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贞眉飞色舞地说了一通,听林容问那那位君侯夫人,也是叹了口气:“是呢,听说死的时候才十六岁,连全尸都没有,夫家娘家都不肯发丧。便是这时节发送,也只能立衣冠冢。真是个可怜人,这样年轻就没了。”
林容听了,更放了三分心,心道,既然都办丧事,那必定是认为自己死了,这是最好不过的了。从此,这世上便再也没有舞阳郡主崔十一,只有道观里的小道士妙玄。
她去年正月生了一场重病,因她医术惹了别人眼红,县里的药铺医馆都不卖药给她。她当时病得站不起来,毫无办法,只好把从陆慎身上搜刮来的红宝石、玉佩都当了出去,这才勉强换了一副药来吃。那红宝石便算了,虽然贵重,豪门大族也是有的,只那玉佩实在特别,刻了雍州陆家的族徽,倘叫有心人见了,又不知会惹出什么官司来。她本想离开这道观,只乱世之中,又有何处可以安身呢?
林容为此颇为悬心,此刻听到雍州发丧的消息,脸上也不自觉添了抹笑,点头:“嗯!”
林容病了一场,死过一次,这道观里清贫度日,日日劳作,倒也没有刚穿越那种如在梦中的飘忽感。
她本是不常笑的人,这时一笑,苍白的脸上带着点氤氲的绯色,只眼睛还带着点郁郁,叫妙贞看呆了,缓缓念道:“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倘若见了妙玄你,也不会求不得了……”
林容见她取笑,不恼反而点头:“嗯,师姐说的是,我这副皮囊的确不赖。”
妙贞哎一声,伸手去拧林容的脸,笑:“真不害臊。”
两人正说笑着,忽听一声咳嗽,转头一瞧,见师父太元真人沉着脸立在门口,忙不迭跪下:“师傅!弟子知错,请师傅宽恕。”
太元真人正色敛容,道:“端直其身,不得倾斜!”
二人忙跪直了,端身躬坐,调柔声气:“是!”
太元真人虽严苛古板,寻常小事,却也并不发作人,进得门来,从袖中掏出一折黄纸:“这是大玄青观下月要的丹药,你二人明日下山备齐药材,而后看管丹炉,不要误事。”
二人道了一声喏,恭恭敬敬接过黄纸,躬身退了出去。
太元真人本是豪族之后,因自幼体弱多病,未嫁便出家为女冠,她是个正派人,又受故交照拂,还算能清白度日。因是清白,便连炼丹这种事也瞧不上,平日里只读书作诗,俗物全交给门下弟子打理。
林容把那黄纸展开,瞧了一通,又回忆着看过关于道士炼丹的课外书,增删了一些,忙到半夜,这才压在桌上,起身就寝。
谁知她刚迷蒙着,便听见窗外隐隐绰绰地哭声,她仔细听了一会儿,这才分辨出是观里新来的一个杂役,才十三岁的小姑娘。
林容以为这小姑娘受了观里人的欺负,披衣起来,正要推门劝慰她几句:“别哭了,谁欺负你了?”
谁知这样贸然出声,倒把那躲在花木丛中的小丫头吓了一跳,手里握着的石头顿时掉在地上:“谁?”
林容回:“是我!”
那小丫头本就绷着,此刻见了林容,顿时哭着给她磕头:“妙玄真人,我不是有意吵醒你的,我不是有意吵醒你的……”
林容接着月光望过去,见那小丫头手腕上一片青黑,惊道:“你刚刚是在用石头砸自己么?”
第50章
那小姑娘听见林容的惊呼忙把卷着的袖子放下来,遮住青青紫紫的手腕,慌乱道:“没没我不小心砸到的我这就走……我这就走……”
说着那小姑娘站起来慢慢往后退去,一边退一边低着头同林容认错:“打扰真人了,打扰真人了。”
她蹲着的时候尚看不出来什么,等她一站起来又只穿着一身贴身的里衣林容便立刻发觉了她微微隆起的小腹,鲜血顺着裤腿蜿蜒而下,不一会儿就淅淅沥沥流了一小滩又想起前几日这姑娘恶心呕吐的场面叫住她:“你……你有了?”
小姑娘本就害怕被人知道,此刻被林容点破,当下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口里却连声辩驳:“不不我没有,我没有。”
林容哎一声连忙把她扶起来,顺手搭在她手腕上,脉像往来流利,珠走玉盘是很明显的滑脉,叹:“你快起来。”
那小姑娘叫林容扶到房内呆呆愣愣的,喝了杯热茶,这才缓过神儿来,跪在林容面前:“求真人大慈大悲,救我一命,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小姑娘已经被吓破了胆,林容略一问,便一五一十地说了。这小姑娘的父母都已经没了,太玄真人见她可怜才允她在观中作杂役,有饭吃有衣穿,每月还有一百文钱。不过山中岁月到底清冷,这小姑娘偶尔下山替女冠们跑腿,认识了一个绸缎铺子的伙计,每次送点手绢头花,两人便有了首尾。那伙计见她怀孕了,却不肯承认,一并推了干净,还说:“自己不干净,也不知是谁的,栽在我身上,我可是说了亲的。”
说到这里,那小姑娘捂着帕子大哭起来,一时之间,脸上也不知是汗是泪,抽噎着断断续续道:“观主最是严厉,倘知道我的丑事,必定赶我出去。我这样的人,倘若被赶出去,这个冬天岂不是冻死在雪地里。我知道自己做了错事,真人待我好,求真人替我买一副滑胎药来,救我一命。”
林容叹气,这小姑娘才十三岁,放在现代不过才刚上初中。看着她苍白稚嫩的面容,林容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来,默默点头,又替她细细检查了一遍,见那姑娘肚子上全是自己用石头砸出来的紫痕,下面又不住流血。
末了,林容洗了洗手,问:“流了几天的血了?”
小姑娘怯怯道:“七日了!开始流得少,连一小盏都没有,这一两日才渐渐多了些。刚才我躲在花木里,又用石头砸了七八下,这才流多了些。”
林容从柜子了取出三尺棉布来,递给她,道:“流得不干净,日后要吃苦头的,滑胎药还是要吃一副。你今儿晚上就在我这里歇息,明儿我刚好要下山去,替你带一副药回来。这几日,你就不要出去走动、干活了,我会同掌事师姐说,你生了病,要卧床歇息几日。”
小姑娘听了默默流泪,跪在床上给林容磕头:“真人大恩大德,我一定替您立生祠,日日供奉香火。”
林容摇摇头,也不多说什么,另抱了一床被子,往后廊房妙贞师姐处而去。
妙贞睡得迷迷糊糊,仍旧往里面挪了挪位置,嘟囔道:“怎么这时候来挤我?”
林容回:“睡不着。”
妙贞闻言翻过身来,揉揉眼睛,笑:“梦见你师兄了?”
林容白了她一眼,并不搭理,拢住被子背过身去。妙贞便道:“你在水月庵养病的时候,烧得人事不省,师傅命我晚上照看你,听你说了一晚上胡话,除了叫爹妈,就是叫你师兄了,天明快退烧的时候,又听你念陆……陆省还是陆慎,你师兄是叫陆慎吗?他待你好么?”
这话不知被妙贞提过多少遍,都被林容遮掩过去。可林容越是不说,妙贞就越是好奇,凑过去道:“说说嘛,现如今你已出家做了女冠,这些尘缘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你这师兄陆慎是不是自幼跟你一起长大,你会医术,必定是一起学医的师兄妹,他待你好不好,怎么不来寻你?”
林容干巴巴道:“不好!睡吧,明儿一大早还得下山呢,嘀嘀咕咕说话,叫掌事师姐知道,又要罚你。”
妙贞悻悻然,转过身,嘟囔:“一提他就炸毛,这师兄妹还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叫你连提也不提?”
……
小玄青观建在山顶,山上树木葱蔚洇润,长年云雾笼罩,往山下青州去,少说也得两三个时辰。因此,天未明,两人便驾着驴车动身了。
可惜,那驴实在是头老驴,脾气也倔,走到半山腰的时候,无论怎么赶也不走了。
二人叹气,只好牵它到一旁的山涧里吃草喝水,好一顿伺候,又歇了好半晌,那老驴这才肯慢慢往山下走去。只是这样一耽误,林容二人到青州城时,已经过了晌午,妙贞生气地抽了那老驴一巴掌:“全是这畜生犯倔,这时辰才到,回去还不得赶夜路?”
林容便笑:“这驴要是不犯倔,那还是驴么?”
炼丹要的材料是早就同店家预定好了的,也都是熟人,林容二人来不过看看成色合用不合用,有没有以次充好。店家笑着点头:“道长们放心,咱们店童叟无欺,这样好成色的辰砂、朱砂、硫磺,整个青州城,也就我们这儿有了。”
炼丹事关小玄青冠的生计,二人均不敢马虎,细细清点了一通,这才付了银子。
林容想着替那小姑娘抓药的事,寻个借口把妙贞支开:“师姐你先吃点东西歇一会儿,许是我上次病没好全,这些日子夜间有些盗汗,再去抓一副药来吃吃。”
二人一路下山,大半天水米不沾牙了,妙贞早就累了,点点头:“那你去吧,晚了药铺就上门板了,我在这路边面摊等你就是了,快去快回。”
林容点点头,想着去抓滑胎药自然不能做这头戴芙蓉玄冠,身着青羽裙的道士打扮,取了包袱,在驴车里另换了一套青衫,梳了妇人发髻,头戴帷帽,缓缓朝药铺走去。那药铺是个小门脸,里间只有一个坐堂大夫、一个切药材的伙计,甚是冷清,见着有人来,那伙计一面低着头切药材,一面问:“姑娘是看病还是抓药?”
林容从袖子里取出几张药方子,递过去:“抓药,各三副。”
那伙计瞧了一通,前面两张补气益血的方子还好,后面一张滑胎药的方子便不大敢拿主意了,瞧林容的眼神儿都变了:“姑娘,这虎狼药可不能乱吃,一不留心,血山崩,神医华佗都救不回来的。”
这时候的人,除了青楼女子,是没有妇人买滑胎药的,有了生下来便是,多得是溺婴弃婴,却没几个舍得花钱滑胎。
林容淡淡道:“我知道,你照着方子抓药就是了。”
那伙计见林容坚决,转身冲着屏风后喊:“黄先生,您得看看这方子,不然我不敢抓药。”
那黄先生是个五十来岁的小老头,正打瞌睡呢,闻言打了个哈欠:“进来吧。”
这些小药铺抓药之前是要看方子的,就怕吃死了人,惹上官司被人讹上。林容只好拿着药方子,绕过屏风,在诊室内坐定:“老先生,不必诊脉了,出了事,与药铺概不相关就是了。”
那黄先生是个近视眼,把药方子凑在眼前细细瞧了一通,道:“改了桃仁、五味子、官桂这三味药,温和了些,倒是通药理的。”又劝道:“我看你身子还算康健,又是良家,生下来就是了,做什么吃滑胎的苦头?”
林容只好信口胡诌:“老先生,我有我的苦衷,不是我心肠歹毒,非要了这胎儿的性命。实在是这孩子的父亲已有了妻室,不肯娶我,也不认这孩子。我一个妇人,养活自己都难,实在养不了这孩子的,还请老先生帮帮我。”
黄先生坐馆以来,还是头一次碰见这样的事,张大嘴巴,太过震惊以至于说不出半句话,自然也不好再劝林容了,抚须摇着头叹息,好半晌才向外唤那伙计:“小五子,给这位娘子照方抓药!”
喊了四五声,外边静悄悄的,都没人应,气得那大夫一拍桌子站起来:“小五子,又死到哪儿去躲懒了?”一面绕过屏风从内室甬道里出来,一面疑惑:“这才什么时辰,怎么街面上静悄悄的,连叫卖声都没了?”
他掀开帘子出来,见堂屋两旁数十甲胄在身的兵士手持刀剑,肃穆林立,当中一位玄衣锦袍的公子正沉着脸坐着,却是陆慎无疑。
再往旁边一瞧,自己的伙计小五子被人堵了嘴巴,强按在地上,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黄大夫唬了一大跳,喝骂道:“你们是什么人,青天白日在这里做强人?”
陆慎端着茶,瞧也不瞧,挥挥手:“叉下去。”
顿时便上来两个军士,把这药铺里的二人堵了嘴,押出门外。那黄大夫开始时还不服,挣扎了一番,脖颈上挨了两下,哎呦哎呦地躺在地上。
他一面不住呼痛,一面瞧见不知什么时候街面上竟然已经被清空了,平日里热闹的集市,现如今只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得站着军士。
那内间的诊室同外面隔了些距离,又有许多正在熬药的药炉子,一时火大了,咕噜咕噜沸腾,一时注意力又不在外边,竟然不知不觉来了这许多大兵,黑衣黑甲,黄大夫心里惊呼:是雍州君侯的亲卫铁甲军!
林容本在收拾药方,听见那位老先生在外面的呼喊声,忙绕过屏风,掀开帘子出来。
第51章
其实林容晌午一进城消息便已经被送到陆慎的书案前了。
沉砚进去禀告时,陆慎正在发作青州诸将:“尔等四万兵马,却任由千骑匈奴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烧杀抢掠一番而后扬长而去,上负君恩,下负黎民,该当何罪?”
匈奴南下侵袭边镇这是自前朝时便常有的事。倘若是堂堂正正摆兵布阵两军对垒,青州诸将自然是不把那几千骑的匈奴放在眼里的。可这些匈奴人行无定踪,不敢去青州这样的重镇便去抢下面的县城、乡镇不过三、四日便退回草原,无处可寻,颇有千般力,也无处使。
加之近一年来,雍州军南下屡战屡胜,尽收江南之地威名直传朝野,大有与洛阳平分天下之势。匈奴自然也不敢随意侵袭,可是今年匈奴生了疫气,牛羊不知死了多少也顾不得雍州军的威名,铤而走险点了三千快骑,南下抢掠粮食布匹铁器。
那县令派人冒死报信,等援军到的时候,匈奴已经全部撤走,踪迹全无。领兵的守将冯翼飞是雍州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哪里受过这样的屈辱,当即连追了三四百里,斩杀了一千五百骑,这才回师青州。本想着不算大功一件,也能将功折罪,谁知被发落了好一通。
诸将知道陆慎的脾气,跪着受训,半句话不敢辩驳,都在心里嘀咕:主公这样动怒,莫不是南面战事不顺,以至于迁怒我等?
独独那位前去追击的冯翼飞年轻气盛,受不住陆慎这番话,当即握拳道:“请主公给标下调五千兵马,倘若未能带回那匈奴单于的项上人头,末将誓不还军。”
陆慎冷哼一声,眼见就要处置了那冯翼飞。德公摇着羽毛扇,坐在一边,见此赶忙打岔道:“主公,沉砚在议事厅外候了多时了,想来是有什么要事禀告。还是先召他进来,莫要误事才好。”
沉砚是陆慎的贴身总管,这些日子来了青州,陆慎只吩咐了他一件事。此中隐秘,旁人不知,德公却能猜到一二,当下站起来拱手:“主公,臣等告退。”
陆慎瞥了一眼,果见沉砚侯在廊下,当下挥手默认了:“尔等先退下,此时稍后再议。”
诸将鱼贯而出,沉砚等人都走尽了,这才近前禀告:“禀君侯,夫人晌午时自城北入青州……”
一句话还未说完,便被陆慎赫然截断:“什么夫人?是崔氏贱妇!”
沉砚头皮发紧,实不敢这样称呼,接着道:“崔……崔……夫人入城时候,随行的是小青玄冠的女道士,服饰打扮确如水月庵女尼所说,出家做女冠了。”
陆慎闻言,当即冷笑一声,按下手里摆弄的虎符:“出家?”那妇人跳崖前说的话言犹在耳,叫陆慎一想起来,太阳穴便隐隐刺痛,出家做女冠?哼,世上岂有这样便宜的事?
沉砚觑了觑陆慎的脸色,接着禀道:“二人去了商行采买了些朱砂,跟着的人回禀说,夫人把同行的道士支开,另换了俗家妇人妆扮,要去药铺抓药。”
沉砚禀完,便默默立着,不知等了多久,这才听陆慎吩咐:“点二百黑甲。”虽没明说去何处,但除了夫人去的那药铺,再没有第二个地方了。
黑甲卫训练有素,不过片刻便肃清了街道,等陆慎在药铺坐定时,林容正同那黄老先生说话,毫无察觉。
陆慎耳力不错,诊室内林容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开始尚坐得住,待听见里面那妇人嘴里说着什么“滑胎”“嫁人”之类的话,咬牙冷笑,几乎就要把手里的茶杯捏碎。
他这样的人,从小学的便是喜怒不露形色,越是震怒,便越是不动声色,放下茶盏,屈指轻叩桌面,仿佛闲暇时临水听戏一般悠闲模样。
沉砚侯在旁边,他不比陆慎,是没听见里面说了什么的,见陆慎起先冷着脸,这时却笑起来,当下大骇,心知:夫人今日只怕要吃足苦头了。
黄老先生掀帘出去,林容也站起来把案上的药方子理好,接着便听到黄老先生的喝骂声,起先还以为是遇见来闹事的,免不了吵闹一番,谁知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没了声响,便知不好,外头必定出了事,赶忙掀帘出来。
此时正值黄昏,陆慎又临窗坐着,整个人隐在一片金灿灿的夕斜碎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