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不光是走廊上的老汉一句话都不敢说,那几个大夫也安静地看着,连大气都不敢出。
周扬累得几乎浑身脱力,心跳得厉害,仿佛心脏快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一样。
好在梅东来终于把最后一根针拔了出来,收针之后,他脸上一松,跟苏副院等人说:“扎完了。”
“呼”苏副院长也长呼出一口气,这时候才感到自己的胳膊酸得不行。
那个壮汉刚才还闹腾得厉害,可是等梅东来把最后一根针拔出来之后,他身子却软了下来,要不是有人扶着,可能就要软倒在地了。
他的两个亲属连忙把他抱住,连声呼喊着:“大春,大春,你这是咋的了,没事儿吧?”
梅东来直起腰,用手抹了把腮边的汗,看了眼那个壮汉,发现他眼里的昏冥之色已减轻不少。
他就说:“先让他缓一缓,观察一下再说。”
几个家属见那壮汉明显还有气在,只是呆滞一些,没有什么反应,似乎没什么大碍。他们就按着梅东来的吩咐,把那壮汉扶到办公室靠里的观察床上,先让他躺着。
那壮汉也不再挣扎,没什么反应,任人摆布。他这样虽然还是挺让人担心的,可至少要比刚才发狂的样子要好上许多,所以那几个亲属都觉得,这个大夫的针灸或许真的有效,因此他们对梅东来很客气。梅东来让他们安静地守着那壮汉,他们就没人敢有什么异议。
这时候苏副院长也缓过劲来,转过头去,往门口看了一眼。
这一眼,他不只看到了陈凝,还看到了陈凝身后几米开外站着的几个大夫。
他看过去时,那帮人也都看到了他。直到这个时候,他们几个才知道,刚才在里边嘿呦嘿呦使劲帮忙的人居然是他们的苏副院长。
…
偷看副院长干这种活就不说了,上班摸鱼看热闹,看到了副院长身上,还让副院长给撞个正着,这得是什么感觉?
那几个大夫的脸上顿时露出尴尬之色,有个大夫窘迫地说:“苏副院长,您也在这儿啊?”
苏副院长:“…怎么,刚才没认出我?你们上这儿来,是想跟小常一样来帮忙的吗?”
有个大夫连忙说:“啊,对对,我们是听到动静,怕这边有事,就过来看看。现在既然没事了,那我们就先回去工作了。”
说完这句话,那几个大夫你推我我推我的,很快就溜了。
陈凝抿嘴笑了下,随后跟苏副院长说:“副院长,常磊也在这儿呢,这种活你怎么还亲自上手呢?”
苏副院长觉得她笑得不怀好意,他就呵了一声,说:“我就是想体验体验,这个精神病人发病时的破坏力会有多大。这样也能亲身体会到,梅大夫治疗这种病有多不容易。”
陈凝笑着看了眼申大夫,说:“申大夫其实也是这样,他平时面对的患者也比其他科室的要更难对付一些。”
苏副院长郑重地点了点头,说:“这边办公室的布局恐怕得改一改,需要考虑极端特殊情况下医护人员的安全,保卫科那边回头也得跟他们交待一声,让他们没事多来精神科这边巡逻。”
申大夫还真没想到,苏副院长来一趟精神科,他居然还能有这种收获?
这可算得上是意外之喜。作为一个精神科大夫,他所面对的压力确实不小,也偶然会碰上极端的患者,以致于人身安全都不能完全得到保障。
现在医院领导能对他们科室的情况重视起来,他自然是受益人。他便高兴地说:“那我就先谢谢苏副院长了。”
苏副院长却摆摆手说:“先别高兴太早,还得打报告跟上级要经费呢。”
申大夫及时地拍了个马屁,说:“这事有苏副院长出马,一定能成。”
苏副院长懒得理他,回头问梅东来:“你没事儿吧?”
梅东来摆手:“没事,不过得缓一缓。”
几个人正说着话,走廊上就又传来一阵脚步声,苏副院长走到办公室门口,往来人的方向看过去,便看到四五个人从楼梯口走了过来。这些人中间有个男人,大约二三十岁,两只手反剪着,被其他的人押了过来。
此时那人嘴里在含糊地喊着,看上去疯疯癫癫的。
苏副院长也有点懵了,这刚弄好一个,怎么又来了一个精神病人?
申大夫也走了出来,往那边一看,便皱起眉头,说:“这人又来了?之前给他开药了,是不是没吃啊?”
说到这儿,他回头看了眼梅东来:“小梅,如果这个人也适合用你那种针法,那你还能再扎吗?”
梅东来皱了皱眉头,摇头道:“今天肯定不行了,我得缓缓。”
这时陈凝也看到了那个人,她一眼看出来,那个人露在衣服外边的皮肤,包括脸和脖子,都比别的人要黄。
这种黄是不正常的,是明显的病态肤色。
一些跟肝胆有关的疾病,会使患者皮肤染上这种颜色,比如黄疸。
但并不是所有的黄都是黄疸,至少这个人,陈凝就觉得不是。她觉得他这种黄,跟他的疯很可能有直接的联系。
她很快就想到了一种可能性,刚好这时候梅东来也说他今天没办法再出手了,陈凝就说:“这个病人让我来看一下吧。”
苏副院长愣了一下,但他没说什么,只看了眼常磊,跟他说:“小常,小周刚才腰受伤了,他现在使不上力。小陈大夫的安全,要靠你了,你护着她点。”
这件事其实不用苏副院长提醒,常磊自己就会做的。苏副院长既然这么说,他当然马上就答应了,说:“放心吧,副院长,就算我出事,也不会让她出事的。”
陈凝笑了下,跟他说:“不用太紧张,不会有什么事,家属不是把他绑着呢嘛。”
这时那伙人走得近了,苏副院长他们也看到,那个人两只手都被家人用绳子给捆住了,想来是怕他胡闹伤人吧。
那伙人很快走到众人面前,申大夫先走了过去,问最前边的中年妇女:“上次你们来的时候,我不是给你们拿药了吗?他吃没吃?”
那家属一脸歉意地说:“一个没看住,药都让他扔水里了。他非说是毒药,说咱们想毒死他,说什么都不吃。”
申大夫:…
几个家属也无措地看过来,申大夫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这时陈凝和气地走过来,问那中年妇女:“阿姨,这是你儿子吗?他有没有验过肝功能?”
那中年妇女看她穿着白大褂,也看出来她是个大夫,她虽然不知道这女孩想干什么,但出于对大夫的尊重,她还是说道:“前几个月验过,因为他身上黄嘛,我们以为他是黄疸,就去验了,大夫说不是,因为他那个什么素不高,是正常的。至于为什么黄,大夫也没说明白。”
陈凝一听,便道:“是不是胆红素不高?”
中年妇女被她一提醒,这时也想了起来,忙点头:“对,是胆红素,是这个词,大夫说这个素是正常的。但他这黄没下去,人又疯了,这都三个月了,也不见好。以前也没这毛病啊,谁也说不清他这病是怎么得的。造孽啊!”
陈凝微微点头,上前把手指搭在那男人腕上,中年妇女不知道她这是要干什么,申大夫便在旁边解释,说:“这位是中医大夫,她虽然年轻,但医术很不错,让她给你儿子看看,或许能从中医方面找到治疗的思路呢。”
那家人对陈凝尽管半信半疑,但他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也就只好在旁边看着陈凝给那男人诊脉。
片刻之后,陈凝跟周扬和梅东来说:“患者身黄,但胆红素正常,我怀疑他这个黄是因为瘀血阻滞于体内,导致新血生不出来,机体失于濡养,才会发黄。刚给他诊过脉,他这个脉像挺明显的,脉沉结,主邪气结聚。”
梅东来反应很快,听到这里,已隐隐猜出这个患者的病因是什么了。
如果他猜得没错,那这个人的病,由陈凝来开个药方,就可以治了。
他便说:“这样的话,再看看他的舌苔情况,看有没有瘀斑?还有小便情况也得了解,是不是自利?”
陈凝朝着他微微一笑,说:“你说的对。”
周扬脑子里似乎闪出了什么,但他一时半会抓不住,所以他还没想到梅东来和陈凝为什么会这么说。
而苏副院长的理论基础很扎实,他竟然听出了一点问题,就在旁边问陈凝:“小陈,你是说,患者这个病,可能是蓄血证?我记得仲景书里所说的蓄血证就会有发狂的症状,跟这个病人的情况还挺符合的,对吗?”
第170章
陈凝和梅东来对视一眼, 心想这位副院长虽然临床不行,但他们一说,他就能想到点子上, 这说明他当初在学医的时候,也是下过功夫的。
这样的话,他们要和副院长沟通专业方面的事情,倒是容易多了。
苏副院这么一说, 周扬也想了起来,之前陈凝让他重点看过蓄水证和蓄血证的。他看是看过了, 但没有亲眼见过这种病人,一旦要用的时候, 一时半会就没想到那方面。
想到这里, 他便伸手在患者小腹部几个部位按了按, 然后告诉陈凝:“小陈大夫, 患者少腹硬。”
陈凝一听, 就知道周扬也想到了,她笑了下,说:“你再看看患者的舌苔。”
周扬便伸手去扒开患者的嘴, 还跟他说:“伸伸舌头, 我看看。”
患者神志不清, 嘴里胡言乱语着,他妈在旁边又劝了几句,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但还是把舌头伸了出来。
陈凝立刻走过来,便看到了他舌头上的瘀斑。这些瘀斑很明显, 看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这时周扬和苏副院长也看到了。
苏副院长就说:“照这样来看,他这个瘀血还挺严重的。”
陈凝点头, 又问那中年妇女:“你儿子平时小便多不多?”
中年妇女立刻说:“多,他总上厕所,一去就得让人跟着,可麻烦了。要不看着点,还能尿身上,愁人啊。”
陈凝抬手又往那患者小腹部按了按,几个方位全都按过之后,便确认周扬刚才说的是对的,患者果然少腹发硬,结合他舌头上的瘀斑,以及脉沉结、小便自利和发狂这些征象,这个病因就很明白了。
她便跟梅东来说:“梅大夫,我觉得他这个病就是蓄血证重证,需要抵当汤来治疗,你什么意见?”
梅东来跟她想到一块去了,他就说:“患者这个病,就是瘀热结于下焦,且瘀大于热引起的。这些症状,包括发狂、小便自利、脉沉结和舌有瘀斑,都是因为这个原因而起。用抵当汤的确对证,换个药,就达不到这样的力度了。”
苏副院长在旁边听着他们两个商量,没插话,可那中年妇女却有些急了,她连忙问道:“大夫,你们是说,我儿子这个病,有救?”
“那他吃了药之后,是不是就不疯了啊?”
陈凝见她着急,就告诉她:“有没有救,先想办法让他把这个药吃下去再说。”
“在服药之前,我们需要先跟你说明一下,这个药方为了达到破血逐瘀的效果,比较峻烈。像他身体里的瘀血情况,用药轻了,也没什么用。”
“但我们在开药时,会注意一下药量,刚开始时,药量不会开大。”
听她这么说,那中年妇女居然弯下膝盖,要给陈凝和梅东来下跪。
常磊反应快,连忙把她扶住,没让她跪下去。
中年妇女便哽咽着伸出双手,连连向陈凝和梅东来哀求道:“大夫,求求你们一定帮帮忙,只要能让他好一点,不像现在这么疯,我们家属就心满意足了。”
“用药的事我们也不懂,你们大夫看着来就行,我们没什么意见。”
陈凝这才说:“行,既然你们没意见,那就给你开方了,这个药方可能不太好喝。家属想点办法,一定要看着他把药喝下去。”
周扬心想,抵当汤里包括水蛭和虻虫,这两种药是活血化瘀功能最强的药,水蛭还好,虻虫这东西就不好闻了,虽然是炒过之后才用的,可炒过之后也不会好闻到哪儿去。
家属当然不知道这些,其实就算他们知道,也会想办法把药给那个患者灌下去的。
因为这个疯病实在是太折磨人了,家里人都被折腾得人仰马翻的,恨不得患者马上就能好起来。
陈凝给开过药之后,那家人拿着药方,又押着那个患者,千恩万谢地走了。
他们走了之后,苏副院长晃了晃刚才被抻到的膀子,说:“这个药能不能治肿瘤?我好象听谁说过。”
陈凝点了点头,说:“可以的,一些肿瘤在治疗时也会用它来破血逐瘀,像子宫肌瘤、卵巢囊肿还有肝硬化、脾肿大,也有可能会用到,不过这个药很猛,虚证病人肯定不能用。在使用之前,需要严格辨证的。而且刚开始的时候,水蛭和虻虫的量一定要少,最初用量在3-6克之间吧。”
苏副院长点头,说:“是啊,它这个破血逐瘀的作用太强了。水蛭、虻虫,还有酒大黄和桃仁,一个药方四味药,好家伙,天上飞的水里游的还有地上种的都有,水陆空全齐活了。”
周扬不禁笑道:“副院长,您这一说,我想忘了这个药方都不可能了。”
苏副院长“呵”了一声,说:“当初我要不是响应号召去参军,从部队转业之后又做了行政工作,我现在也是个厉害的大夫了。你小子好好学吧,我当年的基础可比你扎实。”
周扬不禁暗暗腹诽,心想您是院长,您说什么都是对的。
陈凝则笑道:“您现在不是大夫,却是大夫的领导。咱们这些当大夫的,得听您的,这样不是挺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