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都走到这一步了,皇帝怎么可能见好就收呢?
七月初,大朝会。他问众臣,我已经侍奉过先帝和先太后,为武宗(先帝)尽了孝,可我父生我,我母养我,我却无法奉养,这是身为人子的道理吗?
杨首辅的头皮就炸了。
他立马引经据典,斩钉截铁地说,您已经过继给先帝,为先帝尽孝就是人伦,生父生母只是你的叔父母,且有齐王侍奉膝下,并不缺人孝顺。
皇帝愤怒地说:我母亲十月怀胎才生下我,我父呕心沥血教我做人的道理,怎么在首辅口中,这都不算了吗?
杨首辅不愧是老臣子,回答说,“程颐之言曰,为人后者,谓所后为父母,而谓所生为伯、叔父母,此生人之大伦也”。且为了显示生父母的尊贵,当初你登基的时候,已经给你生父齐王改称“大王”,你生母为“大王妃”,怎么就不算了呢?
看出了首辅的强硬,皇帝改换对象。
他问王尚书,爱卿你是礼部尚书,对礼法最是了解,你告诉我,礼法难道就不讲人伦了吗?生母犹在,人子却不能尽孝,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我听说,“礼乐自天子出”,朕以后要怎么为天下人之表率?
王尚书说,“律设大法,礼顺人情”,骨肉亲情不容割舍,不如就给齐大王妃再加一重封号,接入皇宫奉养,一应供应如皇贵太妃。
杨首辅不太满意,但他看着坐了二十几年龙椅的皇帝,忍了。
谁想皇帝不满意。
他恼火地瞪着王尚书,说,我过继给武宗二十多年,为他们养老送终,已经尽到人子的本分,如今生母犹在,却不能相认,没有这样的道理。
王尚书就问:陛下意欲如何?
皇帝放出大招:追封我亲爹为帝,认我亲爹是爹,亲妈是妈。
杨首辅:不行!
众大臣:真的不行!
第386章 人有私
追谥皇帝, 可不是多一个皇帝的荣誉称号那么简单。
武宗是太祖传下来的大宗,虽然不都是嫡长子上位, 但都是父子兄弟, 符合儒家正统的思想。
皇帝过继给武宗,不管血缘如何,传承到他的皇位依旧是大宗, 但齐王一系是小宗。
假如先帝没有过继, 让齐王兄终弟及当了皇帝,这很合理, 但老齐王死了, 先帝又不想让皇位落到不喜欢的兄弟手中, 才过继了嗣子。
最重要的一点是, 过继不是过家家, 整个儒家的思想都是建立在礼法之上,过继后反悔,要认回亲爹就够离谱的, 还要亲爹继承家业?
立马有御史站出来直谏。
“陛下入嗣大宗, 方有今日之正统,如今朝令夕改, 反复无常,蔑礼法为儿戏,焉能叫天下人信服?”
顿了一顿, 更大声地问,“陛下之位焉能安如往昔?”
皇帝勃然大怒,立马叫人把他拖下去廷杖五十。
啥叫廷杖?
就是官员被困缚全身, 在百官的围观下,扒掉裤子打屁股。当着同僚的面, 露出屁股挨打,简直是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摧残。
打棍子的是锦衣卫,他们有祖传的本事,看皇帝的心情选择打死还是打残。
司礼监的太监出来,传达皇帝的意思:着实打。
锦衣卫:懂了,打残不打死。
御史留着一口气被抬了下去,皇帝也没兴趣继续开朝会了。
但这只是开始。
消息传出,大大小小的官员们开始上疏。
姜元文的大舅子左钰,就是第二波朝皇帝谏言的人。
他比挨打的御史稍微委婉一点,没直说“你乱搞小心龙椅坐不安稳”,只是再三强调,天子不能朝令夕改,既然当初同意过继给武宗为嗣,没有反悔的道理。若改回原宗,武宗之统便绝,是大不孝。
但他们都小看了皇帝的决心。
今年是泰平二十五年,皇帝已经登基二十多年了,不是刚入京的毛头小子。
他不会轻易被潮水般的奏疏吓到,反而要借此证明自己的决心。
第一批的御史,廷杖。
第二批的上疏谏言,革职。
而左钰被皇帝的举动气到,立马上了第二个折子,这回就不客气了,指着皇帝的鼻子骂他,“以一己私心颠覆道统”,并表示“公道自在人心,纵万死不能改其道”。
意思就是,别说你只是革职打人,就算杀头我也不改口。
皇帝果然大怒,将其下狱。
但这并不能吓住百官,在杨首辅的缄默下,众臣不断上书劝诫,中心思想就是“这样不行,你这样搞是没有道理的”。
然后,他们就都下狱了,一共十几个人,全部蹲大牢。
可大臣们依旧不改口,下狱就下狱,这事被你办成了大家都要遗臭万年的。
皇帝也不改。
君臣僵持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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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七月份的动态,送到贵州已经是八月了。
谢玄英百忙中抽空回家,准备过中秋。
桂花初绽,香气浓郁。
他步入家门,却发现在前院树下,程丹若和姜元文正在饮酒。
石桌上,一碟炸过的落花生,一碟煎炸小鱼,一碟腌制过的黄瓜萝卜,以及一瓶香气浓郁的酱酒。
大米和小米在葡萄藤下追逐嬉戏,风吹落满身桂花。
谢玄英就立在门外,听他们俩聊天。
姜元文一边品尝落花生,一边点评道:“这长生果能佐酒,能榨油,确实是好东西,多亏夫人,在下今日也算长见识了。”
谢玄英了然,这是栽下去的落花生成熟收获,她专程拿来展示给姜元文看。
程丹若道:“姜先生学识出众,不笑话我卖弄就好。”
谢玄英:哼。
“不敢在夫人面前称道。”姜元文居然挺客气,“您在贵州的样样件件,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程丹若:“不敢当。”
“夫人巾帼豪杰,冰肝玉胆,男儿亦有不如。”姜元文笑眯眯地夸赞。
程丹若笑了笑,伸手斟酒,露出腕上剔透的碧玺珠子:“多谢先生夸赞,但您再怎么夸,我还是那句话,左大人到了贵州,我们自当照拂,可京城千里之遥,恐怕鞭长莫及。”
谢玄英微微挑起眉梢。
姜元文这是趁他不在家,打算先说服丹娘?
“夫人可知,此事关乎道统?”姜元文口吻严肃,“若任由陛下朝令夕改,绝武宗一系,必令天下人耻笑。”
程丹若道:“我知道先生的意思,礼法道统,关乎人伦祭祀,不可儿戏。”
其实,大宗绝嗣,小宗崛起,都是常见事,没啥好大惊小怪的。皇帝最重要的问题在于,他先当了武宗的儿子才能继承皇位,如今却不想认这爹,难免让人觉得过河拆桥。
如果开了先例,以后大家谁还敢过继?过继来的儿子继承家业,转头就带着家产投奔亲爹妈,黄泉下都要呕血。
“这个道理,陛下难道不知道吗?”她问,“先生认为,陛下缘何为此事?”
姜元文沉吟道:“追谥齐国大王为帝,于陛下并无妨碍,但齐王一脉就有别于其他诸王了。”
程丹若点了点头。
皇帝如今是武宗一脉,各大过继的候选人,如丰王、承郡王、齐王子等人,名分上差不多,但如果老齐王成了皇帝,齐王就是关系最近的,按礼法,头一个过继的就是他的儿子。
或者,说得更难听一点,皇帝没了,兄终弟及直接轮到齐王!
这就是名正言顺。
但她道:“我与先生所想不同,此事与过继无关。”
为一个过继的嗣子名正言顺,而大动干戈,皇帝脑子又没坏。嗣子名正言顺,哪有自己皇位坐得稳当重要?
又不是亲生儿子,从未见过的侄子,至于吗?
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答案有很多,加强帝王权力,排除异己,或是别的什么,但程丹若却觉得,最要紧的并不是政治目的。
“人想认亲生父母,是本性常情。”她道,“若有一天,要姜先生不认生母,只认嫡母,让你做嫡长继承家业,你可愿意?”
姜元文沉默一刹,斩钉截铁道:“家财万贯,焉能比骨肉亲情?”
娘是妓女,也是亲娘。
“这就是我想劝先生的理由,”她叹息,“人情不讲道理。”
皇帝在位多年,手段老辣,如果是为了政治目的,自可用别的手段,未必要拿亲爹妈做筏子。
他这么做,最重要的一个理由是“想这么做”,而不是“只能这么做”。
这就使得此事变得极为棘手。
皇帝是人,有人的私利,也有人的私情,却早已有别于普通人。君权给了他与众不同的“人性”,或者说“神性”,那就是——普天之下,唯我独尊。
所以,皇帝当越久,越容易将自己个人的喜恶置于是非之上。
古往今来,君王求长生、宠妖妃、立幼子,皆是如此。
程丹若不看好反对者,即便他们能成功,也必定头破血流。为此付出性命,实在不值得。
说到底,帝王家什么破事没出过,江山易主也不是一次两次,管你大宗小宗,有本事禅让啊。
但姜元文望了她眼,抿口酒,道是:“人情未尝不是天理。”
程丹若顿住,少顷恍然。她就说,他这么个行事做派,怎么也不像是理学家,果然又是一个心学门生。
“莫非是我误解了先生的意思?”她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