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东方看了下表,神色不满地道:“这事等我回科里再说,我找你们主任有事,他在不在?”
他说话时神情严肃,丘大夫看了一眼,心里不由暗暗嘀咕,心想这是怎么了,谁得罪他了啊?
但他觉得这事不是针对他的,他就说:“我们主任刚才还在办公室,现在应该还没走,要不要我带你过去一下?”
黎东方摆了摆手:“不用,我自己过去看看。”
说着,他大步流星地直奔呼吸科主任办公室。
看着他直挺挺的背影,丘大夫不禁暗暗咋舌。
略想了一下,他随即想到了中午发生在食堂的风波,这件事,呼吸科不少人都知道了,毕竟说闲话的可都是他们科室的护士。
再一想,小陈大夫是黎东方亲自向院长推荐、破格聘请到六院的,还是他的学生,那他刚才那架势不会是来找他们科主任来要说法的吧?
这个念头一起来,丘大夫就觉得很有可能是真的。
正好他这时不太忙,便转回身,也朝着主任办公室走了过去。
但他赶到的时候,黎东方已经走了进去,并且把门关得严严实实的,他就算想知道点什么,也看不到。
他一个当大夫的,总不好贴在主任门上听墙角吧。
因此,丘大夫只能暂时走开。过了一会儿,他查完几个病房,经过走廊时,就看到他们科的主任客客气气地把黎东方送了出来。
黎东方走了之后,呼吸科主任立刻就把科里的护士长叫了过去。
没过多久,护士长气冲冲地回了护士站,到地方后她直接把中午在食堂说闲话的几个护士叫到了一起,指着她们鼻子斥道:“你们几个还能不能干?不能干就给我走人!能干就好好干,别搞三搞四的折腾那些没用的事。”
几个护士缩着脖子,你看我我看你,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
护士长心里有气,心想这些人现在是老实了,心里还不知道怎么想呢。
她就又说:“咱们医护人员,干的就是经常跟患者身体接触的工作。你们当护士的,日常工作就包括给患者上药、包扎、备皮、扎针、插尿管。不管患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你们都得接触到患者身体,医生也是一样,私密的地方该看也得看,这就是你们的工作。”
“你们连这都能接受,思想怎么会那么古板落后?难道说,咱们这救死扶伤的工作也是不正经的了?现在是新社会,不是封建时代,不要动不动就给人扣上不正经的帽子。要是再让我听到什么,你们也不用干了,反正院里也不缺人。”
见几个护士死死低着头,不敢吭声,护士长才瞪了她们几眼,放她们去干活。
这时林艳萍拿着病历夹从旁边淡淡走过,护士长心里暗暗叹气,知道这些护士应该是得了林艳萍的授意。
她让主任给训了一顿,当然要管管那几个嘴上没门的小护士。可副院长的女儿,可就不是她能管的了。
黎东方回到中医科时,只处理了几个病号,孔大夫就找了过来。
他忙着给患者写药方,略一抬头,问孔大夫:“找我有什么事?”
孔大夫忙道:“有事,下午一点钟我跟小陈大夫一起给一位鸡爪风患者做了诊断,我们俩在药方上产生了很大的分歧。小陈大夫坚决主张给患者使用乌头,而且一用就是30克,我觉得这太凶险了,所以想问问黎大夫,咱们能不能一起讨论下?”
旁边的患者什么都听不懂,并不知道这乌头有什么不妥。
黎东方并没有孔大夫当初表现得那么惊讶,他露出思索的神情,略想了下,然后他问孔大夫:“患者是不是因为感受寒邪患的病,且寒邪直入血分?”
孔大夫一怔,心想黎东方跟小陈大夫说的一样。他便说:“是这样,患者产后不足一月就用凉水洗尿布洗衣服,且患者本人一直在食堂打杂,工作中经常接触冷水。”
黎东方听到这儿,点了下头,说:“明白了,小陈开的方子大约起源于仲景《金匮》里的乌头汤。”
“你们那边先等一下,我这还有两位患者,等我给他们看完就过去。”
孔大夫当即就答应了,说:“主任也在,他说咱们科最好开个小会,大家一起慎重商量下。一会儿你这边好了可以直接去小会议室,患者在那儿等着呢。”
黎东方过了一会儿就去了小会议室,他到的时候,李大夫和另外两个大夫已经给张淑芹诊过了脉。他们手里拿着两个药方,凑到一起,正在商量着什么。
黎东方探头过去,看了一眼,李大夫便把那两张药方递给他,说:“左边这个,是两个月前小孔给患者开的药方。患者服用过后精神健旺,面色好,气怯腰困麻木等症状圴消失。患者以为好了,之后未再求诊。”
“近一个月以来,患者因经常用冷水淘米洗菜、洗碗盆、洗衣服,复感外寒,症状重现并转重。”
接下来他又指了指右边的药方:“这张就是小陈大夫刚给开的,药方开得很大胆,如刀削斧凿,你好好看看吧。”
黎东方看到那张纸上娟秀中隐含锋芒的字体,就知道这是陈凝写的。
他把两张药方都接过去,细细地看了一会儿。
看完后,他暂时没什么表示,先把纸放在一边,接着开始给患者进行脉诊舌诊。
诊完之后,所有的大夫,包括陈凝,都在看着他。
黎东方坐在左首第一位,中间的主位上坐着徐主任。其他大夫也分散坐着,陈凝仍在最边上。
这场会议,人并没有来齐,却算得上是陈凝来中医科之后的第二场会议。
这一次会议跟第一次不同,在这场会上,没人再把陈凝当成经验不足、医术存疑的年轻人,她坐在这里,大家已经不知不觉中把她当成了平起平坐的同事。
黎东方诊断完成后,没有浪费时间,马上说道:“孔大夫开的药方,是按着产后血虚、肝失所养的思路来开的。这个药方对很多鸡爪风患者是有效的。患者张淑芹用药后效果亦尚可,但不足以根治。其根本原因就在于这个药方尚不能将患者体内伏寒祛除。”
“小陈的思路没什么问题,患者这寒,非表寒可比。它是深伏于厥阴与少阴两经的伏寒,非大辛大热温通十二经之猛药无法解除这种程度的伏寒。”
“她这方子属于金匮乌头汤的变方,加了滋补肝肾之品,以及搜风剔寒的虫类药,比如全蝎、蜈蚣。”
“药方的思路是对的,大家有反对意见吗?”
李大夫脸色严肃地说:“思路没问题,这种伏寒,的确非大辛大热之品不能胜任。但使用乌头治病,非同小可。我们一是要确认,是不是非用乌头不可?如果用,是否一定要用30克?20克行吗?10克呢?”
黎东方听他这么说,并没有提出反对,他两只手并拢,搭在桌面上,说:“行,那我们现在就两点来进行讨论:一个是,是否必须要用到乌头?第二,就是这个剂量,到底用多少比较合适?
问完之后,他先看了陈凝一眼,对她说:“这药方是你开的,你当然是主张用乌头的。那你先说一下,用乌头要怎样减少对患者的伤损,一定要用30克吗?”
李大夫和孔大夫都向着陈凝看过去,陈凝便说:“乌头过于辛烈,在药方中使用乌头时,我认为必须要加入黑豆、防风、甘草和蜂蜜以防万一。仲景在使用乌头时,都要用蜜制,也是为了降低乌头的毒性。至于药量,我还是倾向于30克。这个是根据张姐的病情来判定的,她体内的伏寒相当严重,用少了仍难以根除。”
说完,她点点头,示意李大夫和孔大夫他们也说一下看法。
李大夫听到她这么说,赞许地道:“用黑豆、防风、甘草和蜂蜜来减少乌头之害,的确是个稳妥的方法。你这个方子里面已经加了,考虑得还算周到。”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却说:“但是,我认为乌头的量还是要斟酌一下,在《医统》中记载的乌头汤方中,草乌头用量为一两。《圣济总录》中,乌头汤方中的乌头为半两,此等例子比比皆是。”
“如果一下子用30克,我觉得过于冒险。保险起见,我建议先给患者用小剂量用起。与此同时,身边还要备有可解毒之品,以备发生不良反应时随时服用。”
孔大夫一开始就不敢用那么多乌头,他就毫无意外地赞同了李大夫的意见。
另外两位大夫治病也比较保守,都表示可以先给患者用10克或者15克乌头,后续再按具体情况来调节用量。
黎东方并没有一言堂地同意陈凝的看法,他综合了一下各方意见,最后决定先给患者用10克乌头。
他还要求患者先住院观察,他则留在医院宿舍里。患者有什么突发情况,他也可以及时处理。
张淑芹本人是不想住院的,她担心家里两个孩子没人管。
打饭大姐一直在旁边陪着,她见张淑芹为难,就告诉她:“你先安心住院,一会儿我去你家说一声,让你男人下班去接孩子。你都这样了,先不用管这么多了。”她这么说,张淑芹才同意住院。
在场的大夫大都挺忙,这件事儿既然已经商量出了结果,黎东方就让打饭大姐去给张淑芹抓药。药方上签的则是他的名字,并不是陈凝的。
陈凝看了一眼,就知道黎东方这是主动把责任背到了自己身上,万一患者在服药后有什么问题,那责任也是黎东方的。
陈凝抿了抿唇,虽然没说什么,心里却是明白的。
孔大夫跟在她身后走出会议室,半路上孔大夫跟陈凝说:“小陈,晚上你照常下班,我打算看看患者服药后身体会有什么反应?所以今晚我不走,会留下来观察她的情况。”
“如果有什么事,明天你上班我会跟你说的。”
陈凝笑着点点头,说:“好啊,有什么事可以一起商量。”
两个人的办公室斜斜对着,走到门口,各自分开,孔大夫就想,小陈大夫长得虽然很漂亮,却并没有什么傲气,还挺好相处的。
陈凝回到办公室没多久,办公室的门就被人敲响了。
门半开着,她往门口看过去,认出了来人。
那年轻大夫是呼吸科丘大夫的学生,上次来找她和李大夫去呼吸科会诊的人就是他。
她便问了一句:“有事吗?”
那学生马上说道:“丘大夫让我过来请你和李大夫过去会诊,这次还是个患儿,得的同样是腺病毒肺炎。”
陈凝一听就明白了,上次陆家林的孙子小石头患了腺病毒肺炎,她和李大夫会诊过后,服药的效果很好。
所以呼吸科那边觉得他们俩治这种病挺拿手的。再需要人会诊,就直接找来了。
她这边暂时也没什么患者,自然可以去。
她就说:“那你去问下李大夫,我这边准备一下。”
那青年点了点头,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到了李大夫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
李大夫办公室里外还有五六个患者等着,看上去挺忙的。
听他讲完之后,李大夫说:“小陈大夫跟你过去就可以,我这边抽不开身。如果有必要,再过来找我。”
那年轻大夫抠了抠眼角,犹豫了一下,说:“这,这样行吗?那我能不能去问下其他大夫?”
李大夫抬眼看了看他,淡淡地说:“要不你先让小陈过去看看,如果她觉得有必要,你再过来中医科找人。”
年轻大夫眨了眨眼睛,勉强地说:“那,那好吧。那我先带小陈大夫过去了。”
陈凝知道,李大夫这是已经完全认可了她的医术,觉得她已足够独当一面,并不需要他陪着了。
可这年轻大夫心里应该是没底的。不过这也正常,这些人毕竟还不够了解她。
她就说:“李大夫和黎大夫他们真的很忙,我先过去,如果情况真的复杂,你再来找他们吧。”
她说话的声音柔和悦耳,那年轻大夫听了不禁脸一红,心想自己要是再坚持请别的大夫,倒显得不信任这姑娘了。
既然丘大夫特意要请她过去,她应该挺有水平的吧?
年轻人胡思乱想着,眼角瞟了陈凝几眼,就不敢再乱看,两人快速下了楼梯,五分钟后就到了呼吸科病房。
第125章
陈凝来到呼吸科, 走到半路,一个护士迎面而来。
她一抬头就看到了陈凝,不等陈凝反应过来, 那护士就推着推车进了旁边的病房。等陈凝跟着那年轻大夫过去之后,她才走了出来,往护士站走。
病房里的家属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心想这护士怪怪的, 也不知道在躲什么?
陆家林跟他老婆这时也在呼吸科病房里陪着小石头,小石头的情况已大有好转, 早就退了烧,胃口也好了不少, 这时候只是比健康孩子虚弱了一点, 但也不咳喘了。
陆家林老婆正抱着小石头在走廊上慢慢走着, 不时还指着窗外的风景跟小石头说话。她不经意地一转头, 就看到了陈凝。
她面上立刻露出笑意, 快步走到小石头的病房门口,叫里边的陆家林出来;“老陆,小陈大夫来了, 你快出来。”
陆家林一听, 马上穿着拖鞋从病房里走了出来。看到陈凝时, 他面上浮出浓重的笑意,腰微微弯着, 跟陈凝说:“哎哟,这不小陈大夫吗?有阵子没见你了。”
陈凝笑了笑,说:“陆叔叔, 您说话真有意思。我前天才来给小石头做过复诊,昨天你还去过我办公室, 这怎么能叫有阵子没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