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笑:“信给我看看,午饭吃什么?”
今日的午膳是鱼脯、生炮鸡、莴苣、蕨菜和老鸭竹笋汤。
无须怀疑,汤是厨娘跟着隔壁的张家厨子学的。张佩娘别的不好说,至少给程丹若的菜谱带来了很多新花样。
谢玄英瞟着程丹若。
她舀了一勺胡椒,拌进老鸭汤里,还道:“我已经让人清理了后院,把带来的辣椒种子都种了。”
现代的贵州特产中,有一个大名鼎鼎的辣椒酱,可见此地十分适宜栽种辣椒。而潮湿多雨的环境,也注定这里的人们会爱上辣椒的滋味。
怎么也是一种经济作物吧。
谢玄英拿起勺,喝了口她碗里的汤。
胡椒的辣味与海椒不同,他姑且能承受,也往自己碗中添了一簇。
辛辣驱走了潮气。
两人都比平日吃得多一些,为了消食,程丹若提议早点出发。她道:“我想骑马去,坐马车不方便。”
“在下雨呢。”他说。
“小雨,不碍事。”程丹若却想习惯一下雨中跑马,贵州天无三日晴,总不能下雨就坐车。
谢玄英想想,答应了。
冬夜雪和春可乐都被送回了京城,在这里,他们各自选了新调教的滇马。这种矮脚马体格短小而匀称,耐力奇佳,据说在山地行走数十里不喘汗。
程丹若选了一匹毛色稀少的白马,叫夏栀子,谢玄英选了更常见的青色,取名夏叶帷。
都是很美很应季的名字,但她曾听见马夫背后叫它们……“花儿”“叶儿”。
嗯,也没毛病。
雨珠打在斗笠上,噼噼啪啪,视野混沌,水汽缭绕。
程丹若身穿浅红色道袍,腰间佩短剑,驱马跟在谢玄英身边,内心十分平静,甚至能欣赏一下雨中的山林。
道路泥泞,油衣沾染了斑驳的泥点。
出城后走了小半个时辰,程丹若终于见着了军营的影子。
“这里是贵州卫。”谢玄英道,“大部分兵马已经调往前线,这里只有新兵,人数不多,大约千人左右。”
程丹若眯起眼,望着前面的人群,一时怀疑自己穿越回了现代。
眼前的兵卒,居然在玩三人两足的游戏。
不过,和运动会上常见的两只脚绑在一起的做法不同,他们是三人成竖队,赤脚套在一双类似于滑雪板的木鞋上。
三人必须同时迈出同一只脚,才能往前走。
“这是谁想的办法?”她大为诧异。
谢玄英道:“书里写的。”
程丹若:我怎么没读过这种书?
“一本游记,记载的广西见闻。”谢玄英解释,“广西有瓦氏兵,乃是一名女将所领,曾带土兵抗倭,麾下军士纪律严明,颇有名气。”
她问:“还在世吗?”
“已故去多年了。”他望着她的双眼,“两广与黔地地形肖似,山间作战,最要紧的是将士之间的配合,我就想试试看,你觉得呢?”
程丹若诚实道:“很厉害。”
不管是发明这个办法的女将军,还是学以致用的谢玄英,都很厉害。
谢玄英弯起唇角,又道:“我让汉人与苗人各自成队,互为攻守,如此,既省得他们在军中斗殴寻事,也好学一学苗人的兵法。”
“斗殴?”程丹若问,“很常见吗?”
他点头。
“不能混合队伍吗?”她疑惑,“这样汉苗分立,也许会加剧矛盾。”
谢玄英迟疑:“我想过这个问题,但他们互相排斥,且语言不通,难以交流。”
“这不是长久之计,”程丹若中肯道,“还是要想办法让他们友好往来。”
他叹气:“丹娘,和我们打仗的是苗人,虽说苗寨之间也有敌仇,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除非像安定长官司,获罪充军,抑或是水东、水西受命而来,谁肯同室操戈?”
程丹若没有吭声。
许久,才道:“会有办法的,”她重复了一遍,“这不是长久之计。”
第313章 做尝试
平心而论, 谢玄英接手的这群新兵,已经有点模样了。
他们之中的汉人部分来自卫所, 是之前被挑剩下的。这类人无外乎两种情况, 要么负伤,行动多有不便,被筛下来的, 要么有关系, 报了老弱病,打点后留在后方。
但卫所废弛已久, 一卫满额是五千余人, 吃空饷的能有一半儿。首次调集的一万余人, 就掏空了贵州一半兵力——贵州就驿道一线属于大夏, 各地均不能缺人防守, 以免其他夷民动乱。
所以,新兵中更多的是新征入伍的流民或贫民。
前些年,皇帝决心尝试募兵, 以抗倭寇, 成绩斐然。这次自定西伯家中抄出百万白银,国库充实, 他便同意兵部的请求,允许贵州募兵平叛。
谢玄英被调到贵州,与此事亦有关联。
皇帝可不想大笔的军费又不明不白地消失了。
事实证明, 这是个正确的决定。
这些新兵都是被饷银吸引,主动选择从军的。
那他们能有多少工资呢?
户部的账目上写的是5两,可落到谢玄英手上, 就剩每人3两这么多了。而他也不能真的每人发3两银子,库房里可没那么多白银。
3两银子的军饷, 包括衣服、粮食、武器和马,这就去掉了1两。剩下的,他不能全分发下去,要留一部分以备不时之需。
比如,粮草因为雨天烂了,被敌军夺走了,莫名其妙被火烧了(……)。
还有阵亡的军户要抚恤,生病了要买药,最后切实落到士兵手里的饷银,大概是1两银子。
钱也不会发白银,必然是以铜钱为主。
饶是如此,许多士卒也已惊喜万分。
发下来的米,不是霉的,做衣服的布,不是烂的,隔三差五的,伙食里还能见到肉腥,这可比想象中好了太多。
这自然引起了卫所士卒的不满。
他们世世代代是军户,屯田能换一部分粮食,可被征召后,朝廷不发饷银,只管衣食住行。
募兵的能有一两的月钱,他们没有,谁能高兴?
谢玄英早有预料,提前准备好的银子就有了用武之地:操练优胜的队伍,当月能额外领3钱银。
他平均每隔十日就要比试一次,若次次都赢,就能额外得到1两。而军户家中毕竟有田产,和流民不同,这样的奖赏,多少安抚了他们不平的内心。
对于其他土兵而言,获胜不分人,彝人获胜,谢玄英照样发钱。
他们很高兴,土司征召他们打仗,可不会给饷银,都是强行征召入伍,付出的代价也只是让他们有饭吃。
至于黎哥这样获罪充军的苗兵,抱歉,他们处于最底层,什么都得不到。
他们会憋着一股气,等上战场的那一日,彻底爆发。
——唯有立功,能折罪获赏。
谢玄英把钱和人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然而,费尽心机锤炼他们,有的问题依旧无法解决。
汉人排斥苗人,苗人亦提防汉人,双方泾渭分明。
他们甚至不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这种敌对的意识,即是刺激他们竞争的动力,也有可能引发矛盾,必须做得恰到好处,才能维持数股力量的平衡。
谢玄英过往的经历,帮了他很大的忙。
纵使如此,他仍然忧心忡忡。
今日用膳时,又和程丹若提及此事:“一两个月还好说,天长日久的……”
“你已经尽力了。”程丹若戳着碗里的饭,沉思道,“我这两天一直在想,朝廷改土归流,其实就是想让汉夷融合,就好像西北归化的胡人一样,双方通婚,久而久之,便密不可分了。”
他颔首:“不错。”
“照理说,自太祖初,各土司归顺,也有近百年了。”她道,“为何始终不曾见效呢?”
谢玄英自到任,便在钱粮的军务中挣扎,还没有好好了解过这个地方:“为何?”
程丹若道:“前段时间,我经常上街闲逛,和苗人攀谈,有位妇人,得知我在收药材,每日都去山里挖草药,差点摔断了腿。爬着到集市,只为求我多收一点草药——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摇头。
“她家欠了巨债。”程丹若道,“高利贷。”
谢玄英不知此时,但稍稍一想便也知道个中因果:苗人耕种技术落后,许多深山的寨子,还在刀耕火种,粮食产量低,遇见天灾人祸,便不得不借债度日。
毕竟,一旦被收编户籍,苗民就需要交税了。
“军官放,汉人富商放,苗民里富裕的也会放。”她大摇其头,“许多苗民都欠下巨额利贷,不得不出卖田地。”
谢玄英深吸口气:“还有吗?”
“有,贵州那条街上,我买香粉的那户人家,最近办了丧事。”程丹若道,“老板的儿子外出进货,在路上被苗人劫去了银两不说,人也没了。”
谢玄英哑然。
他们到贵州的路上,不知多少次碰见强盗团伙,只是见他们装备精良,一个个都没敢动手而已。
“在许多汉人眼中,苗民喜好抢掠,都是野蛮之人。”
她继续说,“除此之外,我还遇见过官兵驱赶贩卖药材的苗民,强征苗民贩运粮食,每石给钱七百文。”
谢玄英:“……”
往湖广买粮是他的命令,每石7钱,但算上雇佣民夫、船只耗费之类的损耗,账目上差不多1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