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施行的是军户制度,军籍世袭,爹死了,儿子顶上,兄长死了,弟弟顶上,反正军户人家至少要有一个从军的男丁。
因为靠的是血缘而非能力,招募进来的军士素质可想而知。
啥玩意儿都有。
谢玄英也想到了这茬,面色更冷。
他盯着吴百户:“我听说,你是李副千户的亲戚。”
“是。”吴百户冷汗直流,暗叫糟糕,“小人的长姐是李千户的继室。”
“千户所离此地不远。”谢玄英道,“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给我带十五个符合的人过来。汪百户,你在此地挑选十五人,日落前,我要看到结果。”
汪百户松口气,在自己地盘上划拉人,总比去别人地盘上求爷爷告奶奶好。他得意地瞪一眼吴百户,心想,让你一天到晚炫耀姐夫,来报应了吧,该!
于是答应得格外响亮:“是,属下一定办妥。”
吴百户恨得牙痒痒,却不敢反驳,强笑道:“请指挥使大人放心,属下这就去千户所寻人。”
谢玄英微微颔首。
两人争先恐后地告退,各自想法子去了。
谢玄英吩咐李伯武:“你去找人打听打听,有谁熟悉此地环境,我有事相问。”
“是。”李伯武也苦兮兮地出去了。
日上中天,有个低头哈腰的管事进来,说厨下备了饭菜,可否端上,请指挥使大人品用。
谢玄英点头应了,就见几个仆妇鱼贯而入,端上六荤六素两汤四道点心,足足摆出一整桌。
“穷乡僻壤,没什么好东西。”管事却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好像准备他一皱眉头,立马就跪下求饶。
谢玄英一时无言,挥手让他退下。
管事如蒙大赦,擦擦汗,连滚带爬地离开。
谢玄英看向桌上,只见:一道爆炒猪腰,一碟白切猪肉,一碗腊鸡,一只八宝鸭,一份红烧鲤鱼,一碗清蒸带鱼,一碟红菱角,一盘拌豆芽,一盘清炒菜心,一碟酱茄子,一碟腌黄瓜,一碗鲜莲子,一盅银鱼汤,一盅酸笋汤,一份葱花卷,一份梅子凉糕,一份白糖元宵,一份馄饨。
噢,没忘记酒,气息浓醇,似乎是上好的金华酒。
他好气又好笑,这么多东西,估计是把两户人家的午饭都搬到这儿来了。
“柏木。”谢玄英叫人,“留两道菜,剩下的都拿出去给其他人。昨日辛苦,今儿又是奔波许久,先好好歇息。”
柏木垂手应下:“是。”
他留下两荤两素一汤,其余的吩咐外头的仆妇,端到隔壁的小厅里,又叫他们多加些馒头米饭,预备让众人大吃一顿。
“不要酒。”柏木细心关照,“上些茶点就是。”
仆妇们缩头缩脑:“是是,奴婢们知道了。”
柏木跟着进屋,转述了谢玄英的吩咐,等护卫们纷纷立起道谢,这才回正厅伺候谢玄英用饭。
虽然事务繁杂,祸福难料,谢玄英却也没有因为胃口不佳,便不用饭。他扎实地吃了大半碗白米饭,又吃个凉糕,菜动了小半,倒是喝了一盅银鱼汤。
饭毕,仆妇们已经备好热水面巾。
柏木伺候他漱口,再含一枚香茶饼净味,全部做完,方才听得说:“下去吧,我独自待会儿。”
“是。”
柏木示意仆妇撤下餐食,端到外面的茶水间。无视殷勤倒茶的老头,他把几道剩菜拨在一起,放炉子上热一热,就着温热的米饭吃了个饱。
第36章 小人心
歇过晌午, 柏木就来报,说有个自称是小旗的人在外求见。
一个百户所, 设二总旗, 各五十人,十小旗,各十人。小旗虽然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军官, 但谢玄英现在也没什么好挑的:“让他进来。”
“卑职刘海平, 见过指挥使大人。”进来的小旗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子,五官平常, 袍角有个不起眼的补丁, 中等个子, 皮肤粗糙, 面上满是掩饰不住的忐忑。
谢玄英扫他一眼, 语气平淡:“你要见我?”
“是,卑职听闻大人在、在寻人对付倭寇。”刘海平的眼睛死死盯着地面,只能看到他的靴子。
那不过是一双普通的皂靴, 连日奔波, 雪白的底帮已沾满尘土。饶是如此,靴子所用的清光缎仍然在阳光下闪烁着暗纹, 是一簇簇的竹叶子。
他想起新婚的妻子,明明之前就想好了,要在县里为她扯一匹红缎做嫁衣, 可一匹绸要五钱银,思来想去,还是狠不下心, 选了木材打成家具。
妻子说:“这才是该花的钱,嫁衣只穿一天, 这好木头打的家什,能用十几二十年呢。”
可刘海平不甘心。
他不想一辈子只做一个碌碌无为的小旗,不想因为五钱银子,就让妻子留下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他要出人头地。
“卑职生长在淮安,对此地的倭寇也有所了解。”刘海平看着那双皂靴,话语逐渐流畅,“咱们这一带的贼寇,一共有两拨,一帮以陈独眼为首,劫掠商船,在岸上也有关系,但他们眼睛尖,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大人是京城来的贵人,他们不敢动你的船。”
谢玄英挑起眉梢:“说下去。”
刘海平悬在喉咙口的心落回肚子,稳稳神,继续道:“另一波就是东瀛浪人,他们熟谙武艺,生性残暴,大多驾驶小船,能在浅水区来去自如,时常上岸劫掠渔村,所过之地,多灭门惨案。”
他停顿片刻,大着胆子抬头,觑眼谢玄英的表情。
然后不出意外,被面前的脸给震傻了,好一会儿没回过神。
谢玄英不耐烦地敲敲桌子。
他这才如梦初醒,赶紧低头,绞尽脑汁回想刚才的话:“那个,不知大、指挥使,呃,遇到的是哪一种?”
“有几个明显是倭人。”谢玄英道,“但似乎和渔村的人有勾结。”
刘海平有了数,毕恭毕敬道:“大人容禀,两个月前,海上刚出了一桩大事。陈独眼的手下里有一个叫黑算盘的军师,原是秀才,却被人掀出舞弊之举,格去了功名,他走投无路,便投了贼。”
舞弊又投贼,可见人品卑劣。谢玄英听得眉头紧锁。
“陈独眼心胸狭窄,只是不识字,总要人管帐,两人面和心不和已久。”刘海平梳理思绪,“前些日子,我听人说,陈独眼同黑算盘闹翻了。黑算盘带了一帮子人离开,与东瀛浪人勾结,预备图谋大事。”
谢玄英慢慢道:“你是说,我遇到的是他们的人?”
“陈独眼眼线众多,总有几个落到黑算盘手上。东瀛的船比不上大夏,那群浪人最想要的就是一艘能配备火器的大船,正好黑算盘离开陈独眼,亦迫切需要一个落脚点。”
刘海平中肯道,“现下,唯有这两伙人才有这个人马,这个本事,这个想头。”
这番分析得有理有据,与谢玄英探听到的事不谋而合,他心里已经信了几分。但不动声色,反问:“我与吴、汪二位百户谈过,他们知道的也没有你多。”
声调陡然转冷,“你,为何所知甚详?”
刘海平额头沁出汗珠,顺着脸庞往下滴。他不敢擦,也不知道该不该跪,硬着头皮说:“卑职不敢隐瞒大人,三年前,小人的弟弟被陈独眼的人掳走,迫不得已从了贼,这些年一直想方设法和卑职联系,想弃暗投明,回岸上过日子。”
说得通。
谢玄英不在乎一个小人物的命运,却不能马上应许,淡淡道:“这就要看你能做到什么地步了。”
刘海平要的也不过是一个机会。
他当即道:“愿效犬马之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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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谢玄英在百户所,惹来人心各异。这边,程丹若叫张妈妈买了药材,继续观察病人的状况。
其余人还好说,伤口处理及时,没有发烧感染的症状,做护卫的身子骨不差,好吃好喝养着就是。
倒是年纪最小叫阿诚的护卫,今早起来搭脉,不出意外地发现他烧了起来。
放现代,就是几颗抗生素的问题,在古代却极有可能要人命。
程丹若不敢贸然用药,高烧昏迷的人也吃不进去,只好每隔两个时辰去检查一遍伤口,清洗消毒。
也不知是不是年纪轻、底子好,病情没有进一步恶化,心跳脉搏还算稳定。
程丹若略微放心。
她不好长时间守在男子身边,便叫来留守的护卫,嘱咐道:“每隔半个时辰,给他换一下降温帕子,若是人烧得厉害,还胡言乱语,你就去寻紫苏叫我。”
对方忙不迭应下。
可程丹若的事还没完。
她走进茶房,和熬药的紫苏说:“你去歇歇。”
自昨天傍晚开始,茶炉房里的药就没停过。上半夜是张妈妈在忙,后半夜换成了紫苏,这会儿日头西偏,也该撑不住了。
只是紫苏不好让主子做活儿,强撑眼皮:“姑娘,还是我来。”
“别争了,你去睡一觉,晚上换我。”程丹若不容分说。
紫苏困得厉害,见她言辞坚决,不好再辞,赶忙回去歇息,沾枕就睡。
程丹若守着炉子,护卫们人人带伤,一天两顿药少不了,幸好方子大同小异,省事不少。
但除了他们,还有晏鸿之的药。
她煎好药,端去照顾晏鸿之。
不知道是不是忧心焦虑,本来已经缓和的痛风重新冒头,今早起来,添了鼻塞头晕的感冒症状。
“老先生感觉如何,可有发热畏寒?”程丹若问。
小厮接过她手中的药碗,答道:“老爷说喉咙有些疼,吞咽颇难。”
“蛾风就是如此。”蛾风就是扁桃体炎,她道,“我只用了蒲公英和甘草,应当不苦。”
医生对病人的探究,与侦探对嫌犯如出一辙。她早就发现,晏鸿之怕疼怕苦,可见大半辈子养尊处优,没受过罪。
晏鸿之试着喝了一小口,确实不苦,便一饮而尽。
程丹若道:“您好好休息,明日便会好些。”
“我如何不知该好生歇息,可着实放心不下,也不知道三郎如何了。”晏鸿之愁眉紧锁,不住叹息。
“谢公子武艺高强,不会有事的。”
“话是如此,可刀剑无眼啊。”晏鸿之歪在靠枕上,细细思量,“昨日之事,着实蹊跷得很。”
程丹若也记挂此事,思忖道:“老先生觉得,倭寇和渔村有无勾结呢?”
“十有八九。”他说,“倭寇劫掠,没有掩埋尸首的道理,若是幸存的渔民埋的人,为何不来报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