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大夫看着这些人精彩的表情,竟然又舒展的吐出一口烟,随后把香烟按灭,看了一眼李大夫,催他:“说呀老李,不是还有一件事?大家都等着呢。”
李大夫:……
他咽了口唾沫,不满地看了眼黎大夫,不明白这个本来还不错的大夫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咳了两声,就又说道:“第二个,我要说一下,跟昨天一号抢救室那位孕妇的事有关。”
众人一听,全都坐直了身子,知道接下来的重头戏来了。李大夫怕是要朝着黎大夫和那年轻女大夫开炮了。
这种事也就李大夫敢干,其他人只会在心里想想。但有个人愿意主动来当他们的嘴替,他们自然乐意听下去。
一时间,现场除了李大夫滔滔不绝的声音,没有一个人说话。
李大夫既已开了头,怎么会半途而废?他见黎东方和陈凝还像没事人似的坐着,心里的火气不由得更大起来,连声音都高了八度。
“当时患者家属邀请了我们科的黎大夫和外院几位中医参与会诊,这件事本来就是一个正常的医疗行为,而黎大夫却在未与家属沟通的情况下,擅自决定让我科室新进医生参与会诊,这个行为我觉得是冒失的。其后,这位新进的年轻大夫主张用安宫牛黄丸以及其他峻烈处方来给患者进行治疗,我觉得,这种做法也是极为欠妥的。”
“黎大夫你可能会觉得,这件事最终的结果是好的,患者病情向好。可我还是认为,这种做法不可取。这毕竟只是个例,如果因为这个个例的成功,让我们科的年轻大夫都效仿这种做法,进而在用药时产生大胆激进的想法,那一旦出了医疗事故,谁来承担这个责任,对患者造成痛苦或灾难,又有谁来负责?”
说到激动时,他竟拍了下桌子,靠墙坐着的几个年轻人一时间噤若寒蝉,连呼吸声都放轻了。
这时,坐在李大夫旁边的圆脸男人压了压手,跟李大夫说:“老李,你压压火,有话好好说嘛。”
“新人毕竟年轻,年轻人难免会初生牛犊不怕虎,做事情也容易激进。咱们这些年纪大的,可以慢慢教,只是年轻人肯听得进劝,以后总会好的。”
陈凝抬眼,往那圆脸男人身上瞄了几眼,眼神已淡了下来。
众人也都在悄悄打量着陈凝,他们想着,也不知道这场会后,这个年轻姑娘在科室里还能不能呆得住?
他们都知道,刚才说话的圆脸大夫,是中医科的贾大夫。这人一向爱往领导那边钻,跟医院的林副院长走得很近。
别看他脸上一派和气,可谁都听得出来,这个贾大夫就是在暗讽小陈大夫呢。
众人正胡思乱想着,就见陈凝的头抬了起来,脸上似乎有些茫然,奇怪地看向圆脸贾大夫和李大夫,随后众人便听到她说:“年轻大夫?你们刚才不会是在说我吧?”
周围的人不由得心想,嘿,这姑娘是真没听明白还是装糊涂啊,这话说得都这么明白了,她怎么会才听出来?
贾大夫呵呵笑了笑 ,面上仍然一派和气,然后他跟陈凝说:“也不是要针对你,就是这件事,确实是激进了,如果出现医疗事故,患者家属闹起来,我们科室会很难做的。”
他话说的和气,话语中否定的意思却是再明确不过。
陈凝微微皱了皱眉头,然后用柔和的语气说道:“我跟黎大夫用药的时候,已经尽量采用了减轻药物毒副作用的措施了,生半夏我们用的是投洗多次的,还加入等量姜汁,既能加强降逆止呕的作用,也可以减轻生半夏对身体的伤害,其他药性峻烈的药材也用类似方法处理。这种用法也并非我们擅自首创,是古代大医早就用过的,有明确的依据,完全谈不上激进。”
“患者当时已经是明显的内中风,痰迷心窍,眼珠赤红,如果你们觉得用安宫牛黄丸救急不合适,那你们可以教教我,用什么来救?我年轻,经验不是很多,这位大夫你说用什么?”
陈凝说话的语音十分清柔悦耳,如同春风拂面,可她话里的不服和质问却又如同矛一样尖锐,直直地指向那圆脸贾大夫。
她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不驯的话,这种时候,谁都不会认为这是个任人拿捏的软面团了。
众人心想,看样子,这件事要是没有一方服软,肯定要继续争执下去。
贾大夫一时之间也被陈凝给问住了,他哪有什么更好的方案?他要是有,早就被家属请过去了。
他平时分了不少心思,用在讨好领导身上,在科室里他的医术属于很一般的,哪可能治疗那种危重症嘛。
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回复陈凝,他也想把这姑娘说得哑口无言,可现在,哑口无言的却是他本人。
要说斗嘴时什么事最憋屈,那肯定是被人说得连回嘴的余地都没有的时候。
这种表现看在别人眼里,那就是服软了。所以他现在心里别提多憋屈了。
徐主任见场面僵持不下,咳了一声,打算说几句缓解一下局面,却见陈凝咬了咬嘴唇,似乎有些委屈地说道:“我跟黎大夫接手之前,患者已经服用过你们认为稳妥的药方,可患者病情并没有好转,这时候我们再不想办法,要看着患者丧命吗?”
“再说,我们在接手治疗前,已经要求患者家属签署了知情同意书,用药时也尽量采用了保护患者的方法,所以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人会给我扣上激进冒失的帽子?事实上,患者现在的病情已经大为好转,这个事实就证明我和黎大夫的用药方案是正确的。”
“我这次用药大胆,只是因为患者的病情需要我们这么做,不等于我平时也这么用药。”
“除了黎老师,谁看过我平时给人治病的医案?既然没看过,又怎么能得出这种结论?”
她说完这番话时,神色里透着再明显不过的委屈,李大夫一时间竟不知怎么说她了。
他要是再说几句,让别人看着,那就是欺负人家小姑娘了。
陈凝这番话一说出来,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反驳。因为她说的话仔细一琢磨,还真是挺有道理的。
仅凭着这个案例就说这小陈大夫激进冒失,确实武断了。
贾大夫脸上的笑意已经撑不住,不知不觉之间,脸色已经涨得通红。
就连李大夫这时都不知该说什么了,他尴尬地咳了声,心里好象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
周扬难得看到贾大夫会吃憋,不知怎么地,他有点想笑。
他抬手抹了把脸,把脸上浮出来的笑意给抹了下去。
陈凝似乎也没有再追究下去的意思,见大家沉默着不说话,她语气淡淡地说:“我知道我来咱们科,有些人表示质疑,不过没关系,大家可以慢慢看。今天这个会,主要还是为了探讨医案吧,所以我觉得还是转回正题,与其考虑黎大夫跟我的方案是不是冒失,还不如研究下,为什么我们俩的方案能让那位危症患者快速好转?”
话说到这个程度,谁都知道,之前的话题该结束了。
有个大夫打了个哈哈,然后说:“我看小陈大夫说得有理,回头我得研究下老黎和小陈大夫的医案。”
徐主任轻咳一声,用手指敲了两下桌子,说道:“这件事就说到这儿吧,现在开始讨论一个疑难病例。”
说着,他看了眼周扬,告诉他:“小周,那位严重失眠症患者的资料,你带来了吧,跟大家伙说说。”
周扬马上走了过来,打开手里的文件夹,拿出一张纸,然后说道:“患者男,54岁,于今年5月末来院初诊,病人主诉为严重失眠,时间长达一年。最严重时五天五夜无法入睡,导致心脏也出现了问题。”
“经几个月治疗后,稍有好转,但并不明显,一周前再次来院求诊,自诉病情再度严重。”
紧接着,他把详细的资料给大夫们发了下去。徐主任则说:“大家都看看吧,以前用过的药方上面都有,大家一起研究下,看看具体该如何用药。”
第111章
这个案例, 是科室一个大夫接诊的患者,因为患者一直没有好转,就托人找到徐主任那里。
在来开会之前, 徐主任和黎东方已经就这个案例进行了一番讨论,对于具体的治疗,已经有了方案。至于患者,现在还在外面等着, 并没有离开医院。
徐主任之所以拿到会上再来讨论一下,是因为失眠这种病治愈率并不高。失眠的原因也很多, 有些大夫在治疗这种病时,往往找不对方向。所以他这次特意把这个案例拿出来, 让在场的人讨论一下, 以便让所有人都增加一些经验。
陈凝拿着周扬发给她的那张纸, 简单地看了看, 但对于上面的脉诊舌诊等结论, 她并没有细看。只了解了一下病人的基本情况。
从纸上提供的信息她能看出来,患者一年多以前一直存在入睡困难的问题,而且久治不愈。
严重的时候彻夜难眠, 有时候就算能睡着, 也得折腾好几个小时才能入睡, 就算睡着了,也容易惊醒。
之前的大夫给开的药方走的是养血安神的路子, 也加了点补肾阳的药。
陈凝看完不久,其他大夫也陆续看完了。
一时之间没人说话,有几个大夫还凑到一起, 小声议论。
这时,徐主任突然看了陈凝一眼, 然后竟当众跟她说:“小陈大夫,你也看完了吧,那你有什么思路吗?”
他问得突然,刚才还在小声讨论的人一下子就停了嘴,全都看向陈凝。
陈凝微微一怔,不过她很快就反应过来。说:“主任,没看到患者本人,我没什么看法。”
徐方任似乎没料到她会是这样的答案,原以为他给了陈凝这个首先发言的机会,她多少会说几句。
这时黎东方笑了下,说:“患者就在外面,小周,你去把他叫进来吧。”
徐主任则说:“他现在因为长期严重失眠,身体状态挺差的。大家看完了都想想吧,看怎么办好。”
很快,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被周扬领了进来。他刚坐稳,大夫们的眼神就落在他脸上。
只一搭眼,就能看出来他面庞略微浮肿,眼下青黑,几乎所有大夫注意到了这一特征。
他进来时手抚心脏部位,似乎那里很不舒服。不仅如此,他面色也不好,惨白无光泽,走路时脚步虚浮,一看就没什么力气。
这种表象,很容易让人认为他心脏有问题。
陈凝没有那么早下结论,事实上,有些年轻人心脏完全没什么问题,如果连续多日没睡好觉,心脏也会很不舒服,极为严重时甚至会猝死。但这并不代表他们的心脏就存在着病变,其实还是因为失眠引起的全身性反应之一。只要休息好了,心脏不适的症状就会好转。
大夫们都站了起来,把那患者围在中间。因为陈凝最小,个子也比不上那些男大夫,众人就很自觉的让陈凝站在前边,让她先给病人诊断。
陈凝也没跟众人推让,她先看了下病人的舌象,之后开始诊脉。
诊脉时,已经有大夫开始跟病人聊天,聊天的过程中就问出了许多问题。
陈凝诊完脉后,听了几句,得知病人畏寒怕冷,她也问道:“晚上起夜吗?大约起几次?口干吗?想不想喝水…”
徐主任听了,不由得看了眼黎东方,黎东方则淡淡一笑,因为他知道,陈凝这些问题都问在了点子上。
这个病人身上的情况在普通的大夫看来,挺复杂的,他不仅畏寒怕冷,浑身乏力,面庞浮肿,心烦急躁,心慌心悸,还有头晕头痛,身上瘙痒起红痒,还经常闹肚子…
总之毛病一堆,如果让经验不足的大夫来上手,对方会觉得摆在自己面前的像是一堆杂乱无章的线头,各种各样的毛病糅杂在一起,简直不知该从何治起。
所以在治疗复杂疾病的时候,就如同破案一样,要通过种种表象追寻根源,抽线剥茧地找到最主要的病因。只要这最主要的病因找到了,并对症下药,那次生的疾病往往也会跟着迎刃而解。
陈凝又问了几句,就往后退了几步,给别的大夫让出空间。
等这些大夫都诊断得差不多了,徐主任就说:“都看完了吧?大家说说,都有什么看法?”
一时间没人吱声,贾大夫暗暗皱着眉头,感觉让他来开方的话,可能跟之前那位大夫开得差不多。
但事实证明,那个药方对患者是无效的。所以他这时候并不希望徐主任点到他头上。
为了避免这一点,他就把手肘搭在桌面上,微微垂着头,以免跟徐主任眼神接触。
像这种肢体语言,跟课堂上不想回答问题的学生其实差不多。
徐主任扫了一眼,就知道大概都有谁不想出这个头了。
他往贾大夫那边多看了两眼,贾大夫眼角余光看到了,怕徐主任把他叫起来,他就说:“主任,咱们这些大夫都共事多年了,大家互相之间也算了解。我看今天这个案例,不如由新来的小陈大夫先说吧。”
“这样也能让大家对她多些了解,还能减少大家伙对她的误会,主任您刚才不也想问问小陈大夫的意见吗?”
在场的大夫对贾大夫的水平多少都有了解,知道他的能力比较水,肯定是不想回答,就把锅甩到那小陈大夫头上了。
但他话说得好听,让人明着挑不出毛病来。他都这么说了,这时候就算小陈大夫没什么头绪,也不得不站出来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如果她说不出来,或者就算说了,也无法让人信服,那她今天就有点下不来台了。
刚才她说过的话大家还记得清清楚楚,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她如果一问三不知,那刚才的话就会变成她给自己的反讽。
贾大夫这可真的……
徐主任看了眼黎东方,见他一脸坦然,顿了一下,就看向陈凝:“小陈,现在你也看到患者了,那你能不能说说你的看法?”
很快,一双双眼睛都看向陈凝,在这么多人注目之下,底气如果不足的话,这时候恐怕连抬头面对众人的勇气都没有。
陈凝倒是没什么变化,徐主任刚问完,她就转头朝着徐主任的方向,点了下头,说:“那我就说说自己的判断和看法吧,如果说得不对,大家可以指出来,咱们再一起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