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瑜站在那里,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她有心不跟这两个丫鬟离开,却没有说得出口的理由,可是若就这么走了,她扭头看着林铮,却发现他低着头,根本不给她一点儿正脸。她咬着唇皱着眉,一张清秀的小脸上几乎要现出几分狰狞之色。
建昌公主刚要说话,谢瑜却再也受不了了,一跺脚,大步走了出去。
她一走,林铮马上就抬起了头,对靖北侯夫人道:“祖母,那孙儿也告退了,这后院不是我们该待的地方。”
“你去吧,好生招待谢公子,规矩些,别惹了笑话。”靖北侯夫人微笑着嘱咐了一句。
林铮便请谢珏先行,自己随后跟上,一边走一边还说:“咱们快些走,可别在这后院待了。我们是武将,规矩差些,不过我从来不敢不打招呼就进我姐的院子,你们钱塘谢氏不是世家中的世家吗,怎么你平日都是随便进你妹妹院子的吗?你们不讲究男女有别啊?”
他说话的时候根本就没放低声音,一路走着,不光堂上的夫人们听见了,就是在抄手游廊里的夫人们也都在捂着嘴偷笑。靖北侯夫人嘴角抽了抽,拍了拍儿媳妇的手。
临昌公主已经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浅薄的笑意了。
许杏低下头喝茶,很怕自己笑出声来,这个孩子,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然而临昌公主却迅速的调整好了表情,还能继续说笑:“这孩子倒是好人才好相貌,如今他姐姐出了阁,也该给他说亲了吧?”
世子夫人刚要开口,就被侯夫人抢了先:“不敢当公主的夸奖,这孩子就是个皮猴子,整日里惹事,他老子只好把他带在身边操练着,总要先沉稳些再说。反正他们练功夫的人,不宜早娶。”
“哦?那就是说,房里也没有人?”临昌公主仿佛完全听不出侯夫人的意思,反而愈加热切起来。
许杏作为一个旁观者,已经完全看不下去了。不是说皇亲国戚、公侯之家的夫人们都是迂回婉转打机锋的吗,这个不知所谓的公主怎么会这么白目呢?就这么大喇喇的问,真以为自己是公主就能一力降十会了?
侯夫人显然也发现自己低估了这位公主的战斗力,生怕被这狗皮膏药缠上,干脆道:“今日是我孙女的大日子,老身多谢殿下捧场。只是老身那孙儿还小,且不成器呢,等他姐姐出了阁,他就要回北疆去了,婚事自然有他老子做主,咱们在京城的人很不必操心。”
接着,就有府上的管事妈妈过来请示:“夫人,宴席已经好了,是不是请各位夫人入席?”
侯夫人立刻应允。
临昌公主没达到目的,脸色不大好看,却也不肯离去,率先入了席。
到了这个时候,许杏才见到欣姐儿,她们母女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客人,自然不会坐主桌,说话倒也自在些。欣姐儿拉着她去见另外一位夫人:“娘,这是段家妹妹玉琳和她的婶娘,段二夫人。”
她一说,许杏就明白了,欣姐儿的小伙伴是段文彦的女儿、段芝庭大人的孙女,跟着来的这位夫人是段文彦的弟媳。两家素来关系亲密,许杏连忙从荷包里取了块小玉牌递给段玉琳当见面礼,又夸了她几句。
“范夫人,我经常听婆婆说起你,早就想跟你结识了,偏生不巧,上回你来府上的时候我回了娘家小住,正好错过了,好生懊恼,今日终于得见了。”段二夫人领着侄女和许杏母女坐在一起,言笑晏晏,“我家大哥大嫂都在甘州,婆婆心疼孙女,就把玉琳留在了京城里,今日婆婆身子有些不大爽利,便叫我陪着过来。”
许杏看得出来,段二夫人这个婶娘对段玉琳颇为疼爱,虽然不比亲娘,但是在外头很是照顾这小姑娘,而且段玉琳神态坦然,可见在家里也是这样的。她便道:“你们府上也是极疼孩子的,我还记得当年段夫人到处搜罗好吃的好玩的,要带给孙儿孙女们呢。”
她们只说闲话,对方才的闹剧只字不提。
酒席散去,她们这些宾客陆续离开,许杏也挽着欣姐儿往外头去。到了门上,往外走的马车颇多,侯府的后巷一时有些拥堵,她们还得略等一等。
许杏不愿意坐在马车上干晃悠,便站在一侧,反正后头还跟着丫头嬷嬷,也没什么要紧的。
其实一见到欣姐儿和段玉琳,看两个人的神色,许杏就知道林锦院子里肯定发生了什么不愉快,不过在人家府上,她也不好过问,总得等到离开了再说。估计段二夫人也是一样的想法,这才宴席一散就匆匆拉着段玉琳离开了。
许杏刚要问话,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别,不用你们帮忙!等我姐回了门,我就要回北疆了,到时候说不定她就去找你们啦!你们可都放机灵点儿啊!咦?”
“林铮你个混球,乌鸦嘴!”有个少年的声音传来,“哎?你看谁呢?那是谁家姑娘?小了点儿吧?哎哟!你怎么下黑手啊!”
“揍你怎么了?不该看的别乱看!不该说的别胡说!”林铮恶声恶气的道,“行了别装了,没使劲,快滚蛋吧,后天早点儿来,跟我拦门!”
林铮送走了朋友,没有马上进门,而是径直朝许杏她们这边走过来,走近了便抱拳招呼:“范伯母,您这就要回了?”
许杏点头:“已经叨扰很久了,该回去了。”
林铮“哦”了一声,眼光却溜到欣姐儿身上,看了一眼,马上低下了头,可是像是不甘心似的,又看了一眼,又低下了头。
许杏瞧着,心里突然有种说不清的感觉。
反倒是欣姐儿最为坦荡,她笑吟吟的道:“林大哥,你要回北疆了啊?祝你一路平安,去了北疆建功立业呀!”
“啊,哦,谢谢,谢谢你。”吵架就没输过的林铮忽然词穷了,期期艾艾的说不出什么。
许杏觉得自己可能是看出了什么,可是这也太早了些,她毫无准备,也不知道该表什么样的态。
王保终于赶着车过来了。
欣姐儿扶着许杏的手臂,让她先上车,许杏便跟林铮点点头,上了马车,她回身之际,就听见林铮小声说:“那什么,我也不是不能回来。”
欣姐儿笑着坐进了马车里,跟许杏说:“娘,您看那林大哥,今天估计让谢家人气着了,说话都语无伦次的。”
许杏心里存了个事儿,再看欣姐儿的时候就多了几分思量,可是欣姐儿坦坦荡荡,接着说起了今天的事情:“娘,您在前头不知道,那个谢家姑娘,到了锦姐姐的院子里,差不多把我们每个人都挑了一遍毛病,我都懵了,不知道她哪来的,好像谁都不如她似的,还以为她是公主呢。”
“她不是公主,她娘是。她如何为难你的?你受了委屈要跟娘说,娘解决不了的咱们让你爹想办法。”许杏知道谢家是世家,谢瑜身份高,可是她也舍不得女儿受委屈。
欣姐儿摇摇头:“也算不上十分委屈。她就是说这个人衣裳不好,那个人首饰没有品位,要不就是谁仪态不好,谁长相不行云云。她说我的时候就说我衣着寒酸,连流光锦、月华锻这样的料子都用不上。这个我倒也不是很气,只是最后她说让我们别惦记不该惦记的东西,真的是挺侮辱人的,也让人费解,我又没要她的东西。听说她是谢家人,又是公主的女儿,所以大家都没吭声罢了。”
“她攻击了你们所有人?”许杏觉得这姑娘可能被她娘给教坏了。
“也不是,年纪大的姐姐们就没事,她就盯着我们这么大岁数的,大概是要挑软柿子捏吧。”欣姐儿说,“还有啊,她给锦姐姐的添妆居然是一间铺子!”
“你们小姑娘家的,添妆不该这样。”许杏拧了眉,大概理解了谢瑜小姑娘的行事逻辑,打击潜在竞争者,同时讨好林锦。
欣姐儿接着说:“锦姐姐说什么都不肯收,最后只把装房契的那个荷包给留下了。这事情做得真不怎么样。”
“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你见识见识这样的做派也好。”许杏道,“她的母亲虽然贵为公主,可是说话做事也有欠妥当,被林铮给闹了个没脸。”
“这样啊。”欣姐儿摇头,“林大哥说话……那场面该多尴尬啊。”
许杏问:“你觉得林铮如何?”
“林大哥其实人挺好的,就是嘴巴太毒了。”欣姐儿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都担心宁哥儿了,他这嘴巴也不好,可是他又不会武,万一被人打了可怎么办呢。”
第204章 前朝后院
许杏仔细的端详着欣姐儿,怎么看都不像是对林铮有什么心思的样子,倒是放下了一半的心,只是想着赶紧回去跟长青说说这事儿。
她们不知道的是,在她们身后,林铮慢吞吞的走回了府里,自言自语道:“这小孩儿还真是个小丫头啊,哎呀,本来就是个小丫头嘛,不是,就是这么看,长得还挺顺眼。”
“大公子,您说什么呢?”跟班一头雾水。
“没说什么,走走走,练功去。”林铮摆摆手,“哎呀,先把这身衣裳换了,太麻烦。”
算算时间,宁哥儿快要下学了,她们便顺路去接了宁哥儿回来。
快到家的时候,欣姐儿对弟弟说:“等吃过饭,你过来我这儿一趟。我把上回你给我的那些算数题给你。”
宁哥儿想了一下,才道:“哦,我知道了,姐姐。”
许杏又想起早上看到的演算纸,也嘱咐道:“你一心向学是好事,只是也不必给自己太大压力,毕竟你如今岁数还小呢,这些过于复杂的,可以日后慢慢学。”
宁哥儿摇头:“可是我还得去教……呃,学堂里有同窗算数不好,日日向我请教,我自然要学得好些,不然不就误人子弟了嘛。”
欣姐儿笑得眼睛弯起来:“原来是现学现卖啊,那你可要好生钻研了。”
许杏也忍俊不禁:“就你这半瓶子水,还去教别人,啧,好在你还有几分自知之明。”
当天晚上,长青换了寝衣,拉着许杏坐在床边,问她:“你今日这是怎么了?一直心神不定的,有话跟我说?”
许杏点头,靠在他身边,还压低了声音道:“我觉得,林铮,靖北侯府的那孩子,可能对咱们欣姐儿有心思。”
长青万万没想到是这事儿,饶是他一向沉稳,也有片刻的愣神:“你说谁?欣姐儿?她才多大?”
这反应跟自己一样,许杏有几分欣慰,道:“你没听错,真的,我亲眼看到的。”
“欣姐儿呢?也有那意思?他二人才见过几回?”长青皱着眉头。
许杏摇头:“我看欣姐儿是没那意思的,她还小呢,且咱们家的孩子,不是那种轻浮没规矩的。我看她一片坦荡,不是完全没开窍,就是对林铮没起心思。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林铮那孩子,倒也不像是早有这念头,仿佛今天突然动了心思似的。”
听着她的话,长青的神色也舒缓了不少:“这就无妨了。不过……”
他停顿了片刻,露出个浅笑来:“从前只当孩子小,只是把说亲的给拒了,却从未认真想过此事。其实,林家这孩子,倒也不错。”
“不是,你还当真了?林家那样的府第,咱们只怕还攀不起,有几分香火情,互相走动走动也就罢了,哪能真去攀那个高枝?”许杏第一个不同意,“我不是妄自菲薄,而是不想女儿受委屈,你忘了咱们当初说的话了?家世低些、门风清正的才好?”
长青摇头:“不是我高攀,而是林家其实真正是个好人家,人口简单,一门忠烈,门风清正,林铮那孩子虽说有些不大着调,却也不算坏,你不是也说那孩子有意思吗?”
“有意思,今天还给了建昌公主好大一个没脸。”许杏没好气的说。
她居然被长青说动了,有一种白担心了的感觉:“这事儿咱们先搁在心里,说不定压根就是我想多了。”
“嗯,反正欣姐儿还小呢,咱们不着急。”长青安抚她,“少年人不定性,说不定只是一时新鲜,等他回了北疆,大约也就忘了。”
他这么说,许杏反倒有些不甘心了:“那倒是忘性也太大了。”
长青就扳着她的肩膀看着她,微笑不语。
许杏一句“看着我做什么”还没说完,自己也笑了:“哎哟,你说我这是干什么,都快赶上建昌公主了。”
她便把白天在侯府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道:“让林铮这几个表情闹得我一晚上不安心,把正经事情都给忘了。”
长青收了笑,沉吟着道:“谢氏乃是钱塘豪族,历来人才辈出,为官掌权者无数,前朝时甚至有‘谢半朝’的雅号,也就是自高祖时期,朝廷有意扶持其他士族和寒门子弟,崔氏、邓氏、郭氏等家族崛起,谢氏才没那么扎眼了。不过按你今天所见,谢氏怕是要重回京城。先帝和陛下一直不愿被士族裹挟,之后怕是还有的争斗。”
“谢家急了。”久违的潘夫人来范府做客,也跟许杏说起了这件事,而她知道得显然就更多一些,“孝期未满就出来走动,也是真的等不得了。”
因为和许杏在甘州之时便是相熟的,二人性情也算投契,所以她说话的时候并不掩饰鄙夷之意:“得了你的帖子,听说你们来了京城,你不知道我多想立时就来看看你,可是我外祖父春上刚去世,我也有六个月的孝呢,怎么也得等过了这段日子才出门。建昌公主的驸马也才没了一年多,夫孝、父孝,总还得有一年多呢,她们母子就到处露脸了,哼。”
“你说她们急了,是怎么回事?”许杏问。潘夫人也是侯府出身,潘昱如今做着大理寺少卿,又是潘皇后的族侄,自然是妥妥的皇亲国戚,对这些事情了解得可比长青详细多了。
“建昌公主回京,除了带着自己的儿女,还有她的夫家侄女。谢驸马是谢族长的次子,那姑娘就是谢族长长子的嫡长女,称公主为婶娘。”潘夫人道,“你可能不知道,大皇子年已弱冠,今年之内是必定要定下亲事的,谢家着紧的是这件事。”
“大皇子?”许杏一听到这些龙子龙孙就觉得头皮发紧。
潘夫人看她神色就知道她不了解,也没想起来去了解,嗔了她一句:“你好歹也上心些,自家也有女儿!范大人已经官居三品,欣姐儿也是够格参选的。”
许杏脸色大变:“欣姐儿还小呢!”
潘夫人摇头:“这次是小了些,可是陛下有九个皇子呢,和欣姐儿年龄相当的也有三四个,你可心里有个数才好。”
许杏握住她的手:“好姐姐,多谢你提醒我。”
“你放在心上就好,跟你家范大人商议好,我们大人可是极推崇范大人的,有他在,你倒也不必愁。”潘夫人宽慰了她一下,“还说这事儿,陛下正值盛年,没立储,可是大皇子已然成人,学业颇佳,文武双全,又是皇后嫡出,且帝后和睦是满朝皆知的,所以动那个心思的人不少。谢家长房的嫡女都是按皇后标准培养的,你想想……”
所以谢大姑娘是冲着大皇子妃的位子来的,不对,应该是日后的太子妃甚至皇后!许杏明白了,倒是理解了建昌公主几分:“这时机耽搁不得,难怪孝期不满也得出来。”
“她是要办夫家的事儿,可也是夹带私货。”潘夫人冷笑,“她眼神倒是不差,满京城的少年郎,她挑中了侯府的,只可惜,人家也不瞎,看不上她那娇纵霸道的女儿!瞧着吧,她那丫头最后闹不好要成个‘鬼见愁’呢。”
这个话许杏就不好接了,潘夫人不怕公主,她却是惹不起的。
不过这一点也让她有些困惑。送走了潘夫人,她便请了刘嬷嬷出来说话。
刘嬷嬷听了她的话,冷笑道:“建昌公主当初和四皇子,就是逆王,走得十分近,那眼里可没有陛下和皇后娘娘。”她当初就是得罪了这一派,才受了那么多挫磨,如今提起来也是咬牙切齿的恨。
许杏懂了,建昌公主当初押错宝,得罪了皇帝和皇后,所以根本就不足为惧,难怪那么多命妇都在瞧热闹。
了解了这么多情况,虽然都跟自家没有太大关系,可是知道得多些,她心里也踏实些。
暂时放了心,许杏还是重点盯着自己新置办的产业。秋收了,红薯收成极佳,红薯作坊正式开工,现在有了正阳街的铺子,销路也不愁,更何况还有董家在京城新开的商号,也是有多少收多少的。山上初步的开荒和修整工作也基本完成,只待天气条件合适的时候就可以插枝栽树了。而咸鸭蛋和松花蛋的销量远大于预期,胡大福的老婆还做主,又多养了一百只鸭子,反正为了造纸多种芦苇,水塘也扩建了,倒也养得下。
“菌子卖了一些,鸭蛋和纸都卖得不错,连上铺子房子,我今年还能收入一千两呢,多少回一点本。”许杏算着帐,跟长青说话,“你让那帮混混修的路还不错,往西山上走,竟比从前少用了两刻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