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晏家的义女,洪夫人也委婉拒绝了王家的意思,又无父兄在世,实在是无处下手。
总不能送钱吧?这也太侮辱人了。
“母亲,程姐姐不难相处。”王咏絮说,“她就算是个小家子气的,看在这次救命之恩的份上,我也尊她一声‘姐姐’,何况人不坏,自该真心结交。”
王四太太叹口气,人情债可不好背,但一时想不处别的法子,只好道:“既然子真先生能收她为义女,人品必然不差。无论她出身如何,我们拿她当正经小姐来往就是。”
“下月家中赏梅,我下帖子请她来。”王咏絮说。
王四太太流露出怜爱之色:“好,都依你。”
她生有二子,唯独一女,偏生还是因为自己疏忽,挑了个冒失的乳母,害得女儿这般文采,却说不好亲事,屡屡遭人嘲笑。
*
屋中,程丹若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王咏絮的病例,并回忆癫痫相关的知识,抄录在下方。
来到晏家不缺笔墨后,她就开始整理病例了。这么做,也没有具体目的,只是将脑海中的知识汇集记忆,方便查阅复习。
“姑娘。”喜鹊为她换上热茶,试探着说,“王家姑娘可有邀你参加宴会?”
程丹若问:“什么宴会?”
喜鹊道:“王家有个梅园,栽种红梅上千,每年冬天都要请人作诗赏梅,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会赴宴,若姑娘也能去,便能多结交些朋友。”
“没有。”程丹若搁笔,“你很想我去吗?”
“姑娘既然身在京城,自然免不了交际。”喜鹊和紫苏一样,虽然不见得对她有多忠心,但前程在她身上,自然盼她更好,“有人领着,事半功倍。”
程丹若说:“人家请就去,不请也实属正常,大恩似仇,有恩情在,反倒不好交朋友。”
喜鹊露出失望之色。
“先别说这个了。”程丹若道,“我有个单子,你能不能寻人替我买来?”
喜鹊是家生子,母亲是洪夫人的陪嫁,这点小事难不倒她,应下道:“姑娘想做什么?”
程丹若:“药。”
她安身立命的是医术,可行医经验不足,如今也无处刷病例。正好先前得了一些香器,已经用得颇为顺手。
可以试着做一些简单的药物了。
“东西不多,瓦楞子、冰片、山羊油脂。”她说,“再给我弄些小罐子。”
喜鹊不明所以,但都记下。
她做事麻利,过了三天就弄到了手。
程丹若尝试制作冻疮膏,也简单。
“将瓦楞子煅透,为末,水飞乳细,加冰片,共乳成细末,以山羊油熬化,调和成膏”。
小白鼠就是院子里的小丫头。
天气渐冷,她们手上都生了冻疮,且开始溃烂。
她每人发一小盒,令她们每日涂抹,且中午唤来,挨个查看是否有效,在实验日志上记录。
效果还不错,但对于没有溃烂的冻疮,似乎不太对症。
于是又做冻疮药水,主要成分是红花、酒精、樟脑。
程丹若决定尝试提纯酒精。
她翻阅《香谱》,发现有一记载名为“大食水”,即蔷薇花露,每日沾一点涂抹在耳廓处,用法与香水一模一样。
拿去问晏鸿之,他道确有此物,过去是舶来品,但自宋代后国内也有仿作,但均非最原始的蔷薇(即大马士革玫瑰),多用本地花卉。
程丹若说:“熏蒸花露,应该有一专门的器物,那个东西长什么样?”
晏鸿之大致描述了一下,又说是酒器,酒坊里常用来做烧酒。
程丹若服了。敢情现在放大镜有了,蒸馏器也有了,莫非中国太过风雅,才在现代医学上慢那么多?
“我想要一套这种器具。”她说,“还想要一与水晶眼镜相仿之物,想请义父帮我寻人制作。”
迟疑片时,又道,“我愿意出一百两。”
晏鸿之挑眉:“你才多少积蓄?这东西哪里值一百两?”
程丹若松口气:“那就好。”
晏鸿之说:“水晶之物,我有家相熟的铺子,你拿图纸来,叫人定做就是。至于花露蒸具倒是难,酒坊的器具大而笨重,你们女儿家用的倒不多见。”
她立即道:“我可以画一个,若能定做最好。”
一边说,一边已经铺纸,迫不及待地添水磨墨,预备画图。
蒸馏器的制作并不难,热源不需要酒精灯,温度计做不出来,暂且忽略,关键是烧瓶和冷凝管。
烧瓶为了不爆炸,一定要是蒸馏烧瓶的形状,使受热均匀,而冷凝管因为没有水泵,采取的是地面蒸酒系统的冷凝款式,外层使用冰桶。
正好,冬天冰雪随处可见,不愁没有原料。
蒸馏的原理,古人不算陌生,晏鸿之瞧见,只称赞:“看着小巧多了。”又看看工艺,觉得不难,随手问,“回头替你弄来,这是打算改个花露方子?”
程丹若摇头:“做药。”
晏鸿之一脸大煞风景的无语。
“不成。”他摆手,“不能白得奖赏,年前,你得合一味香出来,什么时候做成了,要的东西什么时候给你。”
程丹若原就不好意思白得蒸馏器,闻言立即应允:“好。”
第62章 赏梅宴
程丹若才入门香道, 不选太难的,挑了一个巧的, 为:赵清献公香。用的原料非常少, 白檀、玄参、乳香三味而已。
最重要的是,赵清献公是北宋时有名的铁面御史,与包拯齐名, “平时以一琴一鹤自随”, 苏轼称赞他“玉比其洁,冰拟其莹”。
因此, 这味合香的香气且不说, 意思十分美好, 比一听就狎昵的江南李主帐中香安全得多。
香还未做完, 王家的帖子已经到了。
程丹若还视若寻常, 喜鹊却先喜形于色,提前为她盘算起当日要穿的衣物,每天与紫苏一道做鞋做荷包, 十分上心。
然而, 赴宴已经是十一月末的事了。
京城飘起细雪,干碎的雪沫子洋洋散散, 坐在烧热的屋里看,确实很美。
但程丹若捧着手炉,坐进马车去王家郊外的梅园时, 看见了路边赶路的百姓。他们穿着打满补丁的夹袄,冻得拱肩缩背,露出的手上全是溃烂的肿块。
京城的贫苦百姓其实不算惨, 大户人家好脸面,总有人施粥施药, 善心些的,还会送旧衣。
可这样的场景,落在生长于新社会的程丹若眼中,仍然令她恐惧。
她畏惧这个时代的残酷,怜悯他们的不易,也害怕自己会沦落到那样的地步。
“快把帘子放下。”大奶奶关切地说,“瞧把你冷的。”
程丹若顺从地放下棉帘,挡住灌入的冷风。
“别怕。”大奶奶宽慰道,“虽说今儿去的人多,你只消跟在我身边就是,你大哥官职不高,咱们也不掺和是非。”
程丹若轻轻“嗯”了声。
大奶奶瞥去一眼思量。说实话,程丹若不是她喜爱的女孩儿,她没有令人如沐春风的社交本事,谈吐举止不招人疼,优点是安分守己,平日里相安无事是好,这会让却显得有些闷。
“大嫂。”她开口,终于像个初次入社交场的小姑娘,打听道,“王家请的都是谁家的人?”
大奶奶细细说明。
程丹若认真听,努力记。
到了梅园,才惊觉今日来的人真是不少。马车一辆接一辆,目不暇接,且出现十分有趣滑稽的避让场景。
首先,按照《夏典》规定,官员之间有严格的避让规则。比如说,三品官员见到公侯驸马,引马回避,遇到一品,引马侧立,遇二品,驱右让道。
等、级、分、明。
那么如何分辨车舆的等级呢?一品到三品,间金,银螭;四、五品,素狮头;六品至九品,素云头,看装饰就知道是几品官家的车或轿子。
但规定是规定,实际是实际,要是人人遵守规定,就没有所谓的礼崩乐坏,僭越成风了。
这个“坏头”是从内阁开的,最开始,内阁位卑而权重,可以不让尚书,后来因为各种各样的情况,反正胆子大的都敢不避让。久而久之,高位可能避让低位,比如谁都不敢要锦衣卫的实际负责人避自己的车马,反过来要避开对方,低位避不避高位,要看高位是实权还是虚衔。
死记硬背品级是无用的,只有掌握京中政治风云,才能在避让上得心应手。
程丹若嘴上:受教了。
心里:有毛病。
不过吐槽归吐槽,她仍然十分认真地围观了一阵,方才随大奶奶进去。
晏大爷目前的官职不高,正五品的户部郎中,在京城里不算什么,能拿到王家的帖子,主要还是看晏鸿之的面子。
姑嫂二人进屋略微寒暄后,就被带到偏厅喝茶。
偏厅里的太太小姐们,都是爹或丈夫官职不高但清贵的一列。比如翰林学士,正五品,负责给皇帝讲课,从五品的侍读和侍讲,《五经》博士,负责乡试、会试的考试,殿试收卷。
大奶奶与诰命相仿的夫人们聊天,顺带介绍程丹若。
听闻是义女,夫人们的面色都淡淡的。不过晏鸿之是名士,士林名声极佳,她们不会傻到作践,笑着点点头,只不多理睬罢了。
这让程丹若松了口气。
她开始观察今天的来客。
根据大奶奶的介绍,和身边太太小姐的低语,客人们能分为三拨:一拨以偏厅之人为代表,都是文坛清流,职位偏低;一拨是同僚,尚书家的,侍郎家的,全是一等一的的高官;一拨是亲眷,和王家结亲的各户人家。
有意思,联想到所谓的内阁名额之争,就更有意思了。
程丹若在晏鸿之那里补习过常识,本朝内阁大学士,非尚书、侍郎不可任。也就是说,最高权力机关的人,必定兼任尚书或侍郎。
六部尚书加侍郎,总共十八人。当然,因为有兼任的情况,或许不足此数。
内阁名额一般有几个呢?四到六个不等。
如今,李首辅已经快七十岁的人了,今年又屡次告病,就算坚持,又能再守多少年?届时,内阁空出的名额,就会落到其他十几个一二品高官身上。
她正回忆着要点,突见正厅的王大太太起身,与其他妯娌一道去门口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