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晏鸿之得了程丹若的古茶,便请了王尚书品鉴。
王尚书喝了第一口,就忍不住叹气。
晏鸿之诧异:“这茶虽然涩了些,却胜在天然野趣,何至于叹气?”
王尚书被他一说,才觉舌尖涩然:“唉,是苦了些,这叫什么?”
“仙人拂羽。”晏鸿之道,“说是贵州千年古茶树所制。”
王尚书心里苦,实在喝不下这涩茶,便道:“换壶香片来。”
墨点应声,下去泡茶。
晏鸿之叹口气:“如今你正鲜花着锦,怎得在我面前如此愁眉苦脸?”
这般说是有缘故的,近两月,王尚书备受皇帝恩宠,时有赏赐,还破例多给了王家一个国子监的荫生名额。
前两月妻子过寿,客人的马车堵了一条街,贺礼抬进家门,摆都摆不下。
如斯风光,比杨首辅都不差什么。
“你不做官才露给你看。”王尚书苦笑,“别人我还不敢给呢。”
“天子信重,你又在愁什么呢?”晏鸿之问,“这是你苦侯已久的机会啊。”
人往高处走,王尚书在内阁好几年了,一直都是边缘人,他能甘心?之前忍耐不发只是在等待机会。
眼下机会来了,皇帝亲自给的,他怎么都要抓住。可说实话,这次虽然因为改宗一事,与杨首辅分庭抗礼,心学派也有不少人支持,一时间声势浩大,可王尚书心里依旧不甚安稳。
“杨奇山不是个简单角色。”他轻轻道,“陛下贬了这么多人,他却没有太大动作,实在不像他。”
皇帝最近的捧一个踩一个的行为十分明显,降恩王尚书,提拔心学弟子,甚至翰林院经筵之际,点名听阳明先生的理论。
心学势头大好。
相反,弹劾反对他的人不少被贬职,其中不乏杨首辅的党羽。
比如蔡尚书,他一手提上来的户部尚书,被丢到了都察院,他在吏部的学生被调任到了地方,虽然是肥缺,可毕竟不能与吏部相比。
翰林院的侍读讲朱子,强调这才是正统,被踢去编书。跳脚厉害的御史直接贬去太仆寺,发配外地养马。
更不要说蹲诏狱的一票人。
有皇帝在背后撑腰,可谓神挡杀神,佛挡杀佛,顺畅得让人飘飘然。
王尚书也是凡夫俗子,不是没有得意过,可对杨首辅的忌惮,最终让他按捺下浮动的心思,专心琢磨怎么回事。
“陛下是铁了心要归宗。”他喃喃,“他能顶几时呢?”
晏鸿之摩挲着茶盏,慢慢道:“其实,我有件事一直想不通。”
王尚书问:“何事?”
“归宗有何益处?”晏鸿之想起了很久以前,程丹若点评从祀时的一句话。
于帝王无益之事,又有重臣反对,为何要做?皇帝不是为了用心学,才给出归宗的由头,而是要归宗才提拔了心学。
那么,归宗的目的是什么?
龙椅安稳了这么多年,认一个亲爹亲妈有这么重要吗?
王尚书沉思:“齐王世子?不对。”
皇帝连亲生孩子没了,都不改主意,齐王世子没有这个分量。
那是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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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炎夏日,大树荫凉。
杨首辅手握核桃,独自在静室中冥想。可他的心怎么都静不下来,脑海中反复盘桓着一刻钟前听到的话。
年初娴贵人丧子,宫廷内外传得沸沸扬扬,有他推波助澜的结果。
他以为,这下皇帝总该清醒一下了,齐王太妃和王妃才进宫多久,你亲生儿子就出事,背后多少人角力?
谁想皇帝悲痛归悲痛,依旧不改初衷。
他起了疑心,暗中探查数月,终于发现端倪,这两年,皇帝总是召见钦天监的汤监副,令他解梦。
汤监副嘴巴很紧,从未对外透露过,可皇帝搞出归宗一事后,他压力巨大,有点顶不住了。
这不,在外室口中漏了风。
杨首辅用了些手段,抓了他个把柄,询问他个中缘由。
汤监副只好透露:皇帝执意归宗,是觉得武宗一脉注定绝嗣!
第400章 翻云手
封建迷信害死人, 皇帝封建迷信起来更要命。
这事儿要从两年前说起。彼时,皇帝也已四十出头, 自二公主出世后, 宫中十年没有好消息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日夜里, 他做了个梦, 梦见一个彩衣女子怀抱着孩子,对他笑说:“且看汝子。”
皇帝大喜, 赶忙上前, 然而才靠近, 彩衣女子便勃然变色:“竟是穆武后人, 速速离去!”
说着彩袖翻飞, 直接把他掀了个跟头。
皇帝在梦里惊醒,次日便招钦天监解梦。
这种有名有姓的梦境,编都不好编, 钦天监只好委婉建议皇帝把西华宫重新修一修——多年前, 武宗在这里赐死了数位后妃。
皇帝显然也听说过这段往事。
先帝无子,但据说后妃曾有人怀孕, 可不知怎么的,说这妃子红杏出墙,和假太监胡搞怀上的。此事不知真假, 只知道武宗确实赐死了后妃,并杖杀宫女,整个西华宫血流成河, 怨气极重。
因这遭事儿,如今西华宫里都没住妃嫔。
莫非, 她是冤死的?
皇帝心中存了疑窦,便一面修缮西华宫,一面寻老人来问。
先帝在位时,后宫血洗过不止一次,但总有两个老宫人侥幸逃出生天,在太监的引导下,酒后说了真话。
“西华宫娘娘是被冤枉的!那会儿先帝疑神疑鬼的,见着个影子就说是奸夫,活生生将娘娘打死了,落下的胎儿都五六个月大,是个男孩呢!”
老宫人两眼浑浊,口齿不清,“全死了,没人承认娘娘偷人,全打死了,后来就有人认了,可认了又有什么用,谁又逃得了?报应!都是报应!!”
秘闻传入皇帝耳中,真不是滋味。
他能理解先帝的疯魔,几十年无子嗣,多少有些猜测,怎能不疑神疑鬼?又暗自警醒,亏得他不似先帝,毕竟有两个女儿。
于是秘密做了几场法事,想消解西华宫的怨恨,却始终无果。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愈发不安。
先帝造孽,为何报应在他的身上?莫非今生就注定无嗣,将来和先帝一样,不得不过继一个?
皇帝不甘心,他和先帝不一样,他能生,他生过。
现今生不出来,必是风水之故。
从前淡淡的疑窦,就此逐渐演变成出强烈的念头。
再者,皇帝幼年时曾享受过齐王独一无二的父爱,自继位后,又有二十年不曾侍奉亲母,早有愧疚。且孤家寡人二十多年,身边说真话的人越来越少,连谢玄英都离开了,愈发渴望亲情。
思念、愧疚和恐惧交织在一起,使他下定决心归宗。
事关重大,他没有对任何人透露,只耐心等待合适的机会。终于在去年夏天,等到太后病重,一命归西。
皇帝知道,机会来了。
展眼一年过去。
杨首辅终于得知了真相。
他久经风雨,倒也不觉得离奇,别说皇帝了,普通人家生不出儿子,什么偏方也得试试,什么佛都想拜拜。
皇帝什么都有了,对得不到的东西也就格外执着,没儿子的求儿子,儿子多的求长生不死。
这执念是破不掉的,杨首辅琢磨的是,这事因能不能解。
说服钦天监好办,找惠元寺或者清虚观也好办,可问题是皇帝信不信呢?
答案不言而喻。
娴贵人失子,皇帝想的肯定是没有归宗,孩子就保不住,这才更坚决地命他们商议。所以,没达成目的前,他不会改主意。
想明白了这一点,杨首辅就忍不住叹气。
运气不好啊。
假如是其他养子登基时,想尊生父为帝,朝臣还有一争之力,今上却已经做了二十几年的皇帝。
大权在握,做人臣子的就算再豁出性命,怕也不能威胁到那把龙椅。
尤其臣下各有各的心思。
你不乐意做,有的是人做,瞧瞧王厚文最近得意的样子。
杨首辅眼神微沉,放下了手中的核桃。他慢慢起身,在屋里踱步,舒展筋骨,五十岁的年纪不算大,他可没打算将首辅之位拱手让人。
既然皇帝劝不得了,该让步还是要让。
说白了,认不认生父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皇帝怎么看待纲常。
杨首辅不是不欣赏阳明学问,可在他看来,心学过于追逐天性,诋毁程、朱,挑战礼法,乃治理天下的一大阻碍。
政令出于朝廷,下头的人应该遵守,而非挑战质疑,若人人心中都有道,人人都以自己的道为正道,朝廷还怎么运转?
故心学弊端甚众,当为异端。
“来人。”杨首辅唤人。
守在门口的小厮立即入内,垂首低头:“大人。”
“请赵、蔡、匡三位大人来一趟。”
“是。”
三人很快到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