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丹若听出她的语气变化, 便有意不作官方口气,拉家常似的:“都好,只半路遇见大雨,耽搁了一日。”
“秋季就是多雨,我初来封地那几年,也颇不习惯。”王太妃说了会儿山东的天气情况,话锋一转,叹道,“老身年迈体弱,府中诸事多有吃力之处,难免疏漏。若不介意,还望帮衬些时日。”
对于这点,程丹若早有准备。
洪尚宫同她说过,鲁王府必定会请她暂住,甚至劳动她协理府中事务。这时尽管答应就好,因为压根不需要她真的做什么事。
她只是一个吉祥物。
皇帝彰显天家亲情,王府以这种方式示弱——我家老的老,小的小,支撑门户都很难,全要仰仗陛下了——希望削弱鲁王带来的负面影响,保住王位。
毕竟,鲁王孙的辈分,已经够不上郡王的等级了,只能是镇国将军。
如今皇帝立鲁王孙为世孙,以示安抚,但毕竟没有真的册封,王太妃自然要更谨慎行事。
弄清楚这一点,程丹若便毫无压力,立时起身,躬身道:“但凭太妃吩咐。”
王太妃微微松了口气,面露倦色。
程丹若识趣地表示不打扰,请她务必保重身体。
王太妃从善如流,命令长史好生招待贵客,便在宫婢的搀扶下,回后院歇息了。
接着,长史调来四个宫婢,四个太监,整理一座清净的院落,让程丹若住下。又命人整治饭菜,为护军接风洗尘,顺便打探消息。
反倒是程丹若这里,主不算主,仆不能当仆,只好请王太妃身边最有脸面的老嬷嬷作陪,整治了一桌席面。
鲍鱼海参,燕窝银耳,该有都有,是上等席面。
老嬷嬷温了壶绍兴黄酒,替她斟一小杯。
“我酒量浅,只能尽尽意思了。”程丹若不肯多喝,略微沾唇边换成热茶。
老嬷嬷也不介意,随口与她说些闲话。
酒过三巡,气氛转热。
程丹若趁机问:“我看王府井然有序,各处伺候的都不缺,想来外头传的都是没影的事。”
“您是说乱兵冲进府里的事吧?”老嬷嬷叹口气,借着醉意道,“外头传的也不算错,那天半夜,人是真的进来了。”
程丹若故作惊诧:“他们胆子也太大了,护卫呢?”
“王爷的脾气有些急躁,等闲不爱人伺候。平时就住在东苑的长生观。”老嬷嬷谨慎地措辞,“那时候又是晚上,咱们底下的人不敢打扰。”
程丹若翻译:鲁王脾气暴躁,喜欢打杀下人,下人们没事不敢触霉头。
“我记得,那会儿快二更天了,府里安静得很。我正准备睡下,忽然听见东苑那边有人喊‘走水了’。”老嬷嬷说,“您也知道,秋冬天干物燥,保不准就有谁一时没留神,翻了烛台酒水,原也没当回事。”
她陷入回忆,脸上浮现出惊惧:“可没过多久,有人说,叛军杀进来了。东苑那边死了好多人,大家伙一下子就乱了。不瞒您说,亏得太妃娘娘一直在城外寺庙清修,不在府中,不然出点差池,谁担待得起?”
程丹若关切道:“您没事吧?”
“我们做下人的都住在后罩房,叛军只在前院,找到王爷就走了。”老嬷嬷说到这里,略微停顿,压低嗓音,“听说啊,东苑的地上到处都是血,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那儿,别提多渗人了。”
“唉。”程丹若露出几分真切的哀色,“都是苦命人。”
这份发自内心的感叹,微微打动了老嬷嬷。死的宫婢、美人,都是和她一样的下等人,谁见了,都要有几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悲痛。
她的声音倏地清晰起来,方才故作缥缈的醉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感同身受的唏嘘:“可不是么,差一点点就熬出头了……”
程丹若心中一动:“都是些什么人?”
“还能是什么,当然是侍奉王爷的。”老嬷嬷不敢指责鲁王,只好含糊道,“佛家说,因果循环,可见是有些道理的。”
“是啊,多做善事,总有善报。”程丹若口中附和两声,心中却想,谢玄英不曾料错,这鲁王府好像是有一点奇怪。
但怪在哪里,一时说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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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谢玄英留在兖州府,却没有随程丹若一道进王府,只留了若干自己人在护军,随时通报消息。
他自己就在客栈住下,命李伯武和郑百户去打探消息。
李伯武带来的是关于鲁王的传闻。
兖州府城中,鲁王的名声可以说是臭大街了。他爱好炼丹,在王府里建了一个长生观,四处是搜罗道士,替自己炼制各种丹药,同时也没冷落佛教,经常找和尚进府讲经。
百姓们都说,他是做贼心虚,怕府里枉死的怨魂找他索命,才拼命找和尚镇压女鬼的。
这个说法真切与否,暂且不论,但有一点很确定。
鲁王府经常死人。
“城北的乱葬岗,隔三差五就有死人,都是年轻的姑娘家咧。”知情的百姓如是说,“好些人家儿子死得早,娶不起媳妇,就偷偷把人拖回去,和孩子埋一个坑里,配门亲事。老街口的媒婆就是专门干这行的,家里发了大财——啧,全靠她男人在王府里倒夜香。”
如此暴行,哪怕是李伯武都要说:“报应不爽。”
谢玄英问道:“无生教呢?”
“在本地流行好些年了。”李伯武忙说,“城里信的少,乡下人家多有拜无生老母的,不过叛军作乱,好多人家都偷偷烧了神像,改拜观音了。”
他点点头,不多言语。
接着,郑百户带来了王府护军的消息。
夏朝建立之初,藩王有王府护卫指挥使司,约三千人,但经历过叛乱后,一减再减,最后削成五百人的仪卫司,负责王府的日常护卫工作及出行仪仗。
一般来说,藩王会自己再养点私兵,只要人数不多,皇帝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不多计较,但超过两千人,就得找由头收拾了。
郑百户属于亲卫,和鲁王府的护卫交流了下感情,很快打探出具体情况。
鲁王府原本有近千人的护卫,因他暴虐,时常打杀护卫,死的死,跑的跑,陆陆续续就剩下七、八百人。
事发当晚,王府大约有三四百人值守,剩下的被王太妃带走了。
贼人的数目不多,最多只有几十人。但他们先在王府放火,骗走大多数护卫前去救火后,潜入防守空虚的东苑,绑走了鲁王。
护卫们后来发现不对,返回救援,却迫于人质,不得不看着贼人挟持鲁王逃之夭夭。
谢玄英问:“当晚,死伤之人有多少?”
“近百余人,都是鲁王心腹。”郑百户说,“新提拔的仪卫正是太妃的人,原是司仗。”
“正副呢?”
王府的仪卫司设做正、副各一人,官阶和正副千户相同,下面有司仗六人,等于百户。
郑百户言简意赅地回答:“为救鲁王战死。”
谢玄英拧眉。
“此事蹊跷。”李伯武作为侯府的护卫,不难察觉到异常,“贼寇即便打个措手不及,王府护卫兵甲精良,怎么也不可能死这么多。”
郑百户问:“公子是怀疑,他们被人灭口了?目的何在?”
谢玄英摇摇头,一时也说不清楚。
“李护卫,你挑两个机灵的留下来,随时注意王府的情况。”谢玄英道,“程女官那边,让他们留意着。我们毕竟是借她的名义来的,不能让她出事。”
李伯武假装这个吩咐十分正常,自然地点头:“是,就让钱明和赵望留下吧。”
“赵护卫的兄弟?”
“堂弟。”李伯武道,“赵信死后,您说过有事多照顾他们家,我便把赵望招了进来,这小子机灵,能帮上忙。”
谢玄英点点头,下定决心:“明日我们就去东平,与蒋指挥使会合。”
三日后。
东平县,东平守御千户所。
谢玄英凭借印信,见到了指挥使蒋毅。
蒋毅十分惊讶,没想到他到得如此之快,赶忙让人请进来。
和每一个初见他的人一样,蒋毅愣了好一会儿,才迟疑地问:“是侯爷家的三公子吧?久闻大名。”
谢玄英施礼:“见过蒋指挥使。”
蒋毅果然非常会来事,殷勤地扶起他,笑道:“谢郎忒多礼,我父曾在靖海侯麾下效力,本是故交。我托大,称你一声‘世侄’如何?”
谢玄英淡淡道:“既为公事,不该叙私情。”
蒋毅被他顶了一回,也不生气,反倒有点惴惴不安。世侄一说,自然是他刻意抬高自家,换做昌平侯,叫一句“世侄”才是亲近。
但他也圆滑,连连点头,面上看不出分毫:“确实,敌军当前,不谈私事。”
谢玄英的脸色这才略微缓和,公事公办地问:“敢问指挥使,叛军情况如何?”
第112章 两地事
蒋毅说:“前日, 贼人围攻新泰,新泰县令据城死守, 不幸殉职, 如今新泰也已落入贼手。”
新泰在蒙阴县边上,来往没有山岭阻隔,一马平川。骑兵过去如探囊取物, 守不住不是县令的错。
但接下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蒋毅带谢玄英进入厅中, 在一张地图上比划:“新泰与东平之间,鲜少有山地阻拦, 便于骑兵施展, 想来贼寇就是想倚仗这一点, 才着急打下新泰。”
谢玄英点点头, 聚精会神地往下听。
“他们有马, 但没有船。”蒋毅再溜须拍马,也是靠军功上位的将领,作战自有一番眼光, “若水师东行, 他们拦不住。”
东平有一条河流叫大汾河,往北连通东平湖, 与黄河相会,另一条支流南下相接运河,往西边去则一分为二, 一条叫做柴汾河,就在新泰门口。
而山东这地方,为了备战倭寇, 水师还是过得去的。
谢玄英闻弦歌而知雅意,问:“指挥使有何吩咐?”
蒋毅斟酌道:“谢郎可熟悉水战?”
谢玄英平静道:“不曾。”
蒋毅在肚子里叹了口气。记得没错的话, 谢侯爷安排谢二公子入水军卫,是准备让他继承老侯爷的水军根基,必是熟悉水战,此去是白捡的功劳。
可惜啊,这么大一个人情,送不到谢侯爷手上。
“战事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如今我等占有地利之便,没有不用的道理。”无论肚子里怎么腹诽,蒋毅的表情无懈可击,诚恳道,“我欲以骑兵诱之,引开贼人的大部分兵力,后以水师奇袭,夺回新泰。届时自可东西两面夹击,剿其主力。”
东平到新泰的直线距离,大概是140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