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松不住磕头,不住苦苦哀求。
他苍老的身躯匍匐在地上,磕头的声音一响接着一响,青古看得眼眶通红,却又无能为力。
他也扑通跪倒在地,“求圣女佑怜。”
“求圣女佑怜。”
“求救救我们吧!”
祠殿里外都跪倒一大片。
司荼站在后面默然不语看着,忽然觉得这个画面讽刺又可笑。
白天时他们还一口一口罪神罪神骂着,真到危难关头倒是懂得后悔了。
此时,桑离赶了回来。
司荼瞥见她一身狼狈,先是惊了一下,旋即又定住心神,“回来了。”
“嗯。”桑离扫了眼里面,见事情发展全在预料之中后,一颗心也放回到了肚子里。
人群中有人注意到司荼,眼睛猛地一亮,像渴死之人发现桃源,跪趴着来到司荼面前,对着她邦邦磕了几个头——
“你是圣女的女儿,你、你定能帮我们对不对?你可否留下来,做我们新的圣女。”
有病吧这些人?
司荼不适地皱了皱眉,未等发作,桑离就挡在身前,“司荼与你们荒水无任何关系,与其想着靠别人,不如好好忏悔,说不定你们那圣女会原谅你们呢。”
他慌乱无措,“可是……可是我们如何忏悔,如何能得到圣女的谅解……”
回想原来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放在今日不过是自食苦果。
众人愧疚难当,表情变化都落在桑离眼里,她知道时机差不多了,再磨蹭下去,只会招来凡人更深一层的厌恶。
人心就是如此。
当人看不到希望时,就会沦为绝望,在绝望当中,会怨恨那些被他们寄予希望的存在。
“你去准备……”桑离小声与司荼耳语。
司荼颔首。
她手腕翻转,指尖凝结一缕银丝,银丝与指尖牵连,另一端飞入神像身体。
司荼眼睛一眨,那神像同时跟着动作抬起了眼。
在地上磕头的青古最先注意到神像动了,先是怔怔,旋即大喜,急忙搀扶住青松,“翁爷!圣女显灵了!!”
刹那间,所有人都满是期待地看向圣女像。
司荼嘴唇未动,面无表情地凝视着神像,冷清的声线透过心念响彻大殿。
“吾诞生于荒水,子民香火延吾寿命;信仰镀吾金身;香火不续,信仰不延,吾血肉难生,魂魄难聚。”
青松听得老泪纵横:“昔日错事加身,难以弥补,恳请圣女渡我荒水,待日后,老夫愿为圣女重铸金身!”
“我们知错了,救救荒水吧!”
“圣女,我们错了,我们真的错了,请原谅小的吧!”
地上跪倒一大片,都在哭着道歉,就是不知道这声声歉意中有几分真几分假。
司荼指尖勾动,只听轰然一声,当中神像四分五裂。
殿内缄默一片,恐慌又不安地注视着同一个方向,司荼拨弄银丝,召开幻想。
自碎裂神像里飘升起来的虚影与神像别无二致,面容正似荒水圣女!
这是司荼依照圣女像还原出来的面容,她知道这是自己一手创造出来的假象,然而对上那双生动又充满温柔慈悲的眉眼时,仍是有片刻的恍惚。
她眼眶发红,泪水无声落下。
司荼挑拨银丝,那影子飘出圣女殿,直奔向邪祟所在方祥。
众人大喜,激动地追了出去——
“圣女显灵了!圣女真的来救我们了!!”
有人开心,也有人在窃窃私语——
“……圣女既然一直在,为何不早些出来,看着那邪物摧毁村落。”
这话听得桑离一阵火大。
结果没等她站出来反驳,青古就一脚踹在了那人的后腰上,他扑倒在地,身体接连滚下台阶。
青古眉眼不善,居高临下道:“圣女已经说过,只有圣女祠的香火长存,圣女才可再生魂魄。你这只自私自利只心系自己的懦夫,事到如今还想再怪责对我们有恩的圣女吗?!”
这番质问让那人大气也不敢出,一些同样对此感到意见的人也齐齐低头,满脸的愧意。
青古环视一圈,高声道:“帝启之恶事本就与荒水无关,圣女护佑荒水八千年,我们更要心存感恩,不得因此牵连圣女!以前是蒙昧无知,犯下了错事,从今往后,所有人都要潜心悔过,重建神台!我们要让圣女祠的香火在这片土地上长延!!”
他话语中的力量让人无人敢做回应。
忽然天边亮起一束光辉,五彩斑斓,仿若神光照亮天际。
熊熊烈火就此熄灭,被火光烧明的夜色由另一束光芒取代。
它澄白,明艳,灼灼圣洁令人不可直视。
这是荒水三千年来从未出现的光辉,它驱散长夜,让荒水提前从夜色中苏醒。
所有人都沐浴在这温暖和煦当中,孩童们停止落泪,好奇地看着天边,大人们却眼眶通红,莫名地心生悲意。
桑离愣怔地看着这一切,忍不住望向司荼,“是你做的?”可是她双手垂落,早就收回了术法。
司荼摇摇头,遥遥望向天边,早已泪流满面,“只有荒水的圣女才可令白夜长存,是母亲……”她哭着说,“阿离……是我的母亲啊!!”
她已经死了。
可是怜悯的圣女无法舍弃这片土地,便分出一缕魂火留居此处。
她存在着,孤单着,她看着这一切。
她会不会哭呢?
死去的魂魄……还会哭吗?
司荼站在人群当中,泪水压抑,多年来积攒的思念和哀怨如数发泄。
在这一刻,荒水的子民终于等到了他们的神;可失去了所有的女儿又该如何等到她的母亲?
第1章 149
邪祟除尽后, 青古组织起所有族人,开始进行火灾后的房屋重建,还有圣女祠的二次修缮。
荒水氏族生来刚韧, 从不会沉浸在一时的苦难当中。
也许是圣女降落下来的那束光让他们重新找到了依所, 所有人拿起工具,不声不响投身于修缮当中。
整座岛屿沐浴在暖阳当中, 海浪拍岸, 伴随着阵阵吆喝和忙碌声,这是荒水千年间最为和睦, 也是最生机勃勃的一面。
桑离一直陪着司荼留在圣女祠。
她们坐在不远处看着荒水人进进出出, 每出进一趟, 圣女祠都会换个新模样。
司荼双手托腮, 感受着落在肩膀上的暖阳, 心情是从未有过的安宁平静, “我原本还担心等我们离开, 真的有邪祟进来怎么办, 不过现在不担心了。”
母亲残留在这里的魂火会继续护佑着荒水;子民对她的爱戴就是以供魂火燃烧的养料,只要信仰还在;母亲的魂火就永不消灭。
桑离伸出手, 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
从她掌心散发出的暖意让司荼不由笑了, “阿离,谢谢你。”
“我也没做什么。”
“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司荼说,“其实我胆子很小, 以前总说着会回到荒水,却始终没有勇气。因为我不知道如何面对这里, 也不知道如何面对母亲。如果不是你,我还会继续不安, 继续猜忌下去。”
现在她来了。
来了,以后也不再挂念了。
说话间,有人过来传话,说是族长让他们过去。
司荼临走前最后看了一眼那圣女祠,尚未打磨完成的圣女像立在碧空蓝天下。
她想,母亲再也不用回到黑暗里了。
**
三人重新来到青宅。
仅一夜间,青松就苍老许多,他先看向寂珩玉,最后目光停留在司荼身上,片刻后起身下跪,“请神女殿下原谅老夫的先前不敬。”
司荼低眉。
她向来心高气傲,不屑与人结好。荒水子民对她和母亲所做的一切如今只是放下,谈不上原谅,便是年迈的老翁跪在身下磕头,她也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动容,更懒得上手搀扶,就连客套话都不愿说上一句。
“事已平定,你们只需在日后好生供奉我母亲,至今我……荒水与我毫无关系,谈不上原谅与否。”这番话算是变相地拒绝了青松,也彻底斩断了司荼和这片土地的牵连。
青松哪能听不出来这里面的意思,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老夫此前拒绝几位,一是荒水祖训;二是龙冢乃不安之地,老夫实在是不愿拿着族人万千性命前去涉险。如今邪祟已生,怕是必须得有人踏入龙冢拿回剑玉了。”
老者说着抬起头,对着三人郑重躬身作揖:“老夫恳求祖师爷救我荒水。”
寂珩玉低敛着眼眸,玉一般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玉骨扇,直到青松维持不住摆姿,才上前搀扶起他,“我们本就是为这件事而来,何须再求。”
他大喜,继而不安:“龙冢位处龙穴,地势险峻,历任圣女曾在此处设立机关秘境数不胜数,早些年前还留下一份龙冢图纸,不过最后陨失了海潮当中,恐怕……”
“无妨。”寂珩玉出声打断,“我们三人自有应对之法。”
老翁的眼神在三人身上不住游离。
寂珩玉毕竟是归墟宫宫主,又跟着一个圣女之女,看起来最平平无奇的桑离也能独自应对邪祟,身手向来也差不多哪里去。
老翁打消这点忐忑的念头,在天黑之前,命青古把他们送到了龙冢之外。
龙冢原本是上古时期残留下来的龙穴,位于荒水水域最边缘处,同样也靠近着荒水结界。整座龙冢是一个不断向下的圆形深洞,凡人很难走到底,更别提层层险境,走错一步将尸骨无存,至今都无人知晓下面到底埋葬着什么。
接近龙冢的那片水域是极为诡异的无风地带。
海水呈黑色,强烈的色彩切割将整片汪洋分裂为二,越靠近龙冢,越能看见更多受难者的船骸和不知名野兽的尸体,一具具骸骨停留在海面之上,久日堆积形成一座座白骨废墟,因海面上云层交叠,日光无法穿透,所以这里阴暗诡异,令人不敢过多逗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