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祁元笙。
林随安怔了一下,想起了审问王壕前明庶给凌芝颜的调查汇报。
祁元笙,年二十三,祖籍河南府高邑县,家中父母早亡,家贫,独子,玄奉四年常选明法科及第,名次不高,无背景,入职扬都府衙任司法曹书佐,品级是最低的从九品下,官途一片黑暗,升迁基本无望。
就如花一棠从案卷中推断的一般,此人在府衙众衙吏间的口碑极佳,说他虽然人不善言辞,但面冷心热,经常帮助同僚,日常生活也甚是简单,基本就是“家、府衙案牍堂”两点一线,与几位被杀的纨绔毫无半点交集。
顶头上司李判司评价:祁书佐能力出众,艰苦朴素,任劳任怨。
一言以蔽之: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吃得比猪差,干得比牛多。
典型的古代996社畜,怎一个苦|逼了得。
此人的经历犹如一张白纸,实在没什么可调查的,再加上东晁和焦尸的出现,凌芝颜便解除了他的嫌疑。他本就是司法曹的书佐,又被凌芝颜抓来干活很正常。
“我们刚查到祁元笙和两位判司,王壕和东晁就冒了出来,时间是不是太巧了?”花一棠的声音不大不小,在这寂静的案牍堂里却是异常清晰。
他是说给祁元笙听的。
这也是林随安心中所疑,没想到又被花一棠先说出来了。
祁元笙放下手中卷宗,起身抚平衣衫,正色施礼,“见过花家四郎,见过林娘子。”
花四郎摇着扇子挑眉瞅着他,林随安待在一边看热闹。
祁元笙半垂着眼皮道,“若是我没记错,凌司直也问过林娘子同样的话吧?”
林随安一怔。
“流月楼发现无头尸之时,林娘子和花四郎出现的时机也是恰恰好。”
花一棠的扇子停了。
“凌司直刚审过二位,蒋宏文的尸体便出现了。”
林随安:“……”
祁元笙抬眼,漆黑眼瞳静若杯水:“因为无法解释巧合,所以被当成嫌犯的滋味,想必二位比我更清楚。”
林随安:说的好有道理,她竟然无言以对。
莫非此人也与她一般,只是单纯的倒霉?
难道她预感到的“黑色反派光环”只是“霉运光环”?
花一棠干咳一声,“祁书佐,凌司直让我来问问,有何发现?”
祁元笙指着桌下一堆卷宗道,“目前已经倒查至三年前扬都及其周边地域重大凶案,暂无发现。”
花一棠:“还有多少?”
祁元笙一指最内侧的书架,“那边皆是。”
密密麻麻的轴书堆得密不透风,林随安当即打起了退堂鼓,明庶还是很厚道的,早早提醒她不必来,她果然应该蒙着被子睡大觉的。
花一棠挑了个距离祁元笙最远的位置,二人来回搬了五六趟,将书架上的卷宗搬了三分之一过来,分批筛读。林随安看了两列字就头晕眼花,如坐针毡,佯装举着卷宗,目光转到了花一棠脸上。
花一棠阅读速度更快了,随便扫两眼就是一卷,不一会儿,阅完的卷宗就在脚边堆成了小山。
难道他之前说一个时辰就能看完十年的凶案卷宗不是吹牛,而是真的?
那他岂不是超级人形计算机?
林随安正发散脑洞,花一棠突然抬眼,道,“那人很奇怪。”
林随安:“哈?”
花一棠用目光示意,林随安顺着看过去,正好看到窗边的祁元笙。
总不会你也认为他有黑暗角色光环吧?林随安心道。
“无论是之前凌六郎的审问,还是今日我的试探,他都应答有度,不卑不亢,”花一棠手指点着轴书,“就像这些卷宗,一板一眼的记录,不添杂任何情绪。”
就如同没有感情的人偶。林随安心道,口中却说,“或许只是性格内向罢了。”
花一棠眯眼,“你也很奇怪。”
“哈?”
“明明怀疑他,为何又为他开脱?”
“直觉上怀疑,理智告诉我没证据。”
“为何直觉怀疑?”
“因为他长得好看。”林随安脱口而出。
花一棠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祁元笙猝然抬眼看了过来,不知是不是也听到了,林随安举起卷宗遮住了脸。
果然,这个理由太扯淡了。
花一棠把手里的卷宗摔得啪啪乱响,似乎有些消极怠工,林随安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卷宗上缓解尴尬,勉力又看了两列,愈发昏昏欲睡,上下眼皮直打起架,终于不敌瞌睡虫的连番轰|炸,枕在卷宗上睡着了。
花一棠侧目看了眼林随安,不管,继续读,少顷,又看了一眼,脸垮了,举目四望,无被无衾,想了想,展开几卷卷宗盖在了林随安身上,这才满意,继续工作。
林随安睡得恨不踏实,身体如压大石,耳边淅淅索索地响,她仿佛又看见了焦尸的记忆,密密麻麻的字迹一跳一跳撞着眼球,强迫她赶紧醒过来,挣扎几番,终于迷迷糊糊睁开眼,视线里的卷宗和脑海里的碎片记忆重合了。
哦豁!
林随安倏然清醒,猛地坐直,身后稀里哗啦响成一片,不知道为啥掉了一堆卷宗。窗外天已大亮,视线比夜里清晰多了,林随安抓起桌上的卷宗,字还是认不全,意思更是看不懂,但纸张质感、行文排版,字间行距都和她在焦尸记忆中看到的十分相似——难道,那名死者的执念记忆是一卷卷宗?!
花一棠:“我那卷已经看过了。”
林随安:“你读了多少卷?”
“八百多卷吧,怎么?”
“可看到过‘十酷’二字?”
“哈?”
林随安皱眉:莫不是自己认错了字?
“林娘子,你刚刚说什么?”那边的祁元笙出声问道。
林随安唰一下看了过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那一瞬间,祁元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人的感情,好像是……诧异?
“十酷,你在卷宗里见过吗?”林随安问。
祁元笙静静看着林随安半晌,突然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案牍堂西北角,一堆小木箱从地面堆至屋顶,积满了灰尘,祁元笙提着长衫,攀着木箱边缘爬了上去,边爬边摩挲木箱边缘的浮雕编号。
很快,他找到了一个小木箱抽了出来,木箱堆摇摇欲坠,祁元笙身体一晃,直直栽了下来,手里还紧紧抱着那个小木箱,幸亏林随安手疾眼快,腾身抄住他的腰,助他平安落地。
祁元笙连感谢的话都没有一句,打开箱子,翻出一卷书,装书的帙已经褪色,书签也掉了,只剩半截线头,祁元笙小心抽出里面的东西,不是轴书,而是竹简。他趴在地上,用手指摸着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
林随安凑过去一看,好家伙,竹简上刻得是小篆,她更不认识了,忙招呼花一棠,可花一棠居然半晌没动静,回头一看,就见花一棠背着光,眯眼瞅着祁元笙,表情忽明忽暗。
“是这个。”祁元笙抓着竹简起身,指给二人看。
花一棠这才将目光从祁元笙移到了竹简上,低声读道,“阴阳刑德有七舍,室、堂、庭、门、巷、术、野,”他顿了一下,“淮南子·天文?”
祁元笙:“后面。”
花一棠跳读几列,“十酷刑,震牲畜罪,慑鬼蜮行,一曰斩首,二曰凌迟,三曰车裂,四曰炮烙,五曰断椎,六曰活埋、七曰烹煮、八曰抽肠,九曰灌铅、十曰鸠毒……”
花一棠读不下去了。
林随安脑筋飞速运转:“第一个死者,严鹤,是斩首,第二具尸体是凌迟,第三名死者,蒋宏文,是车裂,第四具焦尸,是炮烙——凶手是按此书记载的手法杀人?”
“狗屁不通!”花一棠将竹简扔到了地上。
祁元笙沉默着捡起竹简,用袖口扫了扫上面的土,继续往下读,“极撼重刑,可至极净,十酷之后,便是十净。”
林随安脑中嗡一声,一把抢过竹简。
十净?
十净集?!
罗石川给的竹简残片记载:【千般妖邪皆可净之,谓之千净。】
千净的刀谱叫做“十净集”。
千净是“净门”门主的信物。
而眼前这张竹简上又出现了【十酷之后,便是十净】的记录。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将这些隐隐联系了起来——林随安又想起了她的金手指——看到死者生前的执念记忆。
难道,将这些联系起来的“东西”是“死|亡”?
是了,她这具身体,原本早就死了一次……
“林随安!”花一棠的声音炸响在耳边,林随安身体一颤,手里的竹简被抽走了,风擦着后背吹过,全身冰凉,衣衫竟已被汗水湿透,不禁打了个寒颤。
花一棠面色发白,扯着林随安掉头就走,“马上回花宅,让木夏熬两锅参汤给你喝,喝完就去睡觉。”
“不至于不至于。”林随安忙拽住花一棠。
“身体不可儿戏!”
吼出这句话的时候,花一棠的心还在狂跳。刚刚那一瞬间,林随安突然双目失神,面无血色,就仿佛、仿佛不是一个活着的人,而是一具早已死去的尸体。
林随安有点懵,花一棠的眼眶又红了,她刚刚真有那么吓人?把他都吓哭了?
莫名的,她有点心虚。
花一棠:“姓祁的,跟凌六郎说一声,我腰疼脚疼胸口疼,回家养病了。”
林随安哭笑不得:“喂!”
祁元笙却看向门外,“有人来了。”
花一棠大喜,“明庶你来的正好,速速帮我我备车——”
“花四郎,林娘子,不好了,”明庶跑得满头大汗,“王壕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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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