种目光究竟从何而来……谁在意呢?
敏若只知她要活,在宫里,如果要活,就不能相信皇帝说出来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
并非她以偏概全,而是在绝对的权利面前,她连反抗的力量都微乎其微,如果一日康熙忽然发难,那她可能刀还没捅到康熙身上,这世上已经再没有她这个人了。
敏若在宫中生存自如,甚至自如到能在钢丝线上随意跳舞的地步,但这与她的警惕并不发生冲突。
什么真情实意,都是逢场作戏。
她如此,康熙又何尝不是?
或许有时,康熙都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有多少真心,许在每个人身上的又有多少。
就这样,在敏若的暗中期盼下,康熙终于要踏上西巡之路。
对于这桩消息,敏若真是恨不得鼓瑟吹笙相庆。康熙临行前,她向康熙请了去庄子上“静修祈福”的旨,然后便在大部队离京后立刻卷着东西包袱款款地出了宫。
庄子上一切都如从前,敏若居住的正院几乎是日日打扫,院中摆放花木也会随着季节更换,以备敏若随时到来都方便落脚居住。
今日来便见院中的菊花开得正盛,虽不是宫中有些稀有罕见的名品,但株株都品相上佳,甚至有两盆瞧着便格外不凡。
敏若笑着对迎冬道:“你有心了。”
迎冬笑着指最显眼地方的两盆花给她,道:“这是今年访菊斋新培育出的品种,品相格外不凡,奴才知道主子您一定会喜欢,抢到两盆来养在这院里,叫庄子里会伺候花草的人伺候照看着,没准明年还能多得几盆呢!”
敏若驻足瞧了好一会,不禁又点了点头,迎冬又给她介绍别的添的新奇摆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