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埋怨地看向他,嗔怪道:“谢郎——好狠的心。”
若非事关荣安,谢玄英已经不耐烦了:“请郡主直言。”
嘉宁郡主深吸口气,定定神,竟然真的敢开口:“谢郎做我仪宾,如何?”
谢玄英微怔,眼中露出几分讶色。原因无他,嘉宁郡主的口气,着实与一般女子不同。寻常姑娘即便暗许终身,也是“妾拟将身嫁与”,但她说的却是“做我仪宾”。
仅此一句,足见她的非凡之处。
“恐怕有负厚爱。”他回答。
“你先不必忙着拒绝。”嘉宁郡主说,“我知道,谢郎顾忌我父王,然则,无论今后如何,我终归是陛下的亲侄女,是非成败,同我又能有多大的干系?”
她的同胞弟弟尚不足七岁,齐王府让她进京,其实只是打个前哨,在皇帝面前多彰显齐王府的存在感。无论是齐王,抑或是其他人,都不曾真正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
嘉宁郡主心知肚明,却并不在意。
郡主与公主的区别不大,都是富贵至极,且难以插手朝堂。齐王府就算成功,她获得的话语权也少得可怜,当然,即便只是一点点,她也要争取。
但俗话说得好,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作为女人,纵有种种不便,却也好处——她还能为自己找个合适的丈夫。
“出嫁从夫,我虽为宗室女,亦不敢不守妇德。”嘉宁郡主知道,男人或许会喜欢聪明的女人,但更喜欢能掌控的女人,故而适时放低姿态,“谢郎放心。”
短短四字,既做出了承诺,又体现女儿家的羞涩,不可谓不高明。
换作另外一个男人,难免会为折服此等闺秀而得意。
但谢玄英折服的女子太多了,不多她一个,是以无动于衷,面无表情地问:“还有吗?”
嘉宁郡主暗道棘手,又难免为之心折,想想,调整策略:“我厚颜问一句,难道我不是谢郎最好的选择吗?”
他:“何以见得?”
“谢郎与许家的婚事,已经再无可能。”嘉宁郡主冷静道,“放眼京城,谁能配得上你?”
谢玄英:“婚姻向来高嫁低娶。”
“低娶于旁人自无不可,”嘉宁郡主哂笑,“但恕我直言,荣安以性命相胁,一品尚书且犹疑,何况其他人?谢郎虽是东床快婿,终究比不过自家前程,难道不为儿孙计?即便能成,谢郎娶这样的女子有何意义?”
她单刀直入:“一门好姻亲,是解你困局的关键。”
谢玄英慢慢道:“困局?”
“我待君坦诚,君待我却小气得很。”嘉宁郡主方才俯就,见他不买账,干脆反其道而行之,挑衅道,“怎么,要我明说吗?你谢玄英哪里都好,唯独不是家中嫡长,不止爵位与君无缘,你明明有其祖之风,颇擅武艺,却不得不去考什么进士,恕我直言,谢侯爷的心偏得确实厉害。”
略一停顿,又诚恳道,“若你低娶,妻子低妯娌一头,你又如何能在兄弟面前有底气?”
谢玄英原本没想过这一点,被她提醒,难免沉思:确实,丹娘家底太薄,大嫂二嫂又非等闲之辈,将来给她气受,可如何是好?不,若是她不想受气,以此为由不肯嫁我,该如何是好?
还有他的母亲……
“谢郎,我有郡主之位,与荣安是嫡亲的堂姐妹,终归比旁人容易成事。”嘉宁郡主侃侃而谈。
“而你若有齐王府的帮衬,要人有人,要钱有钱,建功立业绝非难事,难道不比将来看兄长脸色好吗?再者,只要你不争家业,便不必与兄弟反目成仇,今后同心协力,家宅可安,岂不是两全其美?”
谢玄英承认:“郡主口才过人。”
“我想,这些事谢郎不是没有考虑过,不然也不会迟迟不定亲。”嘉宁郡主微微一笑,反问,“我诚意十足,郎君意下如何?”
谢玄英毫不犹豫道:“恐负深情,请郡主另择良人?”
嘉宁郡主一愣,有些难堪:“为何?”
“我所钟情之人,非是郡主。”
第94章 公主心
七月二十, 皇帝终于开始选驸马了。
他在西苑安排了三场考试:射箭骑马的武试,赋诗作画的文试, 以及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在西苑摘一朵花回来。
考试的结果, 被小宦官们第一时间传回了内廷。
论武艺,罗太妃的侄子最优秀的,勇猛过人, 论文采, 据说祖上曾是名门的余郎,书画一绝。而有幸在西苑围观的宫女们说, 罗郎勇毅, 长得却粗糙, 余郎秀气斯文, 就是稍微有点呆, 不如韩郎风度翩翩,礼节周到。
程丹若也是凡人,不能真的不好奇八卦。
“那最后一出呢?”她问, “谁赢了?”
“最后一场还未可知。”宫人们很给她面子, 忙说,“要到明日傍晚才知晓。”
“依我说, 驸马还是像余郎这样的好,呆是呆了一些,可老实。”慧芳说, “男人老老实实的,比什么都重要。”
吉秋却摇摇头,另有见识:“做了驸马, 不老实也得老实。韩郎能讨人欢心,说不定啊, 最有造化。”
这是宫里少有的八卦,大家津津有味地讨论着,每个人都有心目中的郎君人选。
程丹若默默听着,却想,这时候,荣安公主在想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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撷芳宫。
王咏絮凝视着窗边的少女。
荣安公主今年及笄,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她生得有些像早亡的谢皇后,标准的鹅蛋面孔,肌肤光洁细嫩,眉毛淡淡的,用螺子黛描成弯弯的月,唇间一点胭脂,嫣红可爱。
此时,她正矗立在窗边,眺望着花园里的芍药。
今日从西苑回来后,荣安公主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王咏絮虽然才进宫不久,却意外成了公主身边的红人,今日去西苑,她亦陪同在侧,跟随公主躲在屏风后头,瞧过了十来个儿郎。
她又有自己的点评:余郎呆呆的,诗作倒不差,丹青不该画牡丹,过于谄媚,明明锦鲤画得颇为可爱;罗郎真的不行,粗粗笨笨的,肯定不知道心疼人;韩郎假模假样,招蜂惹蝶,最不成……
“唉。”出神间,荣安公主却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似的,“今天,表哥不在呢。”
王咏絮的心骤然一沉。
她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余郎之才,罗郎之勇,韩郎之俊,全部加起来,也不如一个谢玄英。
公主又能如何抉择呢?
另一名年长的女史轻声劝说:“公主。”
“不必多言。”荣安公主幽幽叹口气,轻声细语,“我都明白的。”她朝周围看了一眼,简单道,“退下吧,王掌籍陪我说说话。”
尚宫局的女史朝王咏絮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多劝劝,满怀忧虑地退下了。
宫殿里一时落针可闻。
“王掌籍。”荣安公主携着王咏絮落到罗汉床上,露出几分少女的愁绪,“我这点心里话,也只能和你说了。”
王咏絮欲言又止。
“我知道,这驸马我是非选不可,可我该选谁呢?”荣安公主好像烦恼的深闺少女,垂首喃喃,“我就这么看了一眼,一个个都差不多。我一无所知,又该如何托付终身?”
王咏絮道:“公主此言差矣,历来驸马侍奉公主,何来托付一说?无论公主选谁做夫婿,都是他的福气。”
荣安公主短暂地笑了笑,随后却说:“我想,别的不提,总要选一个同我心意相通的才好。”
只要她肯选一个,一切好说。王咏絮暗松口气,赶紧点头:“那是自然。”
“总得试他们一试。”荣安公主托住香腮,眼睫微颤,“掌籍可知道,我喜爱做什么?”
王咏絮摇摇头。
荣安公主勾起唇,笑容甜出蜜:“我最喜欢猜谜,小时候,我和表哥在宫里过中秋,父皇出题,我和表哥抢着回答,他总是谦让我。”
王咏絮不安地眨了眨眼。
“哎呀,都是过去的事了。”荣安公主回神,笑笑道,“我出了一道题,想测一测某人的心意,掌籍说,好不好?”
王咏絮硬着头皮道:“公主的驸马,自然由公主的心意。”
“好极了。”荣安公主抚掌,“那这事,就托付给掌籍了。”
王咏絮愕然:“公主?”
“几位郎君如今都住在南三所,除了掌籍,还有谁能替我办这件事呢?”荣安公主握住她的手,恳切道,“掌籍时常出入典藏阁,不会引人怀疑,换做撷芳宫的其他宫人,一定会被认出来的。”
王咏絮却不敢应:“私相授受乃是大罪,公主,此事不妥。”
“我知晓,此事是为难掌籍了。”荣安公主垂下眼眸,涩然道,“可我不求嫁给表哥,连嫁一个能懂我心意的人也不能吗?”
王咏絮问:“公主为何不同陛下直言?”
“父皇已经待我足够优容,最后一题的花是指芍药。”荣安公主道,“但凡待我上心一些,便不难打听出来,我再出字谜,怕是不会再应允。”
王咏絮却还是不答。
荣安公主抿住唇,半晌,颓然道:“罢了,掌籍若不肯,我也不好强人所难。只是要我嫁给罗郎那样的粗人,我实在是……”
她捂住脸孔。
“公主这话何意?”王咏絮不解其意。
不喜欢罗郎,不嫁不就好了?
“罗太妃有意择罗郎,在父亲面前说了不少好话。”荣安公主道,“有她在,罗郎必会摘来芍药,可我心里……”
她犹豫片时,咬咬嘴唇,轻不可闻道:“我心里,还是更属意余郎……但他只有猜出我的字谜,我才甘心同父皇说,不然……”
王咏絮终于有所松动。
罗郎是她最不看好的一个,虽然武艺超群,西苑放飞大雁,他箭无虚发,委实惊人。但长相只能说方正,看着可靠,外貌终归是差些。
陛下若要公主嫁给此人,实在是……她一时怜惜,竟难以拒绝。
荣安公主见状,知晓她已松动,赶忙起身进屋,取来一封密封的信笺:“这便是我想好的字谜了……掌籍先拿去,若愿意帮我这个忙,我终生感激,若你顾忌良多,我也绝不责怪,终究是我胆大妄为了。”
“公主所想,乃人之常情。”从感情上说,王咏絮很想帮她。自进宫以来,荣安公主待她极好,器重又亲近,并无公主骄矜之气,难免令她感念。
且她自小读史,最敬佩婉儿之谋,灌娘之勇,不由思忖:昔年汉献帝以衣带诏托董承,我虽是女儿身,又何妨一报君恩?
遂道:“那我便试试吧。只是南三所毕竟在前头,人来人往,假使无有机会,还请公主赎罪。”
“绝不敢怪。”荣安公主握住她的手,低语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即便不成也无妨,只不过……”
她露出几分羞意,“掌籍可千万别拆阅,这是我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