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药箱由陈凝自己拿着,宋怀民手里则是一包陈凝这次特意带过来的东西,两个人咯吱咯吱地踩着雪,沿路没遇上几个人。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后,陈凝就看到不远处有一排低矮的茅草屋,因为刚下过雪,那些茅草屋里里外外都是雪。宋怀民带陈凝走进一个简陋的小院,院里的雪被人扫了扫,不过扫的不多,仅扫出一条小道。
屋顶上有阵阵烟气冒出来,宋怀民先走过去,轻轻打开门,随后他转身朝陈凝招了招手,示意她跟他进去。
屋子很小,一进去就是厨房。厨房里很简单,除了锅灶案板还有一个小水缸,靠墙的地方是一推玉米秸杆,此时灶膛里就还有秸杆在烧着。有蒸气从锅里冒出来,让这小厨房里变得雾气腾腾的。
两个人穿过这片雾气,走进屋,便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背对着门正低头忙着什么。
听到动静,他回过头来,露出一张脸颊凹陷的瘦削的脸。
他的手上拿着一件秋衣,另一只手是针线,陈凝只看了一眼,就看到那秋衣的袖子和肘部都破了。
那男人年纪看上去有五十多岁,岁月虽然改变了他的容貌,但他那张脸跟宋怀民还是很像的,一看就是父子。
他本来不苛言笑,转过身的时候还板着脸,不等看到人就对宋怀民训斥道:“不是跟你说了吗?大冷天的不要老是往这边跑。爸能照顾好自己,我补衣服做饭烧火都能自己来。你偶尔来一趁帮帮忙就行了,这大雪天还来干什么……”
一边说着话,他一边转过身来,随后他就看到了跟在宋怀民身后走进来的陈凝。
那张极为熟悉的脸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让他的意识一时间竟恍惚起来,手上的动作完全停了。一时间他变得目光呆滞,呼吸似乎也停止了,就那么呆呆地看着陈凝,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陈凝没打扰他,宋晏池在震惊地盯着她看,陈凝也打量着宋晏池。
陈凝一进来,就发现宋晏清面色不好,瘦得几近病态。果然跟她预料的一样,过得不太好。
宋怀民见宋晏池盯得时间久了,怕陈凝不自在,就说:“爸,这就是我小姑的女儿,我上次来跟你说过的。她来看你了,你别发呆了,倒是说话啊。”
宋晏池的神智终于被唤了回来,他嘴唇微抖,眼睛紧盯着陈凝,竭力克制着翻涌的情况,终于恢复了几分说话的能力。
他说:“你…你就是晏清的孩子?怀民,怀民说你叫陈凝,是吗?”
陈凝往前走了走,让他能更好的打量她,然后才说:“对,我妈妈就是宋晏清。她当年在老家那边遇到发大水,在树上躲了几个小时,后来水涨得高了,她也撑不住了。就掉到水里,被水冲走了。”
“万幸她当时抓住了一声门板,飘到了岸边,被我爸救了,后来他们俩人就结婚了。”
听她这么说,宋晏池好象回忆起了当时的情景,有眼泪控制不住地从他眼里掉下来,他哽咽道:“是我对不住她,我没拉住她,我…”
说到这儿,他用一只带着裂纹的手低头捂着眼睛,深吸了几口气,才把奔涌出来的泪意压回去。
陈凝见他心情激动,心想像发大水这种自然灾难,有时候人力是很渺小的,根本没办法与之对抗。
她就说:“你也不用太难过,我爸生前对我妈很好。她婚后过得很幸福,只是逃难时伤到了身子,后来一直病着,调理不好,所以她走得比较早。但她活着的那几年,过得是真的不错。我爷我爸对她都极好。有他们在,她没吃过苦,所以你也不用太难过了。”
宋晏池吃惊地抬起头来,打量着这张跟自己妹妹几乎一模一样的脸,被她的善解人意给惊到了。
他没想到,他妹妹留下的这个孩子,会成长得这么好。
这时宋怀民也说:“爸,这些事都过去了,别想那么多了。再说你当年还要保护爷爷奶奶,你一个人,有些事没办法的。”
“这回表妹为了来看你,遭了很大的罪,差点在路上出事了。你还不快点让她坐着歇会?正好我看你那饭也好了,让表妹也在这儿吃点吧,她还没吃晚饭呢。”
宋晏池知道这样的大雪天,他这个外甥女过来看他非常不容易,这份心意让他又感动又愧疚。
他现在真是什么都给不了她,除了拖累…
但这些事说出来没什么意义,他便整理了一下情绪,站了起来要下地,说:“好,小凝你多少跟着吃点,没什么好东西,就是玉米粥就咸菜。”
陈凝笑着说:“没关系,我以前没出嫁时在农村住,一直也都是这么吃的。”
说话间,宋晏池已经站了起来,抬脚要往外走。但他刚走了两步,身子便是一歪,差点摔倒。
他连忙扶住地上的椅子,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往外走。
陈凝发现了,那两把椅子并没有贴着墙放,象是故意摆在地中间一样,两把椅子之间还隔着几步,大概是特意放在地中间的,方便他大舅随时伸手扶一下。
她忙说:“大舅,吃饭不差这一会儿,让我看看你的腿吧。”
第190章
说着, 陈凝对着宋怀民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把宋晏池扶回来。
宋晏池这一走路,她就看出了他情况确实不好。要是不先给他看看, 她也吃不下饭。
宋怀民倒是挺听她的,马上就下地把宋晏池扶了回去,说:“爸,你就在这儿坐着得了, 就算要吃饭,也有我呢。等会我去拿不就行了。”
“你就让表妹给你看看吧, 那天我在医院亲眼看到她给很多人治病,那个派头你都想象不到, 连他们医院的副院长和卫生局的领导对她都很客气呢。”
这些事其实宋怀民上次来的时候就跟他说过了, 但这次重说一遍, 对宋晏池来说, 还是挺有冲击力的。
他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 曾身居高位,见识过一些惊奇绝艳的人。可像陈凝这样的,还是会让他很吃惊 。
其实他并不太想让陈凝看到他那双腿, 他一生好强, 一点都不想在小辈面前显露出自己软弱和脆弱的一面。更不想在小辈面前袒露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可这时也由不得他了, 宋怀民这小子长大了,力气比现在的他大多了。这小子听陈凝一吩咐, 不由分说就把宋晏池按坐在炕上。
陈凝见状,便下了地,跟宋怀民说:“二表哥, 你帮下忙,让大舅把腿露出来, 身上盖着点被。我先转过去,这事儿交给你了。”
宋怀民痛快地答应一声:“好,这事儿听你的。”
说着,他不顾宋晏池瞪他,竟三下五除二地照着陈凝说的做了。
等陈凝走进来时,就看到宋晏池狠狠瞪着宋怀民,咬着牙说;“你小子翅膀硬了,敢跟你爸来硬的?”
宋怀民笑着不说话,反正只要目的达到了,他挨几句骂完全没问题。
陈凝走过去,一眼就看到宋晏池露在被外的两条发青的腿,这一看,她面上的笑容就淡了。
于宋晏池而言,他这个大舅头一次见外甥女,其实是想保留几分长辈的颜面的。
可现在他却被迫露出这一双让人连看都不想看的病腿,展现在他外甥女面前,这种感觉对他来说真的有点难堪。
毕竟这还是他们头一次见面啊。
陈凝似乎看出来他在想什么,她就说:“大舅,我为了争取这次来看你的机会,特意申请了来方家寨卫生院进行医疗援助的事情,我来一次真不太容易。”
“这一次我最多只能待七天,从明天早上开始,我就要在卫生院接诊,不知道要忙到什么时候才能休息,到时候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时间来看你呢。”
“所以我想趁着今天刚到,没别的事,好好给你看看,这也是我这次过来的主要目的。”
“您不用想那么多,您就想着,现在我是大夫,你是患者,别的不用多想。”
她这么一说,宋晏池竟忽然觉得,自己刚才在小辈面前在乎颜面的样子似乎有些没必要了。
他这外甥女就是为了他才特意申请到这么一次机会,来一次真不容易,估计就是想看看他这个病还能不能治吧?
她这是在关心他啊?这些年以来,除了自己俩儿子还有老伴,能给宋晏池关心和在意的人真的不多了。
所以他一时间百感交集,想了想也就想开了,外甥女有这么个心意,他得好好配合才对。
他便压住心里那点窘迫,看了看自己的腿,说:“我找卫生院的崔院长给看过,他以前是大医院的大夫,水平不错。他跟我说,我这个腿应该做手术。但你也知道我这条件,怎么可能做手术吗?所以也就这么忍着,已经有四年了。”
“小凝,你先看看,要是看不好也别太往心里去,这病应该不好治的。”
陈凝点了点头,表示听到了,随后她伸手在宋晏池腿上几个部位碰了碰。不出所料,入手之处都凉得很,跟张言的情况确实很像。
但也有区别,一方面,她大舅腿上的情况没有张言那么严重,他也肿痛难忍,足软无力,两足冰冷,但他还能走路。走路这方面他比张言强了一截。
但另一方面,这么多年的艰苦生活以及精神上的压力,让宋晏池的身体和精神受到了双重的打击和摧残,使得他身体的正气亏虚严重,这一点就不如张言了。
但病有缓急,急则治其标,缓则治其本。陈凝就觉得,宋晏池这个病,扶正可以慢慢来。现在最要紧的是让他的腿快速好起来,能够正常行走,这才是目前当务之急要做的事。
陈凝低头看了看,便看见宋晏池双腿下肢小腿部的血管都胀了起来,皮色发青,双足及膝以下都是凉的,摸着冰手。她观察片刻,便问宋晏池:“你这血管有没有胀痛感,腿上呢?”
听她这么问,宋晏池连忙说:“都有,都是胀痛,血管里有,腿上也有。”既然同意要配合陈凝给他治疗了,宋晏池也就不再抗拒,陈凝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宋怀民所关心的则是,他爸这个腿还能不能治。所以他一直留意着陈凝的神色,眼巴巴地想听到她说一句能治的话。
好在陈凝很快就给他吃了个定心丸,她说:“大舅,我治过跟你病情类似的患者,他比你年轻体力好,正气未虚。但他的腿伤得比你严重,他是几乎不能走路了。但现在他经过半个多月的治疗,已经有了明显好转。”
这事宋怀民知道,他之前已经见过张言了,自然知道他腿的情况,他就说:“爸,小凝说的人我都见过了,真的好了,以前他都不能走路。”
陈凝看了眼宋怀民,告诉他:“我大舅这个病看起来没张言的严重,但治疗周期恐怕要更长一些。“
宋怀民不懂,但他还是有所猜测,他就问了一句:“是因为我爸年纪大了吗?”
陈凝点头:“有这方面原因。张言的病主要是外因太强,他身体底子好,正气旺,没有阳虚,所以治起来容易。”
“大舅这个就不一样了。他这个之所以会患病有内外双重的原因,外在因素是因为居住环境不行,平时屋子里又冷又潮,受了寒时间长了就留下了病根。然后他还有个内因,他有阳虚的情况。外有寒邪,内有阳虚,这就是双重夹击,治起来不仅要祛邪,还要扶正。”
“主要目的是温肾助阳,除瘀通络,后边还需要一段时间的调养才能慢慢恢复,所以他这个治起来应该没张言那个快。”
说着,她给宋晏池开了副药方,说:“我回去会抓药,明天我再抽空过来。教教你们怎么熬药,这个药熬起来有讲究,因为我这个药用得比较猛,否则无力驱除寒邪。”
药方刚写好,陈凝的肚子就咕咕叫起来,听到那动静,宋怀民和宋晏池父子俩都带着隐隐的笑意看了她一眼。
陈凝自嘲地摸了下肚子,说:“肚子一叫,都把我形象给破坏了。”
“二哥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拿饭?没听到我刚才肚子叫吗?”
宋怀民“噗嗤”一笑,连忙点头:“听到了,我这就去拿,不会让你饿着的。”
宋晏池也笑着摇摇头,陈凝则伸手把旧旧的被子拽下来,盖住宋晏池的腿,免得他不得劲还觉得凉。
因为刚烧火做饭,炕也热着,屋里不算冷。但陈凝知道,如果不做饭的话,宋晏池未必舍得烧柴禾,平时应该是挺冷的。这是农村很多人家的真实写照,很多人取暖就真的要靠抖啊。
陈凝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心想要是给钱让他们买煤的话,也不知道大舅能不能接受。
这时宋怀民把饭端进来了,热腾腾地盛到碗里,先递给陈凝一碗,然后才给他和他爸各盛了一些。
好在这次宋晏池想一次把几天的饭都做好,就做得多了点,就算临时多来了俩人,也够吃了。
也没什么好吃的,宋晏池想给陈凝夹菜都没什么好夹的。他总不能夹根咸萝卜给陈凝,然后告诉她:丫头,吃吧,多吃点吧…
想到这里,他就觉得,平反的事得抓点紧了。
陈凝吃完一碗粥后,感觉肚子热乎乎的,饿肚子的感觉一去,人就舒坦了许多。
她又陪着宋晏池说了会儿话,准备走的时候,宋晏池忽然问她:“你嫁到季家,过得真的好吗?”
陈凝想了下,就说:“挺好的,他家人都厚道,没什么不愉快的事。就是有一样不好。”
听她这么说,宋晏池的脸顿时紧绷起来,宋怀民则坐直了身子,连忙问陈凝:“季野怎么着你了?”
陈凝笑了下,说:“你们紧张什么啊?这事儿跟季野和季家人都没关系。”
“我是想说,我跟季野结婚的时候,房子家具和所有日用品,几乎都是季家人准备的,我那边出的钱很少。”
“以前这样,是因为我娘家那边只有二叔二婶。他们能力有限,我不能让他们为难。”
“但现在不一样了啊,现在我有娘家人了。我觉得大舅不是一般人,以后你哪天说不定会好起来。到时候我想让大舅给我补上一份嫁妆,让我开心一回。”
宋晏池听她这么说,再一想到她出嫁时的情景,心里多少有几分酸楚。如果是当初在他有能力的时候跟外甥女重逢,那他一定会送她风光大嫁的。
也就是陈凝幸运,遇上了季家这样的人家,不计较这方面的事。但凡碰上爱计较的亲家,那嫁过去的日子就不好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