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话说,大恩如仇,恩义是难偿还的人情债。她希望自己救人纯粹是救人,给些诊金便了结医患关系。
但在古代,大夫的地位太低了。教他父亲的李御医,曾提起过在太医院供职的情形,给大臣治病就罢了,最怕给皇帝看诊。
跪诊是小事,就怕出点差池,全家性命不保。
她可以治病救人,但不能做纯粹的女医。
晏鸿之笑而不语。
两日后,王家上门拜访。
护送的是王五郎,主力是王家四太太,跟一个王三娘。
大奶奶已经同程丹若提过王家:王尚书有四个儿子,大房到四房,总共生了七个儿子,六个女儿,可谓是人丁兴旺。
其中,王三娘和王五郎均是四房所出,四太太的亲生儿女。
这阵容倒是应有之义。
王四太太进门,先笑着与迎客的大奶奶寒暄,进正堂后,再向洪夫人请安。
“原是早就想来的,偏生这几日落雪,实在冷得紧,这才拖了两天,还望您不要介怀。”四太太诚恳地道歉。
洪夫人笑道:“这么冷的天,冻坏孩子可不美,你我都是一样的心思,谈何怪罪呢。”
四太太笑盈盈地福身:“多谢您体谅。”又看向程丹若,连连夸赞,“不是我奉承您,还是您和子真先生有福气,这么好的女儿,合该落在你们家,换做我,打着灯笼都找不见。”
程丹若侧过脸,心想,这还不叫奉承?
“你家三娘也不差,我怪爱的。”洪夫人礼尚往来,催促丫头给王三娘上茶上点心。
王三娘面色略有苍白,笑着道了谢,慢慢吃糕点。
大家客客气气地互相吹捧一会儿,进入正题。
四太太道:“今日我来,不为别的,得叫我家三娘好好谢谢救命恩人,若不是丹娘及时下水,我这孩子可就险了。”
话音才落,王三娘立即起身,端端正正地朝程丹若福下,肃然道:“多谢姐姐救命之恩,絮娘没齿难忘。”
程丹若早已避开她的礼:“王姑娘太客气了。你是有福之人,纵然没有我,也不会有事的。”
“你是头一个下去的,光这事,我便要谢你。”四太太握住程丹若的手,脱下腕上沉甸甸的镯子,“今后,你就同我亲生女儿一样。”
程丹若收回手,谁想四太太攥得紧,又不好用力挣脱,无奈地看向洪夫人。
洪夫人笑道:“我们老爷同大宗伯也是旧相识,这见面礼,我们收下,可张张嘴就骗走我们家孩子,可是不能的。”
她拔下发髻上的簪子,插到王三娘头上:“絮娘,我们丹娘才来京城,人生地不熟的,你们姊妹既然有缘,今后就当姐妹来往。”
王三娘大大方方道:“倘若姐姐不嫌弃,我自然愿意。”
若再推拒,反倒坠了晏鸿之的脸面,程丹若便道:“或许我是妹妹呢。”
王三娘说:“我是泰平四年的春天生的。”
“那我可只能厚颜当姐姐了。”程丹若道,“我是泰平三年生的。”
王三娘笑道:“姐姐是秋天的生日吧?”
“是,母亲生我那天,舅家送来一筐石榴,故以此为名。”
“这可巧了,我生的那天,好大的柳絮,祖父才为我取名咏絮。”王咏絮道。
程丹若不禁说:“人如其名。”
洪夫人见她二人果真投缘,笑说:“你们陪我们说话也无趣,丹娘,带三娘去你屋里坐坐。”
程丹若应下。两个女孩规矩地告退。
离开正屋,王咏絮就活泼多了:“早就想来谢谢你,娘非要我在家闷半个月。你呢,为了救我下水,有没有生病?”
“赶上月事,歇了几日,其他倒是不要紧。”程丹若带她走进自己的隔院,“地方小了点,不要介意。”
王咏絮说:“我们家人多,我也与姐妹们用一个院子,你这儿还清净呢。”
两人在窗边的炕上坐下,喜鹊端来热茶与点心,随后退到门外,给她们留单独说话的地儿。
王咏絮喝口茶,重重叹了口气。
程丹若征询地看过去。
王咏絮组织语言:“我五哥让我同你道‘对不住’,那天事出突然,他粗枝大叶惯了,若有冒犯之处,请姐姐原谅则个。我替五哥向姐姐赔礼了。”
说着,站起来向她深深一揖。
“没什么。”程丹若不得不再次起身避开,“我并不在意。”
王郎能毫不犹豫下水救妹妹,可见人品不坏。而人在面对亲人的时候,自私一些也正常,她见得多了,并不放在心上。
王咏絮抿住唇角:“你这般大方,我却不知如何是好了。明明那日才认得,大冷的天,你却愿意下去救我,反倒是其他人……”
“她们不懂水性,想救你也无能为力。而且,溺水之人不是伸手就能救,不知道的人下去,容易弄巧成拙。”程丹若宽慰。
王咏絮说:“那也要谢你。”
“已经谢过了。”他们越感激,程丹若越无奈,“换做别人我也会救,请不要放在心上。”
第61章 试做药
王咏絮见程丹若着实不想再被谢, 识趣地换了话题。她挑了不会错的开头:“你在看我祖父的诗集?”
程丹若看向案几上的杂集,点点头:“大宗伯的诗写得很生动。”
王咏絮道:“我祖父说, ‘真诗在民间’, 风雅颂流传千古,皆是自然之音,所以格调与真情, 真情为重, 只要发自真心,雅俗共赏。”
程丹若笑了, 又道:“附录还有你的两首小诗, 我也很喜欢。”
王尚书的杂文集有论诗一篇, 附上了王咏絮幼年之作, 一咏猫, 一咏金鱼,都有天真质朴的可爱。
王咏絮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待我再集些诗词,便也出一本诗集。”
程丹若:“拭目以待。”
王咏絮看了她一眼, 倏而苦笑:“姐姐真是性情中人, 可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何年才能达成心愿。祖父的诗集录我之作, 大家不过一笑置之,我若印刻诗集,必是要连累王家的声誉。”
时下, 女子出文集本就不多,有些许作品流落在外,也是与夫君合录, 这算是夫唱妇随的佳话,文人们普遍宽容。但女子单独出一本诗集, 难免会被人说道,尤其未婚女子,总让人觉得不大检点。
刻薄一些的,还会与风尘女子相提并论。
王咏絮自持文采,亦有才女之名,却局限于后宅闺阁,离真正传出诗文还有很遥远的距离。
程丹若对古代始终隔了层,不敢贸然提议,只安静地倾听。
大约是怕交浅言深,王咏絮点到为止,没有多说,又换了个话题:“姐姐是哪里人?”
程丹若无意隐瞒来历,把身世简略地说了。
王咏絮十分讶异。她原以为程丹若是晏鸿之的远房亲戚,家道中落,方才被收为义女,没想到她全族死绝,真正的孤家寡人。
“是我冒失,让姐姐想起伤心事。”她不由道,“还道我已经命途多舛,未曾想你的经历,比我艰难百倍。”
程丹若捧着茶盏,等她往下说。
果不其然,犹豫片刻后,王咏絮旧话重提:“姐姐不问我为何落水吗?”
“你想说的话,我愿意听。”程丹若没有探究人隐私的习惯,“不想说,我也不需要知道。”
王咏絮却道:“其实在京城早就是人尽皆知的事,我已经……”她顿了顿,方才道,“那时候我犯病了,才不小心落水的。”
聊起病情,程丹若就精神了,放下茶杯:“痫症吗?”
王咏絮叹气:“姐姐果然已经知道了。”
“我是大夫,猜的。”她说,“请大夫针灸过没有?”
“请啦,祖父专门请了田院使为我诊治,说是淤血蒙闭心窍所致,也有吃药,只是不见好。有时饮食不调,或气急了,吹了风,便会发作一二。”
王咏絮自嘲道,“十岁时,昌平侯夫人过寿,我被台上的锣鼓吓到,当时就犯了病,京城的人都知道我……”
程丹若问:“是生下来就有,还是生过病才有的?你家里人有没有过?”
王咏絮愣了一下,人家听说这事,多半是宽慰或同情,怎的她还问上了。
“抱歉。”程丹若道,“大夫的习惯。”
“无妨。”王咏絮升起微弱的希望,“这病,能治吗?”
程丹若说:“痫症可以调养,尽量减少发病,也不影响生育。”
王咏絮张张口,没想到她会把生育放嘴边。
“可以让我把脉吗?”程丹若第一次遇到癫痫病人,颇为好奇。
王咏絮犹豫下,乖乖伸出手腕。
程丹若认真替她把了脉,又看了舌苔。
舌紫暗,脉弦涩。她忖度道:“是瘀阻脑络症,外伤引起的吧?”
“正是。”王咏絮已有几分信服,细细说来,“幼时乳母大意,将我摔到地上,听说当时没什么,后来被母亲发现我头上有肿包,方才知道跌了跤。”
程丹若点点头:“事已至此,神伤无益,按时针灸,远离水源,早起早睡,少思少虑,生活并无大碍。”
王咏絮涩然一笑:“也是,多谢姐姐了。”
两人默契地跳过此事,又说了些京城的吃食。
过半个时辰,天色不早,王咏絮方才提出告辞。程丹若送她回正院,和王四太太寒暄两句,这才结束一天的社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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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咏絮与母亲、兄长回到家,免不了说起今日的事。
王四太太听闻始末,不禁叹息:“没想到竟是孤女,身世也委实坎坷了些。”
“我观她举止虽有粗疏,却是个磊落的人。”王咏絮点评,“不以习医为耻,不讳言过往,亦不见谄媚逢迎。”
王四太太问:“听你的意思,是个可以结交的?”
以王家的处事,绝不可能有恩不报,但怎么报,就要仔细斟酌了。倘若她是小户人家的姑娘,那么,王家备一份厚礼,四太太收她作义女,再为其父兄谋一份前程,就算是十分妥当的报答了。
可这在程丹若身上行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