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绮望楼门外,亮明令牌给负责看管的两位副都统,克图阿哈尼堪便停下不往里头去了,对程婉蕴再次拱手行礼:“娘娘请吧。”
绮望楼是三座合围的二层小楼,依山而建,地势颇高,登上二楼围廊甚至可以俯视行宫城墙,屋瓦时碧琉璃瓦盖顶,在秋日极好的日头下,犹如碧宇金颢,的确不愧绮望二字。
程婉蕴将弘暄、弘晳、弘晋安顿在左侧楼,让两个媳妇自去安排自家的事情,顺带替她照料小儿子,额林珠和茉雅奇外加佛尔果春就住右侧楼,拨了碧桃去帮衬三个小姑娘日常起居。将孩子们全都打发,她才重整旗鼓,拾阶而上。
太子爷如何,是颓唐还是悲愤?被冤屈囚禁只怕很不好受……程婉蕴被自己脑补得有点心疼,脚步便不由加快了几分。
她在楼下时只觉着绮望楼四下安静无比,越往里头走,便是楼前空地那一地的竹影树影都透着股悲意,但上了楼刚行至门外,她却听见太子爷清朗温和的声音:“你这牛尾刀也算好刀了,只是有一处不好,这刃身上的摺叠纹路做得不够细密,真要上了战场,不易导血,容易生锈。”
“再看看你的,呦,柳叶刀,这刀好啊,拿黑钢打的?这刀柄的狻猊雕得不错,血槽是八卦纹?这不是营里发的,你自个花钱打得吧?”
“太子爷好眼力,奴才这刀花了三百两银子!是京城里一等一锻刀世家‘官氏锻刀’的手艺!是官氏铁匠铺里最好的黑钢刀。”
里头七嘴八舌热闹非常,程婉蕴走到窗子边一瞧——绮望楼里外都有官兵看守,这楼梯口守着两个,厅堂里也有十来个佩刀的官兵在里头看着太子爷,但太子爷竟在堂屋里跟看守们一块儿吃喝聊天,还评论起他们随身佩刀的工艺好不好,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再看他的模样,仍旧是一身茶壶底熨得笔直的杏黄蟒袍,外头罩了件藏青色团龙背心,病容还挂了几分在脸上,目光清朗、神色平和,一点也没有身为囚徒的自觉。
程婉蕴:“……”白瞎了这一路的担心。
她悬着的心总算稍稍安定,但又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气蹿上心头来,她大步走到半掩的门口,冷着脸伸手把门推开。
吱呀的门轴响声惊动了屋子里的人,胤礽本来背手欣赏第三个兵将的佩刀,连忙扭过头来一瞧,见身着太子嫔品级服饰的程婉蕴站在那儿,不由欣喜万分:“阿婉你到了?路上如何,可有累着,快进来——何保忠,倒茶!”
屋子里聚了一团的官兵连忙跪下行礼匆匆退了回去,胤礽还有心情跟打头的总兵拍了拍肩:“我家女人孩子来了,不得空招待你们了,回头得了空再过来喝两杯酒。”
那总兵红光满面地躬身道:“谢太子爷!”激动得出门时还差点绊了脚。
胤礽上前迎程婉蕴,快走到面前才发觉他的阿婉面色不虞地盯着他瞧,一言不发。
他走过来的脚步都心虚地轻了,他再次看向打扮得很隆重的阿婉,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们在张家口行宫,骤然听闻他被禁足于绮望楼,两边断了联系,她便只能像那狐假虎威、虚张声势的小狐狸,骤然没了依靠,便扯起自己的品级大衣裳,做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来,好让人家不敢小瞧、怠慢东宫,只是这一路上定然是煎熬万分的。
他心里不由愧疚万分,但事发突然,他自己也是揣测着圣意苦中作乐,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安慰阿婉,四目相对,胤礽只能讨好地去拉她的手。
何保忠从后头端茶盘过来都不由蹑手蹑脚了起来。
太子嫔娘娘生气起来的确可怕。
主仆两人那狗狗祟祟看她脸色的模样让程婉蕴的气又消了,便瞪了太子爷一眼便携了他的手进了太子爷起居的西梢间,捡了椅子两人挨着坐下。
何保忠连忙将茶与点心搁在圆桌上,就退出去关上了门让主子好好说话。
程婉蕴仔仔细细将太子爷的脸看了又看,眼尖地发现了他又清减了几分,知道他是病没好全,又遇着这样的事耗费心神导致的,叹着气道:“家里的事你都不必担心,孩子们各个都好,额林珠照顾妹妹,人都懂事了不少,弘暄、弘晳受了点惊吓,但也能立起来,我们唯一不好的,便是都担心着你,这几日到底是怎么了,你好歹跟我说个准话。”
说着说着竟然生了几分泪意,程婉蕴连忙低下头去。
关上门来,胤礽强装出来的自在镇定总算褪去了几分,他将阿婉拉到怀里轻轻拍着背,人总是这样,没人安慰还好,一旦有了依靠就会再也忍不住委屈,程婉蕴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怎么了,陷入了熟悉的怀抱,闻到太子爷身上那令人安心的味道,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
“我没事,皇阿玛不曾亏待了我,虽然出不去,但这几日在绮望楼里好吃好喝,还能下楼和这群官兵们打打布库、比划比划,这么多年我就没这样清闲过,如今身上一点差事也没有,倒像休了长假似的,除了牵挂你们,我没有什么不好的。至于发生了什么……”
胤礽想起了那日深夜觐见康熙的场景。
烟波致爽斋里,皇阿玛望着他一言不发,只是底下的一个眼生的太监战战兢兢地问他:“皇上有话问太子爷,太子爷这几日在张家口行宫都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都一一说来,不得有所欺瞒。”
胤礽便连忙又跪下回话,将一日三餐、吃药睡觉、带孩子们放灯细细碎碎都说了出来,还有老四奉旨过来探望他病情,两兄弟相互说了一些话,他让老四记得去关怀四福晋……他隐去了和老四的一些话,但其他都是真的,因此说出来并没有阻塞、慌乱。
康熙就端坐在上眼不错地注视着他。
老四那边也在同步地审,去张家口行宫做了什么、和太子说了什么话,今日康熙发作得十分突然,老四和保成是无法在事发后互通有无的,这样分别套话,康熙能够相互印证,也就差不多掌握了太子在张家口行宫有没有逆谋之心。
随后又让他起来,再问他和托合齐什么时候见过、都说了什么话;十三、十四去张家口行宫查探厌胜之物,与十三、十四又说了什么话、之后为什么要单独支开侍卫统领和两个弟弟说话。
太监问得声线颤抖,胤礽听完只觉着心底冒气,不仅生气还觉着好笑。他这辈子对皇阿玛从无不敬之心,可到最后还是落得如此境地。上辈子……他不知上辈子的他是否被这样质问过,但恐怕连亲口说给皇阿玛听的机会都没有,否则也不会有在被锁拿关押在行宫时,只能借老大、老三的口表忠心。
但谁知道那话能不能原样传到皇阿玛耳朵里呢?
这样算起来,今生他还能清口在皇阿玛面前辨别,已是万幸了吧?
旁人只知道他自幼被立为太子,享尽皇阿玛的恩宠与信重,享尽这天下臣民的供奉,却丝毫没有看到他身后的万丈悬崖,皇阿玛是个怎样的君王,又是个怎样的父亲,胤礽只能煎熬着、隐忍着,甚至讨好自己的父亲来委曲求全,外头却又还有一堆想将他拉下马、置之死地的人盯着,他的位置高高在上,却又像只有一根竹竿支撑的灯烛,风雨侵来,摇摇欲坠。
胤礽不由悲从心来,磕头真心道:“皇阿玛,儿子对天发誓,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子,从没有一日不忠不孝的念头,更从无作乱谋逆之心,儿子的为人,皇阿玛是知道的。”
康熙本就只是疑心,如今审问得来的证词越来越多,老四去探病与太子的供词相差无几,侍卫统领回来说起搜检张家口行宫的事也撇清了太子没有碰巫蛊之事,至于有没有利用老大踩老八一脚,康熙还不敢确定,回京去查老八、回宫搜查毓庆宫的人还没回来,他心里仍旧不能完全放下心来。
至于托合齐和鄂伦岱,托合齐是断然否认自己杀人的,那张绢纸被搜出来以后,他才心虚地袒露心声,以为绢纸是十三爷亲笔,这才存了私心,但绝无谋逆之举。而鄂伦岱就跟疯狗似的什么香的臭的都往托合齐头上扣,一开始咬死那太监的死跟托合齐有关系,后来干脆说自个亲眼看见托合齐杀人,但问得起那太监是怎么死的、拿什么刀割的喉又颠三倒四说不清楚。刑部早已验了尸首,那太监不是被人用刀割喉,而是拿锋利的弓弦硬生生勒开的喉咙,凶手毫无疑问是个身材高大、力大无穷的武夫。
康熙拿到供词,就知道那太监既不是鄂伦岱杀的,也不是托合齐杀的。
他之所以用托合齐质问太子,也不过是试探他的反应。
如今见胤礽只有被怀疑的难以置信与惊痛悲伤,越解释越委屈难过,康熙总算卸下了大半的心防,这样伤害儿子,他心里又怎会好受?可是若不这样,他又怎么能听见真话?对他而言,其他儿子打得狗脑子打出来都好,只要这个人不是太子,他心里都不会那么伤心、愤怒。
若是保成也掺和在里头,康熙的反应就不会如此了。
但情势不明,木兰发生的种种事情无不让康熙疑虑重重,老皇帝还有太多的事没查明,心里不舒坦、不安生,那就谁也不能安生舒坦,康熙最终还是决定忍下对太子的慈父之心,狠下心肠道:“对你、对你的一干兄弟,朕都是一视同仁,可你们当儿子的,又是怎么算计老子的?在朕御帐之旁杀人,使祖宗家法、君臣法度何在?简直不配为人!朕将你们兄弟几个关起来,一是为了查明真相,二也是为了保全你们这些儿子!保成,你既然身子骨还没养好,便留在绮望楼好好养身子,朕会将你的家眷一并接过来,你外头的事都不必管了,印玺都交出来,好好地在里头静静心吧。”
胤礽听出了康熙心里最深的忌惮在哪里,这场局最阴险的便是这杀人之计了。设局之人会是谁?老八还是老大?胤礽心思百回千转,面上他却显露出心死如灰的样子,不再辩解,咬着牙重重地磕头领旨,眼泪滴落在青砖之上。
不论皇阿玛怎么对待他的儿子,就是拿刀捅他,他也得纳头就拜。这就是君臣,而非父子。他想起了每一回梦中的场景,那锁着镣铐的脚腕,那梦里一无所有、失去了所有的他,那一滴泪,也流得情深意切。
康熙见太子满腹委屈,却没有怨言,让克图阿哈尼堪送太子去绮望楼后,便又招来梁九功,让他派人精心侍奉太子,衣食用度要与在毓庆宫无异,还吩咐看守的人务必礼遇太子,不得怠慢,随后又宣了阙院正过问这几日太子的脉案,让他伺候在绮望楼前头的福寿殿,日日去给太子请脉。
做完这些事,天都大亮了,饶是康熙体力惊人、平日里保养得宜也觉得疲惫不堪,可他躺在宽大的龙床之上,却又毫无睡意,他闭着眼仔细盘算,太子禁足绮望楼、停用一切印玺,自然会掀起轩然大波,这就是他的引蛇出洞之计。
康熙睡不着,索性又起来办公,还顺道又下了两个饵:释放了鄂伦岱、命隆科多接任九门提督一职,让这局势更为扑朔迷离,也让更多人相信太子爷恐怕没好果子吃了。
这就好比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太子犯了事失了圣心,康熙虽没有明言废太子,但挡不住众人会揣测圣意啊!太子那么多年,皇上何曾忍心这样对待过他,平日里不是含在嘴里怕化了就是捧在手里怕摔了,旁人对太子有所不敬,太子本人还没怎么着呢,乾清宫就来训斥旨意了。
如今能让皇上把太子关起来,这一定是大事!而且是难以翻身的大事,否则依着皇上偏心太子爷的毛病,小事自然就包容了,只有大到皇上都无法忍受的大事,才会如此啊。
胤礽和程婉蕴在绮望楼里细细地复盘这几日的事情,而已经被释放出来的皇阿哥们,都暗暗纠集了自己身边的人,也在分析局势、商量对策。
胤禩身边的阿尔松阿、鄂伦岱、隆科多、安郡王府的马尔浑都聚集在一起,尤其是鄂伦岱,他眼红地望着隆科多身上簇新簇新的麒麟补服,大声道:“八爷,您也太小心了,依奴才的话,您有人望、有才能,皇上这么多年委任您多少重任?您还担心什么,不如让佟相旁敲侧击问问皇上的想法!”
阿尔松阿还有点脑子,当即否道:“你着什么急!八爷走到现在不容易,别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如今太子爷只是停了印,你就着急忙慌要去取而代之,皇上不把八爷剁了才奇怪呢!”
鄂伦岱急着想得利,看着隆科多如今的风光,哪里听得进去,不禁冷哼道:“八爷身边就是有你这种怂包,才会次次都屈居直郡王之后,你在这小心谨慎,明儿直郡王可能就抢先得了好了!吃屎你都赶不上热乎的!”
“鄂伦岱!你狗嘴胡沁什么!还有没有点规矩!”阿尔松阿勃然大怒,鄂伦岱真是烦人!他并不知道,说话难听也只是鄂伦岱一小小的特色罢了,毕竟这位未来还干出了更勇敢荒唐的事,比如在四爷继位后,明晃晃在乾清门(四爷办公室外头)院门掀衣便溺。
“我说的是实情!就是你这个没卵子的怂包耽搁了八爷的大事!”
胤禩听得头大如斗,连忙摆摆手将鄂伦岱安抚下来:“先坐下先坐下,如今局势大好,众位都是出了力的,怎么咱们自个内里还闹了起来?鄂伦岱在狱中受苦了,有点火气也是正常的。阿尔松阿,你也别计较,咱们好好说。”
阿尔松阿看清胤禩给他递的眼神,知道八爷心里也看不上鄂伦岱,不过得哄着他没法子罢了。便也顾全大局不再说话。
鄂伦岱这才“哼”了一声坐回原位。
胤禩见两个人安分了,才正色道:“咱们如今的确不能动作太大,倒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咱们出招了,太子还没动静呢!贸然行动反而会被他们抓住把柄,太子爷虽然被看管了起来,但我可不信他就真的在院子里静心养病了。”
他身边还有老四、老十三,还有十四。他的这些兄弟都还没出招,胤禩不傻,虽然现在局势对他有利,他心里也觉得畅快,但他的这些兄弟可没有那么好相与。
但只要他们敢动手设计帮太子脱罪,他便也能继续下这盘棋了。
胤禩笑了笑:“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如今越到后头越不能心急。”随后又看向鄂伦岱,“你也别生气,皇上不放心你们,回头我一定想法子让你接管火器营,等回了京就好生谋划。”
被一个大饼哄住的鄂伦岱这脸色才好了起来。
而此时此刻,京城通向热河的官道上也有一队身着黑甲的人马疾驰而去,领头人的马背后头上还绑了个麻袋,里头时不时传来呜咽之声。
张明德鼻青脸肿地被装在那麻袋里,堵了嘴巴、蒙了眼睛、捆了手脚,他一路上拼命想挣扎却被颠得七荤八素,心里更是焦急万分,像是被放在油锅上煎似的。
虽然在为直郡王抓住把柄要挟性命后,他早就知道自己没活路了,但死到临头,他还是有点害怕。
第173章 保举
墙上的老黄历又翻过一页, 这日子正式进了十月初九,程婉蕴在绮望楼里也住了有几日了,今年冷得早, 关外的初雪都已经飘起来了, 似乎在为太子爷鸣冤似的狠狠地连下了三日才晴。
大雪将京城通过热河的道路都封断了,以至于外头如今也风平浪静,本该收到的消息没收到, 本该跳出来的人也窝在了屋子里。
程婉蕴和太子爷更是宅到心态平和,每日一起睡到日上三竿,再使点银子托人到行宫外头的早市上几碗咸豆腐脑、几根刚炸好还热乎的油条, 还有什么炸麻丸、油炸糕、土豆丝卷饼,再配上碗浓浓香香的油茶面——那是用油现炒出来的面粉,放点甜甜的糖,撒上喷香的芝麻和花生瓜子碎,趁热乎喝上一碗,能从喉咙头一直暖和到胃里, 一整日下来浑身都舒坦。
胤礽是阿婉来了以后才开始吃上外头的东西的,也是才发现原来阿婉在下头的奴才堆里是多么地受欢迎、受爱戴, 她人一进绮望楼, 当日膳房的菜色就不同了, 晚膳送进来一锅炖得山药莲子乌骨鸡汤——里头的莲子是鲜莲子,这季节上哪儿弄鲜莲子?一准是行宫的暖房里还用大缸大盆养着点青莲,日日铺炭火伺候着, 这种养在盆里的莲花, 能收下一斤、半斤莲子都未可知, 就算他这个太子,若不主动要, 人家膳房太监也不会主动给他弄这个。
但人家就愿意主动孝敬阿婉,花不知多少功夫炖这样一锅汤。胤礽就觉着奇怪了,他往日也不觉着阿婉多么会邀买人心,对待奴才也不过多发几两银子、多做几套衣裳,不过尔尔啊?可不管是热河行宫的太监、畅春园的太监、毓庆宫内外的太监,通通都喜欢她。
程婉蕴美滋滋地喝着汤鲜味美的乌鸡汤,得意洋洋地对太子爷笑道:“您不懂,只因我当他们是人,您和其他人都当他们是奴才,这怎么能一样呢?”她是从群众中来的,到群众中去很难吗?有时候给多少好处收买、威逼利诱,都比不上日常多尊重尊重他们、说几句切身关怀的话,这对他们来说,恐怕是花多少银子都买不来的。而这都在点滴里,却不是刻意为之的。
喝完汤,她手自然地托了一把碗底,才将碗放回了桌上。碗筷下头的人自会收拾,她拉着太子爷走上二楼,并肩站在围廊处远眺。胤礽与她十指相扣,便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手心里那已经被攥得发潮发软,卷成拇指大小的一片纸。
那纸就这般神不知鬼不觉地递到了他手里。
夜里两人拉起床帐子将那普普通通、无任何印记的草纸条子展开一阅,巴掌那么大的一张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蚊蝇般大小的字迹,这字迹也陌生,竟用的蚕头燕尾的隶书,让人看不出是何人所写,但里头的内容应当属实,因阿婉早早就跟他说了,她起用了几个忠心的粗使太监当耳目,能替他们和四福晋联络,好不做那瓮中鳖、板上肉,就是闸刀要落在头上,也好知道死期何时嘛。
程婉蕴说这些话的时候分外严肃,一副地下秘党交换情报似得,胤礽听她语气就觉着好笑,看她神情更是忍不住快笑出来了,硬生生压下嘴角,听完后才将阿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边,伸手捏了捏她鼻子,笑得乐不可支:“没成想有一日,我家这个旁人在打机锋,而她在吃糕子的小姑娘竟然也能有今日之谋,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她这笑话太子爷到底要记多久!程婉蕴气得拿枕头砸他:“跟你说正经的,你倒来取笑!”
胤礽笑得打跌,一边笑一边讨饶,好不容易才再次将目光聚集在这情报上。
他们在绮望楼里过平静日子的时候,外头的局势也在悄然变化着。
这条子上说了三件看似不大相关的事情。
一是今儿傍晚天总算晴了,扫雪的太监刚把路扫出来,抬头一望,打京城方向就来了一对人马,黑衣黑甲,直接持令牌骑马进了丽正门的侧门!要知道,即便是一品大员、宗室皇亲到了下马碑前头也得下马步行,除非那人拿的是皇上的金令。
二是那伙人进去后约莫半个来时辰,烟波致爽斋里便召见了多位领侍卫内大臣,随后只要是随驾的大臣官员都被皇上叫进去了一回,出来以后人人都在传,皇上虽然也没有明说,但也透出了想要易储的口风,旁敲侧击地问随驾的文武大臣,若是要推举一位新太子,那么多皇阿哥,他们觉着谁的品性、才能最好?这事儿实在太大,当面都没有大臣能答得上来,也没人敢答,于是皇上让他们都回去想想,想好了就上折子来。
三是四爷被开释以后就请旨回了张家口行宫陪伴怀有身孕的四福晋,顺带亲身照料生病的十八阿哥,亲尝汤药、待如亲子,且日日将弘昀、弘时也带在身边读书写字、好生教导,似乎被关了一场心灰意懒,已经全然不管热河发生的那些事了。
胤礽看完却深深呼出了一口气,这场牵扯众多的局,另一只靴子终于落下来了。
若这条子上所言不假,那外头他的局面已经坏到了极致,不仅自己被皇阿玛厌弃身陷囹圄,就连一向为他马前卒的老四也撂了挑子,一副撇清关系、退避三舍的模样。
但实则,胤礽却能看到了一线曙光。
那从京城来的黑甲人,一定是皇阿玛的暗卫无疑,作为被暗卫盯梢最多的人,其他皇子或许不知道康熙手里还捏着一个叫粘杆处的组织,但胤礽却早已察觉到了他们的存在,并在和自家皇阿玛的斗智斗勇中摸索出了他们主要负责做什么,约莫和前朝锦衣卫一般,是见不得光的存在。
皇阿玛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新的消息,即便这场谋杀凶案还没有查个水落石出,他心里已经有了定论,这才会生出第二件让群臣推举新太子的事。
推举是假,想一网打尽才是真。胤礽无比笃定,他如今的处境比之上辈子不知好了多少,即便是梦中他真的被废了,他也能感觉到,皇阿玛是故意让群臣推举太子的,两辈子加起来他的目的都只有一个:摁死想觊觎他皇位的那几个躲躲藏藏的蚂蚱。
天下江山、万人之上,这样大的诱惑,不是寻常人能忍受的。何况,康熙这举动在前朝前代或许会显得突兀,但对于入关才几十年的满清而言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八王议政、四大辅政大臣,太宗皇帝(皇太极)、先帝爷(顺治)哪个不是八旗勋贵共同商定推举上的皇位?皇上就是之前学汉人学太多了,早早定了太子,否则如今还不知鹿死谁手呢!
外头官员们的想法胤礽也能略微猜想一二,他们啊,就是忘不掉满清入关之前勋贵宗室能裁决天下皇位继承的荣耀,总是存着那点奢望的心,但他们都猜不透皇阿玛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的。胤礽上辈子也是猜不透的,否则也不会输得那么惨了。
但今生,他得了阿婉的庇佑,对于康熙那满肚子的弯弯绕绕、自相矛盾都有了点心得。皇阿玛不是完人,哪怕他文治武功、才学本事个个都是拔尖,但他也不是圣人完人,他也有他的喜怒哀乐、偏好憎恶。而这些东西就是他矛依誮盾的来源。
他一方面喜爱博大的汉学一方面又瞧不起汉人,一方面喜爱西学一方面又不愿西学东渐将老百姓都教得心思活络,他一方面口口声声要延续满清传统,一方面却又最恨八旗分他权柄,他一方面看重每个儿子、悉心培养成人,一方面又早给儿子们都分了三六九等,盖棺定论。
所以,皇阿玛怎么可能会真心让群臣推举继承人呢?做这个局的人想将胤礽拉入浑水里,他趁机浑水摸鱼,却没想到他因病躲了好戏开场,等戏唱到一半,皇阿玛亲自下场了!
最后有关老四的动静,胤礽不仅没有觉得自己被背叛,反而有种油然而生的骄傲。几日前,胤禛还看不穿老八那烹油着锦的人望之下的虚妄,如今却能准确地避开这火坑,保全自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