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若非是无衍照虚真君,君上早就是个不能动弹,没有意识的废人了。”
诛仙阵并不是殒命的阵法。
它会诛仙骨,断仙体,落入阵法的仙人虽能保命,日后却根骨全断,仙法全失,除了留有一口仙气外,一无是处。
神域不需要“战神”,只需要一个听话的,没有危害的“镇魔石”。
那场大战过后,寂珩玉就明白了这个道理,此后如同一只被拔掉所有尖刺的刺猬,蛰伏在这归墟海,安分守己,温和待人,从他身上再也看不到昔日的傲然。
桑离喉咙发堵,酸涩的情绪不自觉让她哽咽出声,“神域……会对他做什么呢?”
月竹清心疼地摸了摸桑离那头柔软的发丝,轻轻环搂住她,“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君上既然能度过那断骨之痛,这次自然也能平安回来,所以……阿离只需要信任他便好。”
桑离埋在她肩窝里点头,不由得抱住她的力度更紧了紧。
第1章 115
在神域, 凡是犯错的罪仙都会被直接带至“审仙台”。
依照神规,罪仙没有资格再踏进明霄大殿,所以他们会穿过两座浮仙岛, 登上一条无比冗长的名为问罪桥的长桥, 最终抵达神域之上的审仙台。
问罪桥漆黑茫茫,似在提醒着深难见底的罪渊。
寂珩玉一路走得从容, 最后那段往下的台阶名曰“谳仙梯”, 走下去,便是奠定了罪仙的身份。
寂珩玉于台阶前委顿片刻, 直到身后的神使不耐催促, 他才缓步而下。
刹那间, 两条从天柱延展而出的金色镣铐锁住他手脚, 同时也束缚住他的四方灵州。
审仙台之上, 无上道尊冷眼相待。
寂珩玉施施然行礼:“拜见天尊。”
寂珩玉神色平平, 并不受环境影响, 这让无上道尊神色微变。
“你既为归墟宫掌司, 玩忽职守,引渊牢大破, 使得魔物肆虐, 无数生灵命丧其手,此罪难逃, 你有何辩解?”
寂珩玉低眉顺眼:“责有攸归,无从辩解。”
简短八字, 让上座的无上道尊暗自扣紧扶手。
他深感疲惫,短暂地忖量片刻, 问:“我那弟子去往归墟近八年,如今魂灯熄陨, 对此你也无话可说?”
寂珩玉总算撩抬起眼睑。
他眼底情绪明明灭灭,表情甚为寡淡,忽而一笑,嘲弄道:“天尊的意思是,我故意破开渊牢,放出魔物,只是借机杀他?那这代价也未免太大了些,他一个小小的天阁护法弟子,还不值得我如此大动干戈。”
无上道尊脸色骤沉。
寂珩玉言语情绪坦荡分明:“如我所言,此次事故是我疏忽,罪不可逭,我理应受罚。至于沈仙长,他随我等镇压魔物,不幸力竭卷入海底,对此……我深感遗憾。”
提及“遗憾”二字时,寂珩玉眼尾压低,怜悯之意似真似假。
上道尊又不是真的成了老糊涂,对神仙来说,七年虽不漫长却也并不短暂,沈折忧行事严谨让无上道尊最为放心,可是多年不回禀神域也不是他的行事作风。
无上道尊不是没有猜测过沈折忧是被寂珩玉软禁,但神域也没有合适的借口派人前去探查,只能暗中派人盯着,奈何归墟宫处于天外一线,四面八方都是归墟设下的禁制,严防死守之下,硬是没抓到丝毫苗头。
如今沈折忧不清不楚地死了,无上道尊不相信其中没有寂珩玉的手笔。
心底暗怒,无上道尊越看寂珩玉那张脸越觉得不爽利。
补天台还遥遥无期,制作“镇天石”的法宝也尚未收集齐全,若在此前寂珩玉欲反,神域又如何拦得?
要找个法子……找个法子控制住他。
无上道尊微微抬手,巍峨神权压于头顶:“天衡君疏忽职守,罚入惑生狱……五百年。”
话音落下,四方天幕降下八面旋涡。
每一面都代表着世间苦厄相,寂珩玉沉了沉眉睫,二话不说地择了其中一面则走了进去。
无上道尊目送他背影消失。
惑生狱的五百年,也不过外界短短五日。
囚禁过无数罪恶的惑生狱,有朝一日终于也轮到了寂珩玉。
**
日月周转,桑离一直在朔光殿等了五日。
等到第六天,她耐心耗尽的时候,总算有了寂珩玉的音信。
外面乱糟糟的,杂七杂八的脚步声回荡在往日空阔无音的朔光殿。这些天她思绪难平,日日都是睁眼到天亮,几乎没有合过眼,这番突然响起的动静立马让她跑了出去。
然后——
她看到了寂珩玉。
桑离几乎认不出那是寂珩玉。
他虚虚挂在岐身上,宽阔长衫下的身躯可以用骨瘦嶙峋来形容,昔日颀长清冷的男人此时写满落魄,发如枯草,行走间犹如一块朽木,只剩几近流逝的生命力还有无尽的狼狈。
桑离一下子顿在原地,睁着眼睛不敢接近。
似有察觉,寂珩玉撩了撩眼皮,他目如星火,在那张灰白的脸上像是两盏骤然燃起的幽灯,映着她一双精致眉眼,沉默间无声显出几分偏执之意。
寂珩玉喉间滚动,眼皮很快又耷拉了回去。
桑离这才回过神,拔足狂奔,想从岐手上把人搀扶过来。
然而手指还没来得及碰到他的衣襟,就被寂珩玉错开。
“脏……”
好像咽喉被割裂开,让他的嗓音涩哑难听。
桑离嘴唇一颤,到底是没绷住情绪,眼泪倏然落下,她没有说话,自顾自地架起寂珩玉胳膊,搀着他进入殿内。
不多时,月竹清和厉宁西也进来帮忙。
桑离想给寂珩玉擦拭身子,可他不让,僵持不下,推脱间桑离只能去外面等着。待厉宁西和岐给他清洗好身体,换好干净衣服,她才敢进去看他。
不过短短五日,也不知道他具体遭遇了什么,情况比先前那场重伤还要来得糟糕。
内殿仅剩下他们二人。
寂珩玉躺在偌大床榻之上,面如苍纸,裸在外面的双手印着一圈深深的痕迹,那是长久佩戴镣铐才会落下的烙印,桑离呼吸一窒,伸手想拨开他前胸衣襟,未等触碰便被一只大手用力抓住。
寂珩玉抓得又紧又死,即便桑离没忍住发出哼声,他也没有松开的意思。
他又睁开眼看她,眼神恍恍,不知是清醒着还是睡着的。
“你是不是难受呀?”桑离忍不住问,语调忍不住又染上哭意。
寂珩玉摇头又点头。
他想爬起来亲她,结果刚支起身子,剧烈的头痛又拉着他坠回床榻。
寂珩玉疼得全身剧抖,眨眼间汗水就浸湿那身刚刚才换好的白色里衣。
他面目发狞,呼吸一声比一声重。
那股疼牵扯着寂珩玉的神志,拉着他想要让他强行睡过去,寂珩玉深知脑子里的那个东西是什么,不愿如意,抵抗间眼底血管迸裂,血迹渗满眼眶,看起来惨烈又可怖。
桑离吓得唇色发白,挣开他的手想要去叫人过来。
寂珩玉不依,拉着她一遍遍呢喃着“桑桑。”
“寂珩玉,你怎么了……”桑离控制不住落泪,“你告诉我,你哪里疼?岐师兄说去找无衍照虚真君了,他很快回来,很快回来的……”
桑离不知道他哪里疼,脱去鞋子上榻抱着寂珩玉,让他靠在自己怀间,双臂死死环绕着他的身体。
寂珩玉真的瘦了好多好多,桑离一双手环住的是他的骨架,皮囊下只余骨头,一点多余的肉都没有,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经历能让一个霁月风光的上仙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变成这般模样。
她甚至不敢细想,只能用力圈着他。
寂珩玉疼到厉害时,去咬自己的手腕,力道过狠,血腥气很快蔓延四周。
他似乎已经失去理智,挣扎,低吼,无助战栗,宛如一只濒死的兽,在她怀间毫无反抗之力。
现在只需要一把刀,一把刀就能杀死他。
桑离吓得一直哭,她突然想到寂珩玉很喜欢她小狐狸的样子,便想也没想地变回原形。
“寂珩玉,你看,你快看……”
她毛茸茸一只,雪白蓬松的尾巴勾着他指尖。
桑离见人还恍惚着,情急之下跳到他胸前,用爪子拍打着他的手,想让他快点终止这场自虐。
果真,毛茸茸的触感让寂珩玉身形骤僵。
那双空洞的眼瞳一点点落回到桑离身上。
她雪白一个胖团子,耳朵一点粉,尾巴一团白,哭过的眼眸湿润,光是什么也不说,就轻易抚平他心中躁动。
寂珩玉松开手。
他的手腕已被自己咬得见骨,摸上她耳朵时,也不小心将血迹蹭在她雪白的毛发上。
“桑桑……”寂珩玉唇间低喃着。
“子珩子珩。”桑离也跟着叫他小字,用舌头一个劲舔他手腕上的伤。
男人眉间柔和,力度轻柔地把她抱在了心脏的位置。
他的心跳很快,一下一下敲击在耳边,桑离用尾巴挂住他脖颈,不住用脑袋蹭过去,“我在呢,我在的,我给你唱歌好不好?我给你唱歌。”
其实桑离不会唱歌,她天生五音不全,每次音乐课都是旁人调侃的对象。
此时为了寂珩玉,绞尽脑汁才勉强拼凑起一首会唱的,还是儿歌,不过忘了词,只能哼着不成腔的调子。
轻柔的调子回荡在空寂的大殿,寂珩玉见她如此卖力,心尖微刺,忽而说——
“桑桑,我于心不忍。”
桑离不知他什么意思,只觉得对方眼底落寞幽寂如深,让她陷入其中。一阵难过。
她摇着头,低声问他为何。
寂珩玉缄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