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丹若淡淡道:“我觉得够了。”
程平碰了个钉子,有些尴尬,瑟缩着收回手:“是、是,够了,够了。”
柏木适时提下车上的礼物,是米面油盐和点心,以及五匹布。
程丹若道:“不知道家里还剩了多少人,这些东西,堂兄让嫂子做顿好的,给孩子们吃,再做几身衣裳。”
“欸!”程平马上忘了刚才的尴尬,咧嘴笑,“家里有两个小子,一个丫头,回头让他们谢谢奶奶。”
日头已过头顶,程丹若便道:“今日有事,就不进去坐坐了,等祠堂建好,我找人择一风水宝地,再为家里人立冢。”
程平只会点头了:“哎!”
“传个信给家里的亲戚,别忘了到时候让他们也来。”她叮嘱。
程平说:“您放心,我都记下了。”
程丹若上马车,吩咐车夫:“回去吧。”
玛瑙放下帘子,赶忙取出早晨做好的点心:“夫人垫垫。”
“你们也吃些东西。”程丹若略有歉疚,“乡下条件艰苦,中午只能随意对付两口了。”
“夫人不要担心。”马车外,李伯武忙不迭接口,“咱们在路上奔波惯了,早已习惯,无碍。”
其他人纷纷应是,连带玛瑙都说:“又不是没得吃,夫人莫要记挂。”
程丹若这才啃了两口面包,压下胃中的饥饿。
回到府里,天已擦黑。
程丹若吃了碗面,听林妈妈汇报今日之事,没有什么需要她决断的,倒是抱厦都弄好了。
她不由欣喜,立即命人烧水洗澡。
抱厦是在东花厅后面加盖出来的小房间,作为浴室使用。眼看天气渐热,一天不洗澡就难受得慌,可大同水源珍贵,两相权衡下,不得不节约用水,自制一个淋浴设备。
这东西的原材料十分便宜,不过竹木而已。用较细的竹子扎成“井”字,下方扎孔,就是最简单的淋浴花洒。地上略微抬高,方便洗后排水。
程丹若试了一回,觉得还算好用,唯一麻烦的是,里面的储水箱不大,得有人在外面补水。
不过人力是古代最便宜的资源,这点麻烦在可忍受的范围内。
洗漱完,谢玄英也回来了。
她擦着头发,问:“谈得怎么样?”
“还算顺利。”谢玄英只说结果,“聂将军愿意让部分实际被百姓耕种的军屯转为民田。”
程丹若也累了,不想细问,听见答案便心满意足。
谢玄英见她面色疲倦,心知不好现在问,干脆也起身去沐浴。
程丹若瞟眼怀表,平时沐浴小半个时辰,今天一刻钟。
“如何?”她问。
谢玄英犹豫了一会儿,实话实说:“有些局促。”
享受惯了的人,真的不喜欢这么一点毛毛雨似的水,他还是更喜欢热水浸浴的放松感,但也中肯道:“冲洗尘土倒是方便。”
程丹若道:“流水不腐,这样洗比坐浴更干净。”
谢玄英:“那就洗两次。”
她:“……夏天洗一次够了,冬天不能用,水冷得快。”
这个可以接受,他马上改口:“夫人说得是。”
程丹若白他,相处久了,才发现他有一点点傲娇。
“今日可顺利?”谢玄英拉她到床边坐了,借着烛火,细细观察她的表情,“家里还有人吗?”
她道:“剩两三个堂兄。”
他便是一声叹息,温言问:“把他们接到城里来,安排个差事,如何?”
“不如何。”程丹若道,“我和乡下的亲戚不熟悉,也没什么感情。”
顿了顿,轻描淡写,“再说,我不喜欢小河村。”
谢玄英放低声音:“他们欺负你?”
她摇头。
“和我说说。”他故意给她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心里也好有个数,知道今后怎么待客。”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程丹若迟疑片时,简单叙述:“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情。”
“嗯?”
夜幕深深,屋里是烛火,窗外是虫鸣,她赤脚坐在床边,身边的人带来支撑的力量。
一些往事浮上心头。
她打开话匣子:“我曾祖父的墓在乡下,清明前后,祖母会带儿孙回老家。有一年,她就带我过去了。”
“嗯。”
“大胜街再不好,好歹是街上,我父亲又是大夫,母亲也勤快,家里勉强说得上干净整洁。但乡下不是,一条炕上睡几个人,夫妻也不过单独隔个帘子。”
程丹若说着,拧起眉,已经觉得不适,“铺盖脏兮兮的,好像从来不洗,我跟着祖母睡了一晚,第二天便觉得痒,解开头发,居然长了虱子。”
她露出恶心的表情,胳膊上爬上一层层鸡皮疙瘩,寒毛直竖。
“我拿了伯母的剪刀。”那天的记忆,清晰地犹如昨日,她永远记得自己是怎么崩溃的。
大脑里的弦绷断,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胸膛里一股无法描述的冲动激荡,浑身的血液都在疯狂沸腾。
世界在扭曲,耳畔听不见声音,动作却出乎预料地快捷。
“把我的头发全剪了。”她道,“一边剪,一边哭,一边大叫。”
谢玄英倏然顿住,抬手想抱住她,又默默放下。
“然后呢?”
“然后……”她生动的表情冻结,重归平静,乃至冷漠,“我祖母夺下剪刀,给了我两巴掌,还用纳鞋底的锥子扎我的手,血从我手上淌下来,热腥腥的。”
谢玄英倒吸口冷气,震惊地看着她。
“她往死里打我。”程丹若道,“伯母劝了好几句,她才放过我,但晚上,不准我进屋睡觉,让我在院子里站着。”
她转头,看了他一眼:“那天,夜很黑,到处都是虫子,嗡嗡飞个不停,让我想起了个故事。”
他问:“什么故事?”
“唐代的故事,说有一女,‘与嫂行郊外,日暮,嫂挽女投宿田舍,女不从,乃露坐草中。时秋蚊方殷,弱质不胜,嗣旦,血竭露筋而死’。”
“我以为,那天我就会死掉。”程丹若看向窗纱外,拼命往里钻的小飞虫,深深叹口气,“真可惜啊。”
第199章 春可乐
夜深人静, 谢玄英抱着怀里的人,斟酌地问:“以后, 能多和我说说你以前的事情吗?”
程丹若笑笑:“又不是什么有趣的事。”
“我想听。”他说, “你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些。”
“人都不在了。”她道,“其实, 我已经比绝大多数人幸运。”
不幸的人, 早就死了。
谢玄英却说:“你吃了太多苦。”
“百姓比我更苦。”
“百姓苦,你也苦。”他说, “你心里更苦。”
她怔住。
谢玄英无声叹息。身体发肤之苦, 犹且难以忍受, 何况壮志难酬, 怀才不遇?这样的心灰意冷, 对有些人而言,远比挨饿受冻更痛苦。
她吃了太多苦。
“不说了。”他抚着她的后背,转移话题, “互市的车引已经办下去了, 鞑靼那边给了十份,物件不限, 数目不限,六月初一开市。”
程丹若好奇:“他们有十个部族吗?”
“大大小小的部族,差不多吧。”谢玄英道, “他们在下月就会陆续入关,我要抽调些护卫,在城里巡逻, 以免不测。”
她道:“应该的,他们来多少人?”
“每部最多同行十人。”他说, “你放心,得胜堡和新平堡离大同府不近,全程由聂总兵的人陪同。”
程丹若问:“你去吗?”
“当然。”
“那我也去。”她说。
谢玄英:“一定要这次就去吗?”
她道:“我有事要办。”
“什么事?”他好奇。
“没有办成前,我不想说。”程丹若正色道,“会不灵的。”
谢玄英忍俊不禁:“看来是大事。”她平时可不信这些。
“那就和我一起去。”他说着,想起一事,却也学她不说,只问,“这几日不去乡下了吧?”
她道:“暂时不去了,叫钱明时不时去盯一回便是。”
谢玄英应了声,拍拍她的背:“睡吧。”
程丹若合眼,没一会儿就疲倦地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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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