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丹若唯恐被人挽留,以最快的速度上了马车,催促道:“快走快走,去产妇家中。”
车夫应了一声,扬起马鞭。
车轮滚滚,碾过平坦的街道,离开了富贵的深宅大院。
程丹若靠在软垫上,如释重负地吐出口气。
“产妇家在哪儿?”她示意竹香替自己摘取钗环。
同样坐上马车的红参答道:“在城东,是一位富商的外室,被正室逮到,推了一把早产了,幸好已经快九个月,直接生就是。”
程丹若蹙眉。
“产妇最初昏了过去,被人泼水又醒了,说肚子疼,这是上午的事。”红参解释道,“葵嫂子说肯定有点难,要我提前问问夫人。”
她只是提前过来知会一声,没想到程丹若半途离席去接生。
“派人回家拿药箱。”程丹若吩咐。
红参忙道:“我已经叫山姜去了。”
“好。”程丹若卸掉了首饰,觉得脖子松快不少,又开始摘戒指和手链。碧玺的手串没有给竹香,直接装进怀中。
然而,即便摘掉珠翠,衣料也足以彰显身份。
她问竹香:“你带换洗的衣裳没有?”
“带了。”富贵人家赴宴,无论是丫鬟还是主人,都会带备用衣裳,以防意外情况。
程丹若道:“借我穿穿。”
她在马车里换成了丫鬟的衣服。
这下,乍看上去就瞧不出问题了。
马车驶出内城,又走了段路,终于到达娇园胡同。顾名思义,此地有一处显贵的私宅,人们戏称为娇园,久而久之,这里的外室就更多了。
这家私宅在胡同尽头,地方隐蔽,但面积不大,不过两进,外室在产房中,葵嫂子正劝她:“还没到时候,别叫唤,省点力气一会儿再用力。”
程丹若进去查看情况:“怎么样?”
葵嫂子十分意外,忙答道:“羊水好像破了。”
程丹若戴上羊肠指套,伸进去摸了摸,有大量液体。又取出听诊器数胎心,相当得快。
怕是胎膜早破。
“用催产素吧。”她脱掉手套,见山姜已经到了,忙取出里头的瓷瓶,倒出里头的水晶瓶——最近催产素用得多,不再是要用才提取,而是闲暇时便制备好,放入冰鉴保存。
山姜帮她组装输液仪器。
葵嫂子时不时瞅两眼。
装好后,程丹若调配好比例,挂上瓶子,扎针输液。
这回只失败了三次,就给产妇扎上了。
速率开到最大,大概一刻钟后,宫缩渐渐强烈,宫口慢慢打开。
傍晚,产妇生下一个女婴。
孩子落地就被仆妇抱走,很快,前厅传来一对夫妻的吵架声。
“你以为是个女儿,就能这么算了?你靠我家才有今天,居然敢背着我在外头拈花惹草?”
“她父母双亡,身世可怜,我只是于心不忍!你怎么这么无情?”
“放你娘的屁!”
“泼妇!”
乒铃乓啷。
程丹若大为震撼,忍不住出去瞧了眼,真看见一个膀大腰圆的妇人冲出来,手持鸡毛掸子,拼命追打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
好精彩。
她正欲围观,忽然听见葵嫂子说:“夫人。”
程丹若顿觉不妙:“怎了?”
“胎衣没下来。”葵嫂子满脸凝重。
胎衣就是胎盘,通常会在分娩后自行排出,但也有无法正常排出的,就是所谓的胎盘植入,胎盘和子宫长在了一起。
程丹若顿时忘了外界的纷纷扰扰,拧眉思索:“你们一般怎么做?”
“没什么好的办法。”葵嫂子迟疑,“我给她按按肚子吧。”
她不断揉压产妇的肚子,试图把胎盘剥离,但没有什么效果。
程丹若回忆知识点,一般发现胎盘植入,可以用手术治疗,比如切除子宫。
然而,她不可能做外科手术,肚子一划拉开就得死。保守治疗的话,可用抗生素预防感染,也要提防大出血。
用催产素试试吧,虽然药量已经有点多了,但和眼下的问题比起来不算什么。
她又给产妇续了一瓶催产素注射液。
产妇开始出血,徐徐涌出的鲜血染红了被褥,浸透了双手。
葵嫂子抬头,欲言又止。
程丹若问:“没法子了吗?”
“在里面,我摸都摸不到。”葵嫂子摇摇头,“没有办法了。”
接下来的时间,好像一场漫长的噩梦。
程丹若临时抱佛脚,试图针灸,但无法使胎盘剥脱,血一直在流,兴许是因为催产素,宫缩剧烈,量倒是不太多。
一个时辰后,两瓶催产素全部用完。
失血增加。
大血崩。
八点左右,产妇死了,没来得及看一眼她的女儿,就停止了呼吸。
富商夫妻不吵架了。
妻子也厌了:“给她买个棺椁,葬了吧。”看了眼丈夫,冷笑,“孩子送走,我们家不缺儿子,更不缺女儿!”
红参立马道:“我们医馆收容孤儿,若你们不要了,就寄养在我们这。等大一些送到好人家去。”
妻子摆摆手:“随你们。”
丈夫也没有反对:“罢了,一个女儿。”
两人达成一致,竟就这么走了。
程丹若揉了揉太阳穴,也不想再理会:“红参,你留下帮衬一把,安顿好她们,我就先回去了。”
“是。”
程丹若又坐上了马车。
外城热闹,宵禁形同虚设,重楼烛火,人声鼎沸,烟火不断,很难想象,古人的夜生活竟如此多姿多彩。
但入正阳门后,巡逻的队伍一下多了起来,程丹若坐的普通马车,不是宁远夫人的,这会儿便被人叫住。
“哪家的?到哪儿去?”
车夫出示腰牌。
“谢侍郎家的?”为首的人皱眉,又打量了眼马车。
程丹若撩开帘子,借路灯的烛火看了眼,发现个熟人:“郑百户?”
郑百户寻声看去,大吃一惊:“程、程夫人?”
“真巧。”程丹若也意外。郑百户以前是谢玄英的手下,和他一道去山东平叛无生教,后来谢玄英外放从文,和他们联络得就少了。
郑百户摆摆手,示意手下放行:“下官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夫人了。”
“不怪你,这马车是小了些。”程丹若放下帘子,“不打扰你上值了。”
郑百户拱拱手,避让到路边。
马车穿过空荡荡的府右街,再拐过两个弯,终于到家了。
程丹若疲惫地踏入家门,在丫鬟的服侍下脱掉血污的外衣。
“毁了你一件衣裳。”她和竹香说,“你自己去我的旧衣里挑一件,算我补你。”
竹香忙谢恩:“多谢夫人。”
她倦极:“热水备好了吗?”
“好了。”竹枝忙道,“您可要用些东西?”
“可以。”程丹若摘掉金丝狄髻,进浴室冲澡。
热水冲走皮肤上残余的血气,她用香皂使劲搓了两遍,才把味道彻底擦除。想了想,叫丫鬟再烧点水,把头发一块儿洗了。
终于舒坦不少。
沐浴完,晚膳已经备好,谢玄英也回来了,满身酒气。
“你喝了多少?”她吃惊。
“还好,子彦向我赔罪,多喝了两杯。”他打量她,“你几时回的?”
“刚刚到家。”程丹若饿极,张口就是两只馄饨,“外室被正妻推了把,羊水提前破了,好不容易生下来,胎衣下不来,血崩没了。”
她抬抬下巴,“看见外头的衣裳没有,全是血。”
谢玄英见她已经忘了荣安的不快,不便再提:“我也去洗洗。”
“给你留十个?”她数数碗里的小馄饨。
“行。”他快速进去冲澡。
等到夫妻俩都吃过躺下,已近三更天。
程丹若沾枕就睡,梦里都是红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