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主任听到这里,挺冷的天,脸上都快冒出汗来了。
他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听不出谢振兴话里的不满和讥嘲?
这车上的人虽然不是他们的主管单位领导,可也是市里的人,在市里是说得上话的,当然不好得罪。
他们医院对这个工作安排的确不怎么积极,但这话不能明着说出来。
他只好说:“不是,领导你误会了,我们怎么可能会不满意?这次选拔需要的患者我们都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医院周院长和两位中医大夫也在里边等着,等人都到齐了,选拔就开始。我带几位进去吧。”
他的态度已经很客气了,谢振兴盯着他看了几眼,这才停止质问,神色冷淡地回到了轿车上。他从车里出来之后,并没有看陈凝一眼。但陈凝还是吃了一惊,因为车玻璃不透明,刚才她真不知道谢振兴也坐在车里。
听到他这番话,陈凝抿了抿唇,垂下眼帘,没说什么。
这时候司机启动轿车,将车子缓缓开进金秋医院大院,停在大楼下,然后徐主任才和谢振兴从车上走了下来。
医务科付主任呵斥了那门卫两句,那门卫想反驳,但碍于有领导在,他到底是忍了回去。
随后付主任紧走几步,跟上徐主任和谢振兴,并且客气地跟那几个大夫打招呼,请众人走了进去。
走到半路,他趁着没人注意到他的时候,也暗暗打量了李大夫和陈凝几眼,心里对他们俩很是不满。
刚才他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就想,如果不是这两个六院的大夫不省心,他今天也不至于丢这个脸,当着这么多大夫的面,让那两个市里的领导好一顿损。
他已经好几年没丢过这么大的脸了,这一想他心里就特别不舒服。
因此他把人带到院长室之后,特地找了个空当,把金秋医院参加考核的两个中医大夫找了过去,低声吩咐了他们几句。
其中一个大夫皱了皱眉头,说:“这不好吧?医学讲究实事求是,治病救人才是最根本的,用医学技术来打压人,这不合适。”
付主任也知道那人油盐不进,是个学术呆子,他也没指望那个大夫太多,便看向另一个大夫。
这位大夫年纪刚到四十,对一个中医来说,算是比较年轻的。而这个人也确实想往上走一走,这次选拔,这个古大夫就很有几分势在必得的意思。
他就说:“付主任,这事我会看着办的。不过我想应该不难办,六院那边行事也真是有点荒唐,居然派了这么年轻的女大夫过来,这样的人,可能都不需要我们干什么,她自己到时候就会露怯。”
“如果有必要,我推一把就是了。反正她一个小年轻也没资格去这种规模的大会上当什么保健医。”
另一个大夫不以为然地看了他一眼,但也没说什么。
他们几个很快又去了院长室,等来参加考核的大夫们都凑齐了,金秋医院周院长便派付主任把人都领到了呼吸科特意腾出来的两间病房。
他们先进了第一个病房,这个病房地方比较大,为了能让这些大夫全都进来,病房里只留了一张病床和几把椅子。
等陈凝等人进去之后,他们就看到,一个年纪在六七十岁的老人正半躺在病床上,呼呼地喘着气。
他这个喘气的动作,就像拉风箱一样,喉咙里呼哧呼哧地,喘得颇为严重,而且还时不时咳几声。
他身下则垫着两床被,此时他身边围着两个家属,那两个人正一人拿着一个毛巾,不断地在他脸上、脖子上和胸腹部擦拭着。
可就算是这样,患者身上还是陆续有汗冒出来。
陈凝和李大夫等人一看,心里都在想,他这个汗流得也太严重了啊!
有的大夫心里则在想,这是发汗发得太过了,还是别的原因导致的?
付主任看了众人一眼,随后把呼吸科的主治大夫叫过去,说:“你给各个医院的大夫交待一下病情吧。”
第172章
呼吸科主任是西医, 付主任说完,他就走上前,跟来自各大医院的中医说道:“患者今年69岁, 五天前来院就诊,确诊为肺炎。当时患者高烧40度,病情比较急,我们给予了抗生素输液治疗, 也给他做了止咳平喘的措施,现在他的体温已降至38.5度, 但咳喘并未减轻,而且出汗情况也极为严重。”
“他这个病我们医院的中医也来看过, 他们说患者这个是热喘, 给开了麻杏甘石汤加减方, 目前患者已服用两天, 病情并没有好转的趋势。”
“所以我觉得这也算是个疑难病例, 就请在场诸位中医大夫看看,怎么办好?他这个喘得着实厉害了点,还是得尽快想办法。”
说着, 他就退到了一边, 把地方让给了在场的中医们。
陈凝在不远处看着那个病人, 心里略感奇怪,因为据她的观察, 患者是汗出而喘。像汗出而喘这种情况,一般用两种药来治,如果是寒喘就用麻黄加厚朴杏子汤来治。如果是热喘, 那就用麻杏甘石汤。
麻黄加厚朴杏子汤证的话,患者舌质应淡, 苔薄白,表示体内无热,才可以这么用。
如果是热喘,患者体内应一派热像,兼见汗出、舌红苔黄或者黄白苔、脉数、口干口渴等热性的症状,且无肾不纳气之类的虚证,那用麻杏甘实汤一般是对证的。这个药治疗实证的热喘效果相当好,临床上的使用率是比较高的。
那为什么这个患者服用了麻杏甘石汤之后没有效果,还是喘得那么厉害呢?难道是她没经过详细的诊断,忽略了某些症状了?陈凝心里暗暗想着。
这时候有好几个大夫排在她前面,在给那老人做诊断,所以陈凝只在心里想着,并没有急着上前。
徐主任和谢振兴也在,他们站在人群后排,没有出声,只静静观察着这些大夫的反应。
他们想挑出来的人,医术高明只是一方面,还得反应快做事沉稳果断,遇到突发状况时要能稳得住大局,并能快速做出正确反应。这样的人,肯定不是谁都能达到要求的,所以他们俩看得都很认真。
过了七八分钟,终于轮到陈凝过去诊断,她便走上前去,先给患者切了脉。诊完脉后,陈凝又看了下患者的舌像,便多少感到几分奇怪。
因为患者的脉是滑数之脉,舌质红且苔黄,这是很明显的热证啊。
但她并没有急着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先伸手摸了摸患者四肢,尤其是肢体远端,离心脏较远的手和脚。
摸过之后,她就发现,患者四肢包括手脚也跟他身上一样,同样是热的,并没有四肢寒凉的现象。
想了想,她就回头问一位患者家属:“阿姨,患者小便情况如何?是清长的还是短赤的?他口渴吗?喜喝凉水还是热水?”
患者家属已经回答了好几个大夫的问题,虽然被问的次数多了,可她还算耐得住性子,也知道这些大夫都在为他们家老爷子做诊断。她心里虽然挺着急的,但是耐心地告诉陈凝:“我爸小便是黄的,是深黄那种,甚至有一点发红。他口渴也比较厉害,热水他不喝,一定要喝凉的。”
这个问题好几个大夫都问过了,此时有好几个人跟陈凝一样,心里也感到不解。
因为患者这个病情,应该就是麻杏甘石汤证啊,是明显的热像无疑,而且他并没有外热内寒的真寒假热这种情况,患者他就是真热。
有的大夫打量着患者不断冒汗的样子,心里起了几分疑惑。有的人心里在想,这个麻杏甘石汤之所以没起作用,是不是因为患者他这汗冒得实在是太厉害了?而麻黄又有发表作用,可以发汗,那服完这个药之后,患者是不是有点受不了了呢?
陈凝当然不是这么想的,她心里已经确认,患者的病情其实不复杂,主方就应该用麻杏甘石汤。至多加一些祛湿祛痰和止咳的药,但不管怎么加,这个麻杏甘石汤都要起最主要的作用。
她百思不得其解,正好这时,旁边几个大夫在传看着病历,此时那病历传到了陈凝这里。
她便伸手接过来,打开之后,她不只看了医生记录的各种症状和处理方案,还特意看了一下医生给开出的药方。
这一看,她就怔住了,因为那中医给开出的药方中,根本就没有麻黄。
麻杏甘石汤方中,一共只包括四味药,就是麻黄、杏仁、甘草和石膏,现在少了这一味最重要的麻黄,那这个药方怎么还能叫麻杏甘石汤呢?
刚才金秋医院的大夫说,他们给患者开的是麻杏甘石汤加减方。按字面上的意思,还真能叫加减方,可他们减掉的却是最重要的一味药。少了这味药,这个药方就完全变了,根本就起不了什么作用。
陈凝看到这里,又把剩下的两页翻完,然后她便疑惑地抬头,问那呼吸科主任:“病历上这个麻杏甘石汤方是哪位大夫给开的?这里面的麻黄呢?”
之前医务科付主任找出去的米大夫也在这里,他就是金秋医院的中医。这个药方虽然不是他开的,但他知道的要比陈凝早。
他便站出来说:“小同志,麻黄发汗作用很强,你不知道吗?患者现在的情况,你应该看到了吧,汗出如浆是不是?现在他都这样了,你还给他用麻黄,是觉得他汗出得还少了吗?”
“如果再给他发汗,你觉得患者能撑多久?”
米大夫这番话说完,有的大夫虽然跟他想法类似,对他这个说话的态度却有些不满,觉得他这样说话,好象在刻意针对这个年轻的女大夫似的。
再怎么说,这姑娘也是在场的人中最年轻的一个,哪怕医术没那么厉害,可她能被六院派来,应该也不会太差。就算医术上见解不同,金秋医院的大夫多少也应该给人留点面子的。即使要质疑,也完全可以换个相对和缓的态度嘛。
谢振兴站在人群后边,往付主任那边瞟了一眼,随后他眼角微抿,眼神冷了下来。
友谊医院和三院也有中医来了,这几个人跟陈凝虽然没有直接打过交道,但他们都听说过陈凝的事,知道陈凝的医术确实很高,跟普通年轻人不一样。
有个三院大夫虽然也觉得患者这种情况不适合用麻黄,但他还是站出来,跟米大夫说:“这位同志,大家都是大夫,彼此之间,应该本着合作的态度来好好商量下,看看患者这个病该怎么治。”
“刚才你们医院的大夫也确实说过,你们给患者开的是麻杏甘石汤方。那这个方子既然没了麻黄,它就不该叫这个名了,小陈大夫问一声又有什么问题呢?不是很正当的吗?你真没必要这样用言语挤兑一个年轻姑娘。咱们就事论事,别把情绪带到工作上来。”
这位大夫跟彭英关系也不错,自然要护着点陈凝。再说他又不是金秋医院的大夫,犯不着怕金秋医院的人。
他说完之后,友谊医院一位大夫也说道:“麻杏甘石汤里没有麻黄,那你们就不该叫这个药方为麻杏甘石汤。哪怕换个名,表达得也更为精准些。也不至于让咱们这些大夫都误会吧?要不是小陈大夫仔细看过了病历,大家伙还真误解了。”
李大夫本来也想说两句,现在有现成的嘴替,把他想说的话说了出来,他也就没再站出来。但他还是冷哼了一声,以表达自己的不满。
金秋医院几个大夫顿时有些尴尬,但他们得承认,刚才米大夫对那小姑娘说话的态度真的太冲了,挺没风度的。他那个年龄,比人家小姑娘快要大两轮了,怎么能这样呢?
金秋医院另一位大夫便站出来打圆场 ,说:“几位说得确实有点道理,这个药方,既然去掉了麻黄这一味主药,那再叫它麻杏甘石汤加减方就不适合了。”
“这个问题我看就说到这里吧,下面大家伙还是好好商量下,看看患者这个情况到底该怎么用药为好?”
他说完这番话之后,周围的大夫们便安静下来,都在心里细细思索着合适的策略。
李大夫眉头微皱,他感觉这个药方中的麻黄还是不应该去掉的。但患者这个汗出得实在是太厉害了,是真正的汗出如浆,身上的被褥都溻透了。这种情况再用麻黄,他也担心出现意外。
一时犹豫,他便没有张嘴表态。
有好几个大夫跟他一样,多少也有类似的想法,但也不是很确定。
周围有这么多同行,大家在业内混了这么久,多少都有些名气,哪个都爱惜羽毛,因此谁都不想当众说错。
所以在不太确定的情况下,竟没有人站出来。
徐主任和谢振兴在他们后边看着,两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一时也不知道这些大夫中,哪个更合适。
谢振兴暗暗打量着陈凝,见她忽然像下了决心一样,面向几位大夫说道:“患者高热、脉滑数、舌红苔黄、口渴、小便短赤、汗出而喘、兼有咳证,这不是麻杏甘石汤证是什么?我觉得不需要考虑其他药方了,就用这个药最合适。”
“而且这个药方里的麻黄根本就不应该去掉的。因为麻黄它不只能发汗解表,它还有平喘作用。”
听她这么说,米大夫忍不住反驳道:“我们当然会考虑到平喘的问题,药方中也加入了有平喘作用的枇杷叶和桑白皮等药,不一定非要用麻黄吧?患者出汗这么厉害,你应该也看到了,用麻黄能行吗?”
这次他的语气没那么冲,说的话跟有些人的想法也差不多,因此这一次,没人站出来反驳他。
有人以为陈凝会被难住,然而陈凝却毫不犹豫地说:“麻黄的平喘作用是其他药材都比不上的。不管是川贝、枇杷叶还是桑白皮,这些药物的平喘作用都不如麻黄。”
“像患者这样如同拉风箱一样的严重喘息,非得用麻黄不可,用别的药不好使。”
这一次,又有几个大夫站到了陈凝这一边,事实证明,患者服过药后,喘得还很严重,这就说明,金秋医院给开的平喘药物没有效果。
陈凝紧接着又说:“我知道你们在顾虑什么,无非是因为患者出汗太多,顾忌麻黄的发汗作用而已。”
听她这么一说,好几个大夫都暗暗点头。
他们就听到陈凝解释道:“但是,在麻杏甘石汤这一组药方中,麻黄为四两,而石膏则要用到八两。事实上我们在临床用这副药的时候,麻黄与石膏之间的配比可以在1:2和1:3之间,也就是麻黄的量最多只有石膏的一半。这说明了什么?”
“这说明了麻黄这味辛散之药能被石膏的凉性所克制住。它在麻杏甘石汤方中所起的主要并不是发表的作用,它的平喘作用会更突出。不仅如此,它还可以帮助石膏将患者体内的热邪透达到体外,很好地起到清热除邪的效果。”
说到这里,她便停顿下来,平静地看着在场的大夫们。
一时间,众人全都静了下来,好多人都在用心思考着她的话。
过了一会儿,有位老大夫说:“我觉得,小陈大夫说得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咱们所使用的药材中,很多药材都有复合作用,麻黄就是一个,根据药方中不同药材之间的配比变化,就可以适当控制某种药材在药方中的作用。”
“你比如说在大青龙汤这副药中,它用的麻黄为六两,但石膏只有鸡蛋大的那么一小块。也就是说,这副药中石膏的用量要比麻黄少。为什么这么用大家都知道吧?因为大青龙汤要治的病热势比较轻,但患者肌表严重闭郁,发不出汗来。我们在这里要的是麻黄的发散作用,所以麻黄的量就大。而热势较轻,石膏就要少用,石膏的量少,也不至于克制麻黄的辛散作用。”
另一位大夫也点了下头,颇有些感慨地道:“不同的药量,就会起到不同的效果。其实前辈们在古籍中早就为咱们指出了明路。可惜我们这些人,大概是岁数大了,少了点年轻人的勇气,用药上过于保守了。”
这个老大夫得失心较小,对于去不去参加这个大会的事也不在意。所以他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而他这些话也得到了好几个人的认同,其实刚才有好几个人跟陈凝一样,也有类似的想法。但他们就是爱惜羽毛,少了点年轻人的锐气,以至于竟没人站出来。最后还要靠这个年纪最小的姑娘来破开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