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算是杨党的核心人员了:蔡义,原任户部尚书,如今被调往都察院为右都御史;赵侍郎,杨首辅上任后第一个调任的心腹,顶替了原来顾侍郎(顾兰娘的叔父)的位子,为吏部右侍郎;匡尚书,工部尚书,杨首辅的亲家,六部中最有油水的部门,西华宫的修建便是从他这儿透出的线索。
“奇山。”匡尚书年纪最大,关系最铁,第一个开口,“这时候叫我们来,可是有什么事?”
杨首辅请他们入座,缓缓道:“有一事要与你们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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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净山风光秀丽,程丹若本想多玩几天,却被姜元文一封信给叫回去了。
她和谢玄英匆忙回家,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姜元文便将邸报拍在他们跟前:“大局已定。”
程丹若拿起邸报,仔细读上面的文章。
这是一篇奏疏,文辞优美,用词典雅精准,道理明白易懂,大致是说三纲五常对国家稳定的重要性,这都是程朱理学的老生常谈了,不足为奇。
但道理讲完,还讲了孝的重要性,表示这是人伦大义,国家根本。是以,当年武宗无子,论理,老齐王为次子,兄终弟及理所应当。
皇帝愿意过继,是考虑到武宗活着的时候无人尽孝,所以才认武宗为父,为他养老送终,抚慰平生大撼。
这是大孝。
如今,母后皇太后已去,享受了几十年儿孙绕膝的天伦,皇帝已经尽了责任,现在想对生父生母尽孝,应该给予支持和肯定。
再说了,天子为天之嫡长子,和寻常百姓不同,有必要正本清源,让天下人都知道其来历,使后人不被蒙蔽,故该准许皇帝尊生父为本生皇帝,生母为本生皇太后,全两宗之人伦。
唯一的区别是,本生皇帝未真正做过皇帝,乃是追谥,故不入太庙,只能额外建家庙祭祀。
程丹若看得头昏眼花,没搞明白这是认了两个爹,还是分了大爹和小爹。
姜元文提醒:“夫人且看上疏之人。”
程丹若连忙看去,却是个眼生又有点熟悉的名字:祁襄。
“这人是……?”她拧眉细想片刻,“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谢玄英认得:“杨首辅的女婿,以前应该是中书舍人,现在是在尚宝司了。”
她恍然。
中书舍人,皇帝的代笔秘书,尚宝司,从前负责和她对接的公章部门,所有敕令皆从他们手上过,绝对的机要位置。
当然,最要紧的是他和杨首辅的关系。
这无疑是代表了杨党的态度。
他们让步了。
姜元文道:“事出反常必有妖,不妙啊。”他嘀嘀咕咕,“还未伤筋动骨便这般退让,必有其缘故。”
一年时间足够大夏各个地方的人都关注到这件事。
不夸张地说,现在无论是江南还是齐鲁,提起归宗,读书人都有自己的一番道理和见解。因为皇帝的偏向,王尚书的热门,心学门人肯定比理学子弟更兴奋,更饱含期待——假如以后科举能堂堂正正考心学的题目,该有多好啊!
姜元文考科举但不想做官,只想把学问发扬光大,奠定“心即理”的道统。
皇帝归宗的事让他看见了希望,可现在,他觉得太顺利了一点。
“抚台,你认为……”姜元文口气严肃,“此事可有蹊跷?”
谢玄英沉思许久,方道:“首辅是重权之人。”
程丹若挑起了眉梢。
确实,杨首辅重视理学而贬低心学,但这不代表他是个执着于真理的人,和左钰完全不同。
左钰坚持心中的对错,蹲大牢都不改口,杨首辅却只是把思想当做统治国家的工具。
理学更好用,更能治理国家,就用理学。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也是这种人。
她学习心学,但不认为是真理,毕竟心学是唯心主义。所以,代入一下自己的话,杨首辅的退步肯定代表了他获得了一些利益。
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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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杨首辅的退让,归宗一事便成定局。
皇帝经过了漫长的思索,最终同意让了半步,不让亲爹进太庙,而是额外建造一座家庙祭祀。
齐王太妃获封皇太后,入主清宁宫。
这似乎是心学党的胜利,是人情战胜了伦常。
然而,果真如此吗?
不,整个八月,都是杨首辅的主场。
他干了几件事,每件事都让人倒吸一口冷气。
第一件事,杨首辅说,这两年国家事多,北边互市,南面打架,沿海倭寇,都迫切需要人才,尤其是中西部,西南苗乱死了不少官员,职位空缺,但因为地方贫苦,大家都不愿意去。
所以,申请增加中榜进士名额,多录取科举落后地区的人,给他们一个机会。
这可是进士名额,比大学扩招值钱多了。
每一个名额,就多出一个官,多鸡犬升天一个家族,天大的好事儿。
再者,春闱录取分为南北中榜,南人、北人的名额不变,只是给中部地区的举人多一点机会,并不会侵害其他人的利益。
一时间,中榜出身的官员们无不赞同,他们都迫切希望多一点乡党,也好互相提携。
仅此一事,就足以让杨首辅争取回士人的好感。
第二件事却更是重磅。
杨首辅又说,春闱毕竟是明年的事,人才缺口的问题却迫切需要解决,所以,可适当放宽举人为官的限制,允许各地举人在地方政府为官。
举国沸腾。
要知道,从前举人想当官,属于原则上可行,实际千难万难。
首先你得在吏部有门路,得多送钱,人家才肯把你的名字登记上去,其次,空缺的不是穷乡僻壤,就是战乱地带,反正没有好地方、好差事,爱干不干。
但能在地方政府当官,虽然进不了京城,入不得六部,那也是官儿啊!
大家殷切地等待皇帝的批复。
皇帝……同意了增加中榜进士的名额,但拒绝举人在地方为官一事,只说若无进士补缺,准举人候补。
大家都很失望,不过也在意料之中,为官者不能在籍贯地为官是常识,进京候补就候补吧,万一呢。
就当众人以为杨首辅就此打住时,他才打出了最劲爆的一张牌。
杨首辅说,多年来,官员以留京任职为荣,出京外任为下,许多人中了进士就入翰林,一辈子也没有离过京,满口大义,只会空谈,而不知地方庶务。
都说非翰林不能入阁,可不通实务的人怎么能治理好国家呢?
为长远计,请求让京官外放,地方官入京,如此,京官能得到锻炼,地方官也能带来最新消息,让朝廷了解各地的情况。
这意见提得中肯,也完全戳中了皇帝的内心。
很多京官对外面的世界一问三不知,只知道书本说,可他纵观各地奏折,知道各地都有变化,就拿长江水患来说,工部很多人提起黄河水患头头是道,说到长江淮河便还以为都是小灾情,完全没意识到世界在变化。
再者,作为帝王就没有不想增强掌控力的,不然也不会有回京述职一说。
地方官入京,既能避免如定西伯之类的土皇帝拥兵自重,也能掌握地方上的最新动态,一举两得。
皇帝足足思考了三四天,同意了这份奏请。
于是,京官们一时人人自危,地方官却无比殷勤起来。
杨首辅再度掌控住了局面。
第401章 君心薄
程丹若以前对“朝野震荡”没什么概念, 现在却体会到了一点。
比起这大规模下基层的事,归宗的争执反倒不算什么了。毕竟皇帝认谁当爹, 说白了是他一个人的问题, 背后牵扯的理念之争,也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下狱的都是小官,被贬的也没有高官, 核心的六部要员只是调任, 屁事没有。
但这次不同。
京官外任,地方官入中央, 全是大事, 可以说操作得好, 就是洗一遍牌。
所有人都在观望。
杨首辅也没有辜负众人的期盼, 反手就给之前跳出来的王尚书一耳光。
之前他有个门生因归宗的争议被调去太仆寺, 这回,杨首辅第一个挑了王尚书的儿子。
王二爷原先在地方上当按察副使,任满准备回京, 照道理, 好点能进都察院或刑部,差点也能进大理寺。
可杨首辅让他也去了太仆寺, 也丢去养马。
王尚书忍了这口气,当没这回事,上疏提起从祀。
皇帝留中不发。
过两天, 杨首辅又说,既然蔡义去了都察院,那么户部尚书的位置谁来做呢?陛下您看许延怎么样?
皇帝沉默数日, 同意了杨首辅的举荐。
许尚书重出江湖,又麻溜地当回了他的户部尚书。
王尚书终于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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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嫖客逛窑子还给钱呢, 没想到真提起裤子不认人。”姜元文冷笑不止,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可说的是谁大家都清楚。
皇帝不是个东西。
利用完王尚书,拍拍屁股走人,啥好处都没给人家,又和杨首辅君臣和睦了。
“光灿慎言!”谢玄英脸色铁青,“不可胡言。”
姜元文嗤之以鼻:“敢做就不该怕人说。”
谢玄英也不是不知道皇帝做得不厚道,可他没法指责,只好道:“也是为了遏制齐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