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想,今天这位患者,他的脉极有可能也是六阴脉。如果是这样,我们就无须考虑他的脉像,舍脉从症才是正确的治疗方案。”
话说到这里,她就不再说了,沉默地看着在场的人,观察着他们的反应。
陈凝的话说完之后,对面小组的一位大夫猛地怔住了。随后他快速上前一步,重新将手搭在患者脉上,品味了一会儿,然后喃喃地说:“六阴脉,原来这就是六阴脉啊?原来是这样…我说这么奇怪呢?”
有几位大夫急了,他们也都凑到那位患者面前,有个人说:“…让我也看看。”
第231章
这些大夫年纪都不大, 最大的也就三十六七左右。六阴脉他们基本都听说过,但要说谁亲眼见过,那还真没人能站出来。也许他们中间曾有人确实碰到过, 只是碰到这种类型脉像的时候,他们未必会有这个意识。
既然罕见,这些年轻大夫们自然都很好奇,虽然他们刚才大都给这个患者诊过脉, 但有不少人还是陆续上前,重新细细品味着这种脉像的特殊之处。等再次给患者诊完脉后, 有人不免会感叹,心想今天这一趟可真没白来, 算是增长了一些见识。
有的大夫对陈凝产生了几许好感, 心想这年轻姑娘似乎真的挺有本事。怪不得在开表彰大会的时候, 主席台上的专家会专门跟她说话, 还当众夸她有天分呢?看来人家能参加这个会议, 凭的就是真本事。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这么想,在场的大夫在自己所在的地区也是过五关闯六将闯过来的, 很多人都跟陈凝有过类似的经历, 内心多少都有几分骄傲, 所以也不至于就因为陈凝看出了六阴脉就对她佩服得如何如何。
等众人都看得差不多了,带队的钱科长先看了眼陈凝, 然后问在场的人:“刚才小陈大夫所说的意见,大家认可吗?”
他这句话问出来,没有人再提出反对。之前有三分之一的大夫提出就以脉像为主给患者开方, 现在这些人也都不说话了。
最终,有个三十多岁的中医说:“我是认可的, 我觉得大家也都认可这个说法,如果没什么异议的话,那就再确定一下药方吧。”
其他人没吱声,那大夫便看了眼陈凝,问她:“关于药方,小陈大夫有什么高见?”
听他这么问,周围的人便都看向陈凝,陈凝却摇头,摊开一只手掌,掌心向上指了下刚才提议先以导痰汤来治的大夫,说:“高见谈不上,我觉得刚才这位车大夫的意见就挺不错。”
“他的治疗方案就是以患者的症状为导向来开药方,先以导痰汤来豁痰,再用他说的两种药合一起做成丸,继续给患者服用。他这个思路我觉得没问题,涉及到具体要选用的药材和用量,还是由大家一起讨论吧。”
陈凝态度看上去很谦和,哪怕她刚刚说出了众人都没想到的一个问题,也没有一点骄傲的样子,这种沉稳的表现再次赢得了一部分人的好感。
她这边话音刚落,有个人就表了态:“我觉得这个方案可行。”其他人也纷纷表示赞同,很快在场的人基本上都同意了。
剩下的就是要商量一下具体要用什么药材,以及用量,这方面也没什么大的分歧。没过多久,药方就开了出来,交到患者手里,让他按方抓药即可。
钱科长见这个病房的两个患者都解决了,就请医院派来协助他们工作的主任带他们去下一个病房。
众人连着又走了两个病房。大多数人在这些病人的讨论过程当中,都有所表现。等到这些人从第三个病房里出来的时候,钱科长已在心里认可了这些青年大夫的能力。
走到走廊上,钱科长看了下表,回头跟众人说:“快十一点了,再看完一个病房,我们就午休。”
他说完之后,就带着众位大夫进入第四间病房,这个病房里就只有一位年近六旬的老头。他们进去的时候,有个护士正跟那个老头说话:“一会儿你去抽血做检查,之前跟你说过要空腹八小时,你早上到现在吃饭了吗?”
老头的头发花白,身形略胖,听到护士问,果断摇头,看上去真得不能再真:“没吃饭,我记着呢。”
护士信了,没说什么,留下药就准备离开病房。
这时,陈凝也随着其他大夫进了病房。那老头一看到他们,就问道:“昨儿医院通知我,说有一批厉害的中医大夫要来给我这种疑难病号看病,岁数都不大,就是你们吧?”
他说话语速缓慢,是首都本地人特有的那种腔调,京味挺足的。
说话间,他的眼神已落在众位大夫身上,打量一番,没什么明显的表示,但也没像别的患者们对大夫那么客气。
钱科长倒是礼数周到地说:“对,这些大夫都是从各省选拔出来的,是青年中医中的佼佼者,大爷要是没什么意见的话,就让大家给你瞧瞧吧。”
老头扫了眼这些大夫,没说有意见,也没说没意见。等了片刻,他才不紧不慢地说:“看看当然是没什么问题的,早些年我也常看中医。我还记着,我年轻时看过一个中医,那才叫厉害。人家一切脉,你有什么症状都能给你说出来,这就是本事。”
众位大夫听到这里,都有些怔住了,心想这位老头提这个是什么意思?
不等他们再多想,这老头就说出了自己心里的想法,他说:“咱们四九城这地界,从来都是卧虎藏龙,不缺能人的。我从生下来就在这四九城里住,见过的听过的,那更是海了去了。”
“所以啊,我说诸位,你们既然说是全国各地精挑细选上来的大夫,那就得让大爷我看看你们的真本事,那我才能服了你。要是没这把握,就别在大爷面前现了,忒费功夫的,还怪累人。”
“如果你们真有把握能给我看明白,那就看吧。先给我诊诊,说说我都有什么病。要是指望我来告诉你们,我看还是算了。”
这老头的话一说出来,在场的中医大夫就算涵养再好,也都很不爽,差点想要拔腿走人。
他妈地这是什么人哪?搁这儿叫板呢?他们还真不差这么一个病人,好象谁爱伺候这老头子似的?
这也就是有钱科长还在一边看着,要不然他们还真未必会惯这人这毛病。
陈凝心里明白,像这老头这样的人,其实并不罕见。有些人去找中医大夫看病,什么都不说,直接把手腕一伸,告诉大夫:你诊去吧,你要是能说出我到底得了什么病,我就服你。要说不清楚,那也别指望我在你这看病。这个就是考较大夫,也叫以脉困医。
她在临川那边,已经很少碰到这种情况了。因为她的名声已打了出去,大多数病人到她面前都客客气气地,生怕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
他们刚才在其他病房看的那六个病人并没有这样,那些人都挺配合的。医生问什么,他们就答什么,也就只有这位老头特殊。
也许这老头是因为自己是这老皇城根底下的原住民,心里有一种优越感,不大瞧得上他们这些外地来的大夫,才会故意为难他们吧?
像这种优越感,其实还是挺常见的,这时候如此,未来几十年的时间里,地域之间的歧视也不罕见。只不过有些人表现得比较含蓄,只是在心里想,或者跟熟人议论,不会当众把这种想法说出来而已。
一时间,众位大夫都心存不满,要是在他们自己的地方碰到这种病人,那他们还真未必会给看。
但现在不行,他们参加这次大会,有着政治任务的属性,根本就不可能任性。
钱科长也不大痛快,他看了眼西山医院负责陪同的主任,眼神中隐含质疑,似乎是在说,让你们给安排病人,怎么给安排了这么一个刺猬?
那位主任也感到很突然,他之前也没想到这老头能这么做,早知道他也不能让人把这老头给安排进来。
这些大夫都是受过卫生部嘉奖的,他也不想给这些人留下不好的印象。一时间,他也暗暗叫苦,只盼这老头少哔哔几句。
钱科长那边不痛快归不痛快,人都进来了,也不好在这时候就此走人。他便选择无视这老头的话,跟在场的大夫说:“来都来了,大家别站着了,给患者看看吧。既然患者自己不打算告诉你们他具体患了什么病,那你们就给他诊诊,有什么想法也不用保留,该说就说。”
钱科长对这些大夫的诊脉功力还是比较有信心的,因此他才敢说这样的话。
事实是,在场这些大夫的诊脉功力确实都很不错,很快就有大夫上前,给那老爷子进行诊断。
没过几分钟,最先给老头诊断的大夫就说道:“你最近便秘比较严重吧?火气也大。”
老头本来在悠闲地扇着蒲扇,听到这个说法,怔了下,然后问道:“你怎么知道的?我要是不承认呢?”
那大夫在老头下腹部按了按,之后才说:“大爷,这么明显的事儿,我要是还看不出来,我这招牌早就砸了。你这肠中有燥屎数枚,用手按按就能按出来,都这样了,你这便秘可不轻啊。至于别的,其实还有不少,我就不说了,留给别的大夫说。”
说到这儿,那位三十多数的大夫翩然退到一边,老头老脸略窘,然后咳了两声,掩去尴尬,说:“也还行吧,这个摸起来其实还是挺容易的…”
先前那大夫心里冷笑一声,暗暗翻了个白眼,知道跟这种人争也没用,那就不争了。也不知这老头到底咋想的,便秘都那么严重了,还有心在这儿为难人呢。
很快,第二位大夫也做完了诊断,跟那老大爷说:“你上火,也有心烦症状吧?日常可能还有呕吐感,肝不好。”
老大爷似乎在心里已经下定决心,甭管这些大夫再说什么,他不承认也就是了。肠中有燥屎能摸出来,这个他没办法否认。可心烦这种事,自己不说,别人怎么能看出来呢?心不心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承认这些人又能拿他怎么着?
因此他听完这大夫的话,便摇头说:“心烦?没有啊,你看错了吧?呕吐感,也没有的。”
第二位大夫愣了一下,再看一眼那老大爷略显得意的表情,不免用恶意揣度起对方的想法。他觉得,自己未必真的诊错了,只是这老头不愿意承认,成心为难他罢了。
虽然他怎么都想不通这个人为什么就不愿意好好配合,可现实中这样的人还少吗?多的是损人不利己的事,更少不了各种奇葩,充分地体现了生物多样性这个命题。
这个大夫同样没办法跟老头争辩,对方不承认,他总不能逼着对方承认。不得不说,这种感觉真的挺叫人憋气的。
接下来连着又有好几位大夫出手给老头诊断,但他们说出来的问题,大多数也被对方给否定了。
连着五位大夫出手,除了第一位还算顺利,接下来的四位都被老头这个无赖的态度折腾得又气又怒。
钱科长也看出来了,这老头满嘴跑火车,说话不尽不实的,根本就不可信。
再这么看下去,也很难说会有个结果。但半途而废,被这老头给气跑,别说这些大夫极为不爽,连他这个领队也不服得很。
这时,钱科长忽然看到隐在这些大夫中的陈凝,他心中一动,心想既然楼专家都那么认可这姑娘的实力,那她能不能想出些出其不意的办法来呢?
想到这儿,他便连着看了陈凝几眼,陈凝先前没注意到,但她身边的几位大夫却注意到了。他们也猜测到钱科长对这老头也是无可奈何,可能是想让小陈大夫出手试试。万一她能想出什么法子来,那不就缓解了目前的僵局吗?
有位大夫就碰了陈凝一下,小声说:“小陈大夫,钱科长看你呢,要不你试试吧。”
陈凝这时也注意到了钱科长的眼神,她便朝着钱科长点了点头,然后走到老头身边。用平淡的语气说:“我给你看看吧。”
说完之后她就把手指搭在老头脉上,不过两分钟,陈凝便放下手指,跟老头说:“刚才进门时,我听护士问你早上到现在有没有吃过饭,你说没吃,这事儿你确定吗?”
“我不太清楚你要做的是什么检查,但护士既然特意提醒你,那就是需要空腹检查的项目。对于医生明确嘱咐的问题,你做为患者应该配合吧?不然最后检查结果出现问题,不准确,那受到影响的也是你自己。所以我不理解,为什么这种事你都要跟医护人员说谎。”
老头不满地看着陈凝那张年轻的脸,下意识往左挪了挪,一只手压住枕头一侧,反问道:“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我说没吃饭就是没吃饭,谁说谎了?你要是看不明白,就让别人上吧。咋还对我指手划脚起来了?”
旁边那位主任有点看不下去了,说:“大爷,话不能这么说,人家小陈大夫说话态度挺客观的,就问几句也没什么。”
在场的大夫们真想痛骂这老头,心想这老家伙今天就是要存心为难人,挺大岁数为难个小姑娘,算什么事儿啊?
众人还在义愤填膺,却听陈凝果断说道:“你上午吃东西了,时间应该在一个小时至两个小时之间。所以你现在并不是空腹状态,这个检查恐怕要推迟了。不然就算查,我觉得也有可能白查。”
她这话一说出来,这老头子头一次张开嘴,露出一副特别惊讶的神情。
他这个反应落在众人眼中,便有很多人看明白了,估计这老头真的没听医嘱,在医生要求空腹,准备做检查的时候,还是偷偷吃了东西。而且他还没告诉医生和护士,在护士专门询问的时候,这老家伙还特么地跟人说谎了。
也不知道这人脑子里在想什么东西,这种事你撒谎又能有什么用呢?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说他损人不利己,还真是一点不假,这可真是个自以为是的大聪明!
西山医院那位主任不满地道:“我说这位老同志,你要是再这样不配合,那我建议您还是转院吧。您这幸好只是个检查没说实话。要是在手术台上,也来这一招,那可就是性命的问题。”
“啥时候您要是愿意配合,啥时候您再来。”
那老头是个好面子的,不想当众丢脸,想着大不了他下次再检查就是了,但他就是不愿意承认这事。他不承认的话,难道这些人还能把他肚子挖开看吗?
他就说:“她说我吃了我就吃了啊?我怎么不知道呢…”
陈凝见他还不老实,也懒得跟他争辩,直接往前走了一步,一只手将他枕头一侧往上掀了掀,便露出一个油纸包着的东西。
西山医院主任这时候也看到了那个油纸包,包的外边还隐隐泛出一些油光,这要不是吃的东西,这位主任都敢当众给人表演倒立。
他也有气,上前一步,伸手就把那油纸包拿过来,掀开一看,可把他给气坏了,那包里还有被掰掉一半的烧鸡,看那烧鸡还挺新鲜的,没有一点干巴的表现,应该是家属今天探病时带过来的…
这一家人,从病人到家属全都不靠谱!
烧鸡一露出来,老头就变了脸色,在场人的表情也很微妙。
钱科长神情明显不爽,这时他听到陈凝拍了拍手,对那个终于知道尴尬的老头说:“你现在的情况,根本就不适合吃这种油腻食物,但你自己坚持要吃,我们这些外人也不会干涉。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你的命也是你自己的。既然你对我们的诊断有抵触心理,不配合、不说实话,那我觉得这次会诊可以适可而止,不必再进行下去了,你自己慢慢玩吧。”
说着,陈凝往后退了一步,明显不想再给这老头看病了。事实上,她在刚才诊脉的时候,已经看出来对方身上存在不少问题。但好言难劝该死的鬼,既然这人这么作,那就让他自己作去吧。
她虽然是个医生,但她不是菩萨。她也一向信奉一句话:尊重他人命运,放下助人情节。
基于这一点,她不打算再给这老头做任何诊断。话说完她就退回到人群里,只露出一半身形。
其他大夫都被陈凝这一番操作爽到了,有人也跟钱科长说:“钱同志,我觉得还是换个病人吧,我们来一次首都不容易,时间宝贵,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事已至此,钱科长也觉得没必要留下去,便点头,说:“成,那走吧,换个病号。”
那老头见众人纷纷转头,竟真的要走,谁也不想给他看了,竟有些后悔起来。
因为刚才这些大夫说得都挺准的,尤其是最后那个小姑娘,竟能一口说中他吃饭了,连吃饭的时间都能说得清楚…
他下意识伸出手,想把人叫住,但到底没好意思叫出口。
而这时陈凝已经随着钱科长等人赶往上午最后要去的一个病房,但他们还没有走到那间病房,有个年轻人就匆匆往他们这边走了过来,见到钱科长一行人,那小伙子连忙冲着他们招手,看上去神情很焦急。
钱科长认识那小伙,那孩子是他们单位的。虽然年轻,但平时还是挺稳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