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英见状,立马脱掉靴袜,强行在木盆里占了个位置。
“你又来。”她踩他两脚,习惯地让出一半的空隙。
水位上升,没到小腿肚,静脉曲张都好了不少。
泡过脚,简单洗漱就钻进被窝睡觉。
贵州秋冬的温差确实不小,程丹若没一会儿就觉得冷飕飕的,于是翻个身,贴住他的手臂。
谢玄英立时搂紧她:“冷吗?”
“不冷。”她身体累,却不想早早睡去,找话题,“打算什么时候打安南?”
他算算时间:“再过三天吧。”
“鲁郎中的速度没这么快,就这几天,不知道能说服几家。”程丹若说,“我听其他寨子的人说,黑劳很有本事,白伽也有点古怪,你要小心。”
谢玄英问:“古怪?”
“她是蛊婆,我估计是熟谙药性的人。”她道,“小心水源被下药,还有,一些香草点燃后有致幻的成分,避开下风口为好。”
“我知道了。”谢玄英记下了这件事。
*
某寨,月色幽暗。
赤硕躺在床上,太阳穴一阵阵抽动,四肢僵硬,仿佛被冻住了。
眼前的屋梁出现诡异的重影,一些奇怪的小人匍匐在房顶,裂开大嘴瞧着他,像是好奇的孩子,也像是贪婪的野兽。
什么东西?他定定地看着他们,回忆今天的晚饭。
没有菌子之类的东西,都是各种肉,兔子,鸡,还有一只腌了半年的狼腿,很难吃。
是太累做梦了吗?他正想着,小人的身体却忽然拉长,变得纤长苗条,背后裂出一片片的重影。
像是蝴蝶。
像是小时候,被他撕成两半的蝴蝶。
“不要——”
“不要啊——”
是谁……朦胧的倩影出现,朝他伸出手,她是谁……是……娘!
赤硕似乎想起了什么,身体反弓弹起,一下又能动了。
幻影消失无踪。
窗外传来人面枭古怪的叫声。
第335章 心魔多
十月的贵州短暂地迎来了晴天, 可赤硕却因为梦见了母亲,心情一落千丈, 每天都阴着脸。
他娘在他岁数很小的时候就死了, 什么缘故,赤硕到今天也没弄清楚。他只隐约记得,她被人拖走的时候, 好像一只撕碎的蝴蝶, 身下蜿蜒出一道又长又黏的红痕。
她可能不是苗人,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外祖父。
她总是在哭, 不会耕作, 不会做饭, 也不参加祭祀。
照顾他的婆婆总是说, 她是个不祥的人, 因为她来寨子的那年,遇到了罕见的干旱,千里赤地, 又化为泽国。
赤硕和母亲并不亲近, 她很不喜欢他,每次看见他都会尖叫, 然后躲回屋里,永远不会像别人的母亲一样,温柔地抱着自己的孩子。
他曾经很嫉妒赤韶, 她从生下来就被娘抱着,到三岁多还不会走路。
然后呢?
忽然就记不起来了。
“赤硕。”黑劳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骑马赶上来,打量着赤硕, “你在想什么?担心官兵?”
“官兵有什么好担心的,他们走得进来?”赤硕藏起了自己的异常, 表现得满不在乎,“我在想要怎么处理那群没用的家伙。”
黑劳笑了:“总要让其他人引以为戒才好。”
赤硕点点头。
当夜,扎营在林。
赤硕今天没吃野菜汤,他有过乱吃果子上吐下泻的经历,谨慎地只吃了烤肉和干粮。他长在山里,自然知道干净水源的重要性,所以也没有喝生水,而是喝起了珍藏的酒。
大家都知道,在山里赶路,酒比水安全。
赤硕拧开酒囊,刚准备抿两口,黑劳就瞧见了,递过一个竹筒:“来点儿。什么酒啊?”
“果酒。”赤硕不动声色地给他倒了小半杯。
黑劳浅尝了口,似乎觉得不错:“你们赤江酿酒的本事不赖啊,干杯。”
赤硕不想得罪这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家伙,或者说,他其实有点畏惧对方,顿了顿,举起酒囊和他碰了碰,也抿了两口。
黑劳道:“汉人不会在山里待太久,肯定会带走青壮,这会儿寨子里多半是老弱妇孺,我们不用花费太大的精力,最要紧的还是处置为首之人,杀鸡儆猴。”
“杀了说不定会惹众怒。”赤硕很犹豫,“换人就行了吧。”
“当寨主的,哪个在寨子里没点威信?”黑劳嗤之以鼻,“人不死,就算被你赶下台,等你走了还不知道什么样呢。”
他不动声色道,“你说是赤江的首领,可下头的寨主都不是你的人,兄弟,不是我挑拨,头领不是你这么当的,我们不是汉人,不搞什么教化怀柔那套。谁的拳头大,大家才服气啊。”
赤硕一时犹疑。
黑劳说的不无道理,苗人是不讲什么教化仁义的,谁最厉害,谁就是首领,以前部族的首领都不是子承父业,时常换人。但汉人讲究传承,还给他们编了家谱,土司继承都要看血缘关系,他们认可才能上任。
久而久之,就习惯了这样。
下头的人也不是都服他,只不过他们家除了赤韶就没人了,才决定奉他为首领。
近日发生了太多事,底下人积累了许多不满,或许,他是该做点什么,提升自己的威望了。
是夜。
赤硕躺在简陋的营帐中,又有了熟悉的僵硬感。
身体无法动弹,地上的小人扭动爬行,像一条被砍断的蚯蚓,也像预备破茧的蝴蝶。红色的液体晕染开来,刺激着他的神经。
头痛,恶心,想吐,一片眩晕中,他看见金色的碎光。
一颤一颤,亮晶晶的,好似阳光的碎片。
他推开门,看见一个模糊的女人。
她张嘴说话,赤硕却一个字都听不懂。
血泪从她脸上淌下来,她伸出手,扑过来抓他。
赤硕想跑,身体却无法动弹,眼睁睁地看着她靠近,再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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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丹若回到了安顺。
鲁郎中还没回来,新上任的夫子金仕达向她回禀了一个好消息:她不在的时候,四个宁寨的人又下山进行了一次交易,看病的人也变多了。
而宁谷和宁溪的寨主,想再见她一次。
程丹若道:“可以,过个三五日吧。”她这两天得先做青霉素。
金仕达点点头,但没打住话题。作为军师,他得表现一下自己的能耐:“眼下秋收已经结束,此时专程来寻夫人,怕是打上了药材的主意。”
程丹若笑了。
她搞义诊、收药材,不仅是为了恢复经济,安抚人心,更是请君入瓮——汉人提的生意,他们谨慎起见,未必会应,可自己想到的就不一样了,会更积极得去促成。
金仕达见她笑,心里有数了,由衷敬佩道:“夫人高明,黔地深山多水,草木丰盛,很适合栽培药材。”
“适合是一回事,”程丹若却叹口气,中肯道,“能不能做好是另一回事了。”
以贵州的条件,最适合的是旅游业,但古代等于做梦,其次是租地放服务器,也做梦,下一个是发掘矿产,继续做梦。
唯一可实现的依旧是农业。
粮食不成,蔬菜倒是气候合宜,可老百姓谁家没有三亩菜地,她在京城吃菜都有庄子专门供应,哪里需要到外头买?
有市场且条件跟得上的,只有中药材的栽培种植。
药材和其他瓜果蔬菜不同,苹果好不好吃,都只是水果,药材好不好却关乎到药性好坏,很考验气候和土地。
且中药需要炮制,炮制后的半成品或成品适合长途运输,储存运输难度就大大降低了。
但这不意味着好做。
怎么利用土地,既能栽培药材,还不妨碍粮食?怎么照顾药材,免于虫害?怎么采摘不同的药材,最大程度保留药性?
“要付之行动,困难重重。”程丹若问,“你可有良策?”
金仕达早就想过,不紧不慢道:“在下认为,可与贵州各商铺联合,就如夫人在大同时所做的,成立一家新的商号,专管收购药材。”
“还有呢?”
“夷民不知教化,可令人教习文字,传授道理。”金仕达道,“本地儒生多贫苦之辈,若夫人愿予束脩,想来他们不介意留下讲学。”
程丹若问:“你觉得清平书院的学子如何?”
“清平书院为心学子弟,再合适不过。”金仕达赞不绝口。
昔年阳明先生在龙场驿讲学,不少听课的学生就是夷民,有这桩前因在,有的是人愿意效仿先贤,也不会有人对此有任何意见。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她话锋一转,切入正题:“那教化和药铺又有何关系?”
金仕达早有对策,回答道:“不妨以药铺的名义创办义学,资助学子赶考。”
本地商号资助举人进京赶考是司空见惯的事儿,毕竟离进士只有一步之遥,一旦压中,今后自有照拂的地方——宝源号之所以能和崔阁老搭上,就是当年鲍老爷子风险投资成功,结下了缘分。
“这是个好主意。”程丹若不吝肯定,但道,“药材生意没那么容易做,你也瞧见了,从苗人手里收购的药材,质量参差不齐,数量也不多。
“生意人看的是钱,赚不到钱就让他们出钱,一次两次兴许肯给面子,次数多了谁肯当冤大头?且这事得细水长流地做,得人人得好处,不可竭泽而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