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当天,聂总兵派人来,说他之前问的军屯清算的事,今天可以聊聊。
谢玄英只好立马赶去。
程丹若倒是无所谓,带了玛瑙和柏木,以及李伯武等人,去乡下老家。
程家是太爷这一辈迁到大同镇来的,一共也就三个儿子,老大她叫伯祖,老二是她亲祖父,老三就是叔祖。
伯祖在老家务农,生了五个儿子,一下子就立住了跟脚,祖父去镇上做买卖,于是才有大胜街的宅子,叔祖则按规定,继承了太爷的军职,很早去世,留下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
这两个堂姑姑外嫁到其他地方,程丹若从未见过,堂叔继续当兵,恐怕也已经不在人世。
按照田南去乡下打听的情况,程家确实还有人,只是不知道还有几个。
“夫人,喝杯茶。”玛瑙见程丹若一路沉默,怕她难受,倒了一杯温茶,又故意说,“奴婢瞧见路边好多野菊花。”
程丹若点点头:“大同这边就是少林多草,野菊生命力顽强,随处可见,即可入药,也可泡水喝茶。”
玛瑙见她愿意搭话,又问了几样没见过的草。
程丹若都答了,这才道:“不必担心,我在想事情。”
玛瑙这才不吭声了。
马车在崎岖的小路上轱辘前进,两边是荒芜的田亩,只偶尔能看到耕种的人,满面尘土,脸孔麻木,有一个小孩在路边看着他们,呆呆的,好像木偶。
程丹若试图在记忆中寻找熟悉的拼图,却全然无果。
她仍旧对这里感到陌生。
一路沉默,渐渐的,一个村庄出现在众人眼前。
钱明说:“夫人,小河村到了。”
程丹若缓缓点了点头。
小河村,没错了,她印象里,老家就是一个什么河还是什么泉的地方,反正有一条蜿蜒的小河,能够从里头引水灌溉。
马车停在了一间普普通通的院子前,茅草顶,泥巴墙,地上全是土,旁边是圈起来的羊圈,粪便的臭味直冲而来。
才停稳,里长就惊惧地走上前来,显然已经跟了他们不少时候。
“贵人找谁?”他口音浓重,在场的人几乎听不懂。
程丹若说:“这里是程家吗?”
“对对。”邻居家探出脑袋,巴结地说,“就是老程家。”
说着,眼尖地叫起来:“程平,你家来贵客了!”
程丹若转头,看见一个穿着短打,皮肤黝黑的人走了过来,灰扑扑的短衣上打满补丁,背上一层白花花的盐粒,人看起来有四五十岁。
程平敬畏又小心地打量着车队,看过护卫们的马,看着车子的绸缎,也看着丫鬟们鲜亮的衣裙,却一眼都没看程丹若。
他躬着身,唯唯诺诺地问:“敢问贵人,可有什么事?”又想起了什么,飞快否认,“程必赢已经很久没回来了,我不知道他的事!和小人没有关系。”
程丹若朝他笑了笑:“堂兄好,我是程丹若,你可能不记得了,我父行三,我们以前住在大同。”
程平愣了愣,有点印象:“你是二叔祖家的……”
“是。”她道,“小时候,我随祖母来过。”
程平已经不记得她了,但他记得,叔祖家有三个儿子,好像是有个孙女。这,这实在是……他一时手足无措,可喜意已经蔓延上眉角眼梢:“原来是妹妹,快请进,家里坐。”
他推开木门,搓搓手,局促地说:“你嫂子去山里捡柴了。”往后一瞧,才看见里长也要进来,慌乱地让开,“没想到你会来,叔祖家都没人……呃,家里都没人烧水。”
里长用力咳嗽两声,喉咙发出糊涂的痰音。
他啐了口,扬起热烈的笑容:“这有啥,来我家。”
一面说,一面瞪了程平一眼。
程平缩缩脖子,连忙说:“对对,家里啥都没有。”
程丹若瞧了眼屋子,没有为难:“好。”
里长家就要稍微好些,虽然大部分还是泥巴糊的墙体,但有梁,梁是木头的,正屋也铺有石板。
她注意到,他们在进屋前,都习惯性在门口蹭掉草鞋的泥巴,这才进去。饶是如此,石板也有一层灰,好像从来没人扫过。
可再一看,里长和程平走过的地方,簌簌掉着尘土,就知道其实扫了也一样。
程丹若微不可见地叹口了气,在里长的殷勤下,坐到了上首。
里长坐下就迫不及待地问:“贵人刚才说,你是程忠他弟的孙儿?”
她点头,客气地说:“听说我二叔回了老家,不知道还在不在?”
第198章 忆从前
程平唯唯诺诺了半天, 才不得已说出实话。
程二叔果然早死了,他回乡下的路上, 遇到一伙强盗, 专门等着城里出来的有钱人,杀人劫货。
只有一个小河村的村民死里逃生,把消息带回程家。但当时外面太乱, 程平的父亲不敢去收尸, 后来,骨头都寻不见了。
老人们说, 多半是被野狗啃了。
程丹若又问:“我二婶呢?”
“没瞅见。”程平说, “谁知道呢。”
一个女人, 丈夫被杀了, 等待她的结果不会更好。
至此, 程天保、程天佑、程天护三兄弟,确定全部遇难。
程丹若失去了她父系一脉的家人。
她轻轻叹口气,问:“老家还有多少人?”
大爷家五个兄弟, 不会只有程平一个吧?果不其然, 程平说:“二弟到隔壁村去了,三弟、四弟进山, 四弟没了,三弟没几天也没了,五弟不见了。”
程丹若说:“什么叫不见了?”
“被鬼迷了。”程平麻木地说, “再也没瞧着他。”
程丹若微蹙眉梢。
农村的很多迷信说法,背后都可能藏有恐怖的真相。被鬼迷是什么意思?往好处想,是不小心跌到河边淹死了, 或是路边遇见了野狼群,被狼吃了。
但也可能是被人拐了, 被卖了,被鞑靼掳走了,更有可能是被人杀了吃了。
也不排除精神压抑后疯了。
这是礼教之外,另一种无法描述的恐怖。
她没有再问下去,而是道:“我这次回来,是想为家里人立个衣冠冢,再修个祠堂。”
程平的眼睛顿时大亮,惊喜过了头:“当真?哎呀,这、这太好了!我爹死的时候,家里连副棺材都凑不出来,那年乱的,是真的没办法啊。”
他一时忘记了对这个陌生堂妹的畏惧,唠唠叨叨地说:“要建的,有了祠堂,爹娘就不用在底下挨饿受冻了。”
一面说,一面觑着程丹若,强调道:“要大一点,建大一点。”
程丹若说:“这是自然。”她没多少犹豫,示意柏木给钱,“我住在城里,此事就委托给堂哥了。”
柏木早有准备,掏出几钱碎银子,几百文大钱:“统共是五两银子。”
“这些钱,先建个祠堂。”程丹若说,“我会时不时派下人来看,若不够,再同我说。”
又看向里长,笑道,“此事,还要您帮忙搭把手。”
里长笑得见牙不见眼:“包在老汉身上。”他比程平会说话多了,“哎呀,程家真是祖坟冒青烟,出了姑奶奶这样的贵人。”
他问:“不知道有事要寻姑奶奶,该往哪儿叩门去?”
玛瑙代为回答:“我家爷是新任大同知府,您就去知府衙门得了。”
这话一出,程平和里长都变了脸色。
对他们来说,城里的官已经够大了,知府……那是大同最大的官了吧?
“原来是知府老爷家的太太。”里长诚惶诚恐地滑落椅子,“噗通”跪下,“老汉有眼不识泰山,奶奶赎罪啊!”
程平也趴在了地上,但比起里长的惊恐,他的颤抖中有带了莫大的兴奋。
知府!知府老爷家的奶奶是程家的人!
他快喜蒙了。
“请起来。”程丹若客气地说,“都是乡里乡亲,我这么多年没回来,全靠你们照应,起来吧。”
她口气温和,里长和程平才大着胆子起身了,却不敢再坐,弓腰低头立在下面,两只手都没地方放。
程丹若又叫来钱明:“以后,我每隔几日就会派他来瞧,你们有什么困难,就同他说。”
程平和里长又要给他磕头。
钱明摆摆手,示意算了。
这时,里长儿媳蹑手蹑脚地贴着墙根进来,问:“爹,快晌午了,要不要烧饭?”
里长赶她出去,搓着手上前:“知府大奶奶,要不就在老汉家吃顿饭,乡下人家没什么东西,宰只鸡可好?”
里长儿媳露出肉痛的表情,却不敢反驳公公,扒在门口朝里看。
程丹若说:“我今日还要赶着回城里,下次再说吧。”她看了一眼程平,起身告辞。
里长只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又回到程家老宅,泥巴屋看起来更难以接受了。
程丹若接过玛瑙手里的钱袋子,递给程平:“这里是二十两银子,你拿去盖屋,老家这里,还要靠你撑起来。”
要说起来,程平也是长房一系了。他祖父是太爷活下来的第一个儿子,爹是伯祖的儿子里最大的,虽然穷苦百姓不懂礼法,可很多东西潜移默化,他早就认定自己是继承老程家家业的人。
给子孙后代盖个大屋,几乎是程平最大的梦想。
他没想到,这个梦会这么快实现。
“姑奶奶放心。”程平接过钱,掂量两下,倏地升起贪婪,“只是咱们这儿盖个屋子,这点银子……”
他支支吾吾,讨好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