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掷出铜板,反面,遂往宁溪去。
今儿天阴沉沉的,空气也湿润,好在没有落雨。
数月来,修路的民夫一直来来往往,新路也有了几分老路的平坦,连路中顽强生长出来的野草,也带着一股生机勃勃的劲头。
赤韶和金爱都很开心,春游嘛,一会儿看看蝴蝶,一会儿看看鸟,时不时再偷吃两口蜜饯。
“我想打猎。”赤韶小声说,“等到了地方,我打兔子给你吃。”
金爱纠正:“要先给夫人,夫人肯定会分一半给我们。”
赤韶:“嗯嗯。”她寄宿在程,啊不,谢家最大的乐趣,就是辣烤兔腿。
辣椒可真是太好吃了。
她俩嘀咕着,程丹若也不理,自顾自观察修路的俘虏。
他们穿得破破烂烂,不少人还打着赤膊,露出皮包骨头,几乎个个营养不良。每隔一段路,就有监工的军官挥着皮鞭,骂骂咧咧地来回抽人。
“别偷懒,好好干,干不好全都没饭吃。”
凶神恶煞得很。
没办法,民夫都未必能讨到好,别说俘虏了。
程丹若没有开口阻止,只检查伙食。
野菜汤和糙窝头。
她松口气,至少是干粮,饿不死人。
又见两个半大的孩子从林子里钻出来,孝敬了军官几个野果。他啃了两口,摆摆手。
两个孩子赶忙把野果分给众人。他们也不管涩不涩,难不难吃,一个个都连核带皮往肚里吞。
金仕达不由感慨:“谁能想到边蛮之地,竟有仁德之象,都是夫人与抚台的教化啊。”
程丹若呼出口气。
是啊,俘虏都能够吃上饭,留一条命,已经很不错了。
但愿所有的生命,都能像夏日的野草树木,顽强地活下去。
第381章 清田亩
程丹若在安顺修驿道, 谢玄英在镇远巡视苗疆。
这次巡视不乏震慑各寨的意思,所以带了三千余人, 行军时, 浩浩荡荡,烟尘飞扬,颇为壮观。
各寨听见动静, 皆派人问安。
谢玄英正式公布了寨堡改制的事情, 又告知他们,今后在苗疆建立哨所, 定期巡防。
各寨都是喜大于惊。寨堡和他们毗邻而居, 实力强大的还好, 实力弱的免不了隔三差五受骚扰, 如今能自治, 自然再好不过,奉承至少有一半的真心。
黎哥又是所有苗寨中的头一份脸面。
他的座位离谢玄英最近,还得了他的嘱咐:“许了你们自理, 可要用心安排, 耕田不可荒废,税不能少收, 也不能多收,跟着朝廷的旨意做事。”
黎哥当初举兵,图的就是争取耕田, 虽然半道被俘,成了官兵的手下,但兜兜转转, 也算达成最初的目的。
是以,应得也算真心:“是, 属下、下官知道了。”
谢玄英欲安抚苗人,对他和颜悦色:“听说你成亲了?”
“是。”
黎哥这回算衣锦还乡,正式继承了父亲的土司之位,也娶了妻子。他心爱的姑娘已经不在,也无所谓娶谁。
父亲想他娶巴氏的女子,互相也有个照应,但黎哥记起写家信的事,知道巴氏女不懂汉文,以后怕多有不便,就娶了曾经嫁给百户的萱花。
这两天,他就跟着萱花学写汉字,已经学会了自己的名字。
当时,军营的师爷听说他叫黎哥,写的是黎戈,便用这两个字做汉名。
谢玄英点点头,额外赐给他两匹红绸缎:“成家立业,今后行事须稳当。”
“是是。”黎哥恭敬地应下。
应酬完,巡防边疆。
苗疆边墙不仅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更是一道切实存在的古城墙,与长城仿佛,凝聚无数心血。
边墙的这边是汉人居所,另一边就是生苗地域,但双方并非彻底隔绝,或是探亲访友,或是买卖赶集,多有往来。
谢玄英不着急赶路,他这回亲自前来,除了见人,还有更重要的任务——清厘军户,丈量民田。
前者好理解,统计各寨堡的士卒人口,编入户籍,寨堡既然交给苗人,那些什么百户、总旗的官儿,基本都没了。
他们会被迁往附近的卫所,左右刚打过仗,各卫所都缺人,倒是不怕没得安置。
至于后者,就是汉苗都很在乎的耕田。
有的田是军户自己开拓的,有的原本属于苗人,后被侵吞的,当然,也有苗人迁往深山,半主动半被迫地放弃了。
长年累月积累下来,一笔烂账,各有各的说法。
谢玄英这回就要解决掉这些土地纠纷。
他沿着边墙走了一圈,查看了每个地方的耕田,也询问过当地人口,最终按照各地情况做出裁决。
大致遵循的原则是“苗地归苗,民田归民”,以边墙为界,属于苗人那边的所有耕田,退还给苗人,而边墙里面的,虽说以前可能是属于苗人,但汉民已经耕种许久,今后就属于汉人。
但边墙和长城一样,不是连成一整片的,断断续续的几段,野外并无城墙。
他就以山溪为界,划分民苗。
还有的地方比较奇葩,汉人的田和苗人的混在一起,这就很难分清了。
谢玄英让人拿来鱼鳞册,能置换的置换,不能置换的就划界限,记录分明,省得今后起矛盾。
当然了,但凡是裁决这种事,肯定有人满意,有人不满意。
可想想谢玄英的兵马,再念着寨堡的香饵,大多苗人还是勉强能接受。尤其寨堡自治,今后不必受骚扰,即便受了委屈,也觉得能忍。
汉人这边就更不必说了。
随着不少军户裁撤,大家求的就是保住官职,田什么的差不多就行了,哪里敢和巡抚唱反调?
因此,纵然磕磕碰碰,两件事还是顺利地办了下来。
昔年清平没有收好的尾巴,在此终于完结,谢玄英又了却一桩心事。
归程途中,没忘记去清平书院作客,拜访山长静光居士。
静光居士四十余岁,在山上修了个草庐,春深季节只穿单衣,正全神贯注地凿刻佛像。
谢玄英仔细端详,是一座手挎鱼篮的观音。
“静光居士。”他礼节周到地招呼,“晚辈谢玄英,特来拜会。”
“嗯。”静光居士是大儒也是狂生,还是出家人,难免有点狷介的脾气,不咸不淡地应了声,继续刻他的观音。
谢玄英耐心地围观。
然而,看着看着,他就发现静光居士在石刻这方面……是个生手。
这也好理解,晏鸿之也是这样的人,有时候忽然对什么感兴趣,就要学一学,学得七七八八就撒手。
而新手和老手相比有个特点,那就是特别来劲。
越菜越有劲头。
所以,他招呼长随小厮摆出茶具和坐垫,寻处石凳坐下,喝茶等。
静光居士心无旁骛,一心修凿观音的样貌,可修完怎么看,都觉得差了点,于是冷不丁开口:“你觉得这观音像如何?”
谢玄英道:“慈眉善目,悲天悯人。”
“哼。”这种套话,静光居士哪里满意,瞥眼打量。
嗯?嗯。
“你还有点眼光。”他清清嗓子,又仔细瞧他,“你是子真的学生?”
谢玄英道:“是。”
“不错。”静光居士坐下,拈须微笑,“难为你身居高位,还肯亲自来见我这等乡野俗人。”
谢玄英道:“居士避世修禅,本不该打搅,只是我有事相求,不得不上门叨扰,还望您海涵。”
一面说,一面为他斟了杯热茶。
静光居士端起来,细细品味茶香:“何事?”
“我欲请各夷寨土司的子女,前往贵州城就学,正缺一位良师,不知居士可能为我引荐?”谢玄英也不是随便找的人。
清平书院的教学风格就是不分汉夷,有的学生放荡不羁,还会穿夷服,书院中一些浣衣的妇人,也有苗家女子。
他就想从书院里挖个人走。
静光居士闻言,自然也猜出了他的意思,可书院的先生被挖走了,谁来教书?他最近沉迷石刻不可自拔,并不想亲自讲课。
但谢玄英再怎么说,也是堂堂巡抚,人家诚心诚意上门,怎么都不好一口回绝。
因此思来想去,死道友不死贫道。
“你可知道,咱们蜀中有一位才子?”静光居士道,“此人文采奇诞,草书乃是一绝,能作画写词,通读儒、道、佛三家经典,得此一人,可抵庸才千万。”
谢玄英记性很好,思索道:“我似乎听过,是叫姜元文可是?”
“不错,姜光灿是蜀人,前些时候去了龙冈。”静光居士道,“你不妨去那里看看。”
其实,谢玄英只是想找个普通的老师,并不想找才子,但闻弦歌而知雅意,他听出对方话中的推拒,也不勉强。
反正老师没有,学生已经在干活了。
“多谢您指点迷津。”他客气道,“劳烦了。”
“无妨。”静光居士喝口茶,旧事重提,“你觉得,我这观音像如何?”
谢玄英反问:“这是居士心中追寻的观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