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罗一愣,夏芍已经拎起暖水瓶,给他添了些热水。
搪瓷缸子再回到手里,已经不像之前那般冰凉。他顿了顿,低眸喝了一口,感觉有暖流一路流淌进身体,也流淌进心里,冲散了心底刚刚蔓延出的寒意。
他不觉又喝了一口,问夏芍:“你也觉得是个误会?”
夏芍不觉得这是个误会,虽然按理来说,对方确实不该把笔记偷走,增加暴露的风险。
但万一对方没时间在那里看完呢?她可是在里面记了不少东西。
万一对方想着先拿走,看完了再偷偷送回来,没想到会那么快被人发现呢?
如果拿到笔记的是别人,也未必连几分钟的休息时间都要拿来抄笔记吧。到时候对方看完了,甚至抄完了,再和拿走时一样送回来,完全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见夏芍没说话,老罗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叹口气,没再多说。
当天下班前,叶大勇就把笔记抄完还给了夏芍。第二天,饼干车间的门上多了个铜铃铛。
也同样是第二天,嘴上什么都没说的老罗病了,一天没来上班。
夏芍下了班和陈寄北一起去探病,老头儿正躺在炕上,听老伴儿在耳边唠叨:“多大岁数了还不知道爱惜自己,什么活都干,我看你这一个多月就不是好嘚瑟。”
“我那不是没办法吗?”老罗显然什么都没和家里的老伴儿说,“小夏和小陈在呢。”
“就是人家在才要说你,好好的非要把自己累病了,让人家小年轻来看你,你好不好意思?”
嘴上数落着,他老伴儿对夏芍和陈寄北倒很和气,给两人都倒了热水。
夏芍和她道了谢,坐在炕边问老罗:“罗师傅您怎么样?去医院看过了吗?”
“我没事。”老罗摆摆手,“就是头迷糊,心脏有些没劲儿,躺躺就好了。”
头迷糊,八成是血压升高,心脏不舒服,应该也是气的。
夏芍能理解他的心情。
昨天他们其实还有个地方没找,就是车间几个领导的办公室和身上。她想到了,老罗估计也想到了。
对方要是真把笔记带出去了,或者丢进了烤炉,他们可能还真没了头绪。
但对方偏偏不知道他们已经知道了车间有内鬼,自作聪明把笔记送了回去,想伪装成一场乌龙。反而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至少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范围。
自从发现东西丢了,除了叶大勇,饼干班就没人出去过。其他车间的人更没法进去,除了夏芍、老罗、叶大勇、车主任、常副主任、小赵和后面赶来的副厂长。
夏芍、老罗和叶大勇可以排除,就只剩下另外四人。
而这四个人中,副厂长是单位领导,小赵是单位领导的家属,另外两个是老罗的徒弟……
不管是哪一个,都够让老罗难受了,尤其是那两个他一手带出来的徒弟。
夏芍就和老罗说起了闲话,“五月份了,估计关里的芍药花早开了,咱们这边李子杏子才刚打骨朵儿。我记得关里暖和,月季啊、芍药啊,都是在院子里种的。小时候我看芍药花好看,跟人要了几棵天天照顾,就等着它开花了,结果它死了。”
话题好像风马牛不相及,声音却实在好听,老罗忍不住笑她,“是让你天天浇水给浇死了吧?”
“没有。”夏芍小眼神儿特别真诚,“我哪知道我天天给它除草,让它开花,它却非要死啊?后来我又养了棵月季,长得就很好,花又大,闻着又香。”
天天给它除草,让它开花,它却非要死……
后面养了棵月季就很好……
老罗渐渐不笑了,望着夏芍,“你说他们图什么啊?”
“不知道。”夏芍眼神清透,“但我知道,这不是我的问题。”
老罗沉默良久,还想再说什么,外面有人敲门,车主任和常副主任来探病了。
夏芍就起身告辞,“我还得回家做饭,不打扰您了,您好好歇着。”
出了门,人却有些走神。陈寄北见了,就问她:“回家,还是再走走?”
“再走走吧。”夏芍上了车,“我看河边柳树都抽条了。”
天的确暖和了,去年他们也是这个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的时候认识的。陈寄北骑了车,穿过长长的胡同,沿着江边一路慢行,“单位安排了个学徒给我打下手,比我小两岁。”
“你这是知道长嘴了?”夏芍侧头看他。
陈寄北淡淡“嗯”了声,又道:“单位的桶我快做完了,还差十来个。徐副经理说酒厂那边找到他,想请我帮他们做一批橡木的,按个数给提成。”
“酒厂不是看不上你吗?”夏芍哼哼,“现在知道找你了,有本事一直别找啊。”
酒厂倒是想一直不找,可眼瞅着土产这边都快做完了,他们那边还连个影儿都没有。
再拖几个月,秋天的葡萄就该下来了,到时候他们桶不够,拿空气装啊?
在要脸还是要利益之间,酒厂当然选择了要利益,只是换了个人过来谈这事。
“桶他们是跟土产订的,要做也是占用上班时间,提成不多,一个一块。”
那也不错了,加上他刚刚涨了一级工资,每个月能有近六十。
不过以前要是有这种事,他也不会说,估计要到发工资的时候,才会跟她解释一嘴。
夏芍发现之前冷战那一次还是有用的,想了想,干脆礼尚往来,也和陈寄北说了说车间发生的事,“现在最有嫌疑的就是这四个,只是没有证据。想引蛇出洞吧,笔记的事刚闹出来,对方差点露馅,这段时间肯定会格外谨慎,估计引不出来。”
她其实最怀疑常副主任,但没有证据,怀疑就只能是怀疑。万一弄错了,可就麻烦了。
另外副厂长虽然是厂里的领导,可来得太巧了,一来东西就找到了,也不能排除嫌疑。
夏芍一直在想这个事,“以前是没有怀疑范围,不好抓,对方又只透露了点不痛不痒的消息。这回连方子都动上了,罗师傅也气病了,再不抓,始终是个隐患。”
“如果没有证据,动机呢?”陈寄北问,“四个人里面谁最有动机?”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这四个人里面职位最低的就是赵姐,可她公公是食品厂书记,家里又不缺钱。缺钱也不能干核算员的活,这个活清闲是清闲,开的可不多。剩下那三个最差也是车间副主任,这么干对他们有什么好处?红香县又不能给他们升职加薪。”
其实笔记这件事发生前,夏芍怀疑过周雪琴。
周雪琴连降两级工资,还被记了处分,以后都很难涨回去,更别提当领导了。如果红香县那边许诺她事成之后可以把她调过去,给她涨工资,她还真有可能动心。
陈寄北听完,默了下,“其实动机还是有的。”
“怎么说?”夏芍身子微微前倾,竖起了耳朵。
感觉到她的靠近,陈寄北一手扶车把,一手回抱了她一下,才道:“副厂长和老罗都是建厂就在的老人,以前会不会有过节?车主任虽然是车间主任了,头上还压着一个师父,心里有没有不满?同样是徒弟,凭什么一个是主任,一个是副的……”
夏芍从没觉得自己笨过,但毕竟是被爷爷奶奶宠着长大的,不会下意识往太阴暗的方向去想。
而陈寄北,是见过很多人性阴暗和丑陋的。他能想到,却还是愿意在心里留一抹阳光,提醒小市场一个不认识的小姑娘,帮何二立跟何家,真的很好了。
夏芍抱了抱男人的腰,听到陈寄北又道:“如果方子丢了,车间出事,对谁最有好处?”
“好像都没有好处吧。”夏芍说,“对副厂长倒没什么影响。”
“那对谁最没有好处?”
对谁最没有好处?这还真是个新的方向……
夏芍不禁又抱了男人一下,“这嘴长得真不错,晚上给你加鸡腿!”
正要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她目光又一顿,拍拍男人侧腰,“停一下,你停一下!”
沿着河边一路骑行,此时两人已经骑出了江城市区。陈寄北在路边停了车,转回头,夏芍正望着不远处的葡萄园,“你看那边那个人,像不像单位以前那个侯警卫?”
她没有细说,但陈寄北还是立即听懂了,“偷元宵那个侯警卫?”
“对。”夏芍点头,“按理说他是因为偷盗被开除的,应该没那么好找工作。可你看他那身警卫制服,显然是个正式工,这才四个月,他就找到新工作了?”
正式工作有多难找,两人都很清楚,工资不高的警卫也一样。
夏芍和陈寄北对视一眼,眼里流露出相同的意思——他在这边连个亲人都没有,谁给他办的?!
第93章 查到
“上回偷元宵的那个警卫?”
在家只躺了两天,老罗就回来上班了。当然面是不能和了,但老头儿始终不放心,有事没事就在临时车间待着,夏芍也就和他提起了自己那天在葡萄园碰到侯警卫的事。
“我和陈寄北打听了下,是正式的,已经上了快两个月的班。”
上了快两个月了,也就是一出正月没多久,那人立马找了新工作,还真是快。
老罗手指敲着桌面,“你是怀疑他背后有人?”
“不是怀疑,是肯定。”和老头儿在一起待久了,夏芍也端起了搪瓷缸子,“先不说这么短的时间,他怎么找到的新工作,光他偷的元宵就不止那三十多斤。”
“不止那三十多斤?”老罗一愣。
因为做元宵没什么技术含量,样式又少,他只把控着质量,剩下的都交给徒弟了。当初面包班少了二百多斤的事,他知道得并不是那么详细,今天才听夏芍重新提起。
夏芍就细细和他说了说,“王班长这人您知道,做事最是一板一眼,他后面可再没算错过。”
王国刚老罗当然知道,脾气硬,做事也认真,就是天赋不怎么高,全靠后天努力。他刚来车间的时候没少被自己训,被训了也不吭声,闷着头硬是练出来了。
夏芍这么一说,老罗还真觉出些不对劲,“他没经验可能,但粗心的确不太可能。”
“希望是我多心吧。”夏芍说,“我总觉得这回丢笔记和上回丢元宵有些像。”
同样发现得意外,同样闹得很大,又同样草草收尾,结果出人意料。
夏芍不是个依赖直觉的人,但这两件事的确让她有相似的不舒服感。
老罗也知道她不是那种无的放矢的,“这事我知道了,我会找人查查他的工作是谁给办的。”
夏芍就没再多说,问起另一件事,“新烤炉厂里终于给批了?”
“给批了。宫廷酥那么好卖,产量却跟不上,能不给批吗?”老罗冷哼一声,“他们那些当领导的,一句话能解决的事,非得开个会扯皮,扯他个一年半年。”
大抵人多了就这样,哪怕是件好事,也总有不同的声音。
去年厂里就下来考察过,看新烤炉能提升多少效率,考察着考察着就不了了之了。毕竟当时糕点车间的产量还跟得上销量,换不换烤炉影响都不是太大。
现在宫廷酥生生在红香县的辖区内啃下了一块肉,再不换,损失的可就全都是钱了。
而且三年饥荒已经过去,该娶媳妇的娶媳妇,该生娃的生娃,江城也要很快迎来一波人口增长。不仅烤炉需要换,估计再过个几年,连人手都要扩招。
只是引进烤炉不像去菜市场买菜,款批了,单下了,也还要一段时间才能送到。
一个烤炉光传送带就有十五米,拿回来还要安装、调试,组织各班学习使用。不过开始打月饼之前怎么也能投入使用了,每个班都能解放出一部分烧煤的人手进行生产。
还要找人打听那个侯警卫,老罗下午没什么事,早早就下班了。
这只是条线索,未必就真和内鬼有关,夏芍也不急,下午照常四点下班。
没想到一进院子,就发现有个小鬼正撅着屁股拿木头手木仓逗她家鸡笼里的鸡。短短的刚理过的头发,微胖的脸颊,嘴里还有模有样叨叨着《小兵张嘎》里的台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