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鸢虽和他们相处不多, 但知晓纺织厂对他们的意义,想到不久后梁向文也会变成这副模样, 她就一阵心塞。
二人来到永和公园随便找了个凉亭坐下。
不远处荷花塘里的荷花开得正鲜艳,梁鸢却没有心思欣赏。
陈泽屿小心翼翼开口:“鸢鸢,咱们不是打算在江城开家铺子,要不让叔叔婶婶去看店?”
方才梁鸢就想过,可他们在纺织厂生活了一辈子,万万接受不了这种落差, 而且他们本就对梁鸢和宋黛亏欠, 怎么可能去江城拖她们的“后腿”。
她双手托着下巴, 无精打采的应了一句:“算了。”
“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梁鸢冲着他的背影喊道:“你别走太远, 快点回来。”
在时代的发展中, 会有无数的小工厂消失, 也会有无数的小工厂崛起,可对于这个时代的工人来说, 听到被辞退的消息和天塌了差不多。
如果……她的内衣工厂能发展起来就好了, 正巧纺织厂的工人有手艺, 制作内衣裤对他们来说小菜一碟,这样他们也有了工作。
只是一个工厂的投入资金太大, 他们几人的所有资金加起来也就几千块钱,拿下工厂对他们来说简直是白日做梦,想到此,梁鸢有气无力的趴在石桌上。
“当当当……汽水来了。”陈泽屿又从口袋拿出几颗水果糖:“你说过,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甜食可以让心情变得愉快。”
梁鸢垂着脑袋,露出白皙而脆弱的脖颈。
“鸢鸢……”
梁鸢轻声抽泣着:“陈泽屿,对不起,我不该把消极情绪带给你。”
以前的陈泽屿天不怕地不怕,每日活得潇洒又自在,现在却总是费尽心思讨她的欢心,二人交往这么久,他付出了太多太多,梁鸢有时候想如果他们二人互换,那么……她一定会受不了。
因为她知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陈泽屿走过去轻轻环着她的肩膀:“我说过,你永远不必对我说对不起,叔叔婶婶突然发生这种事,你一时难以接受很正常,我没觉得你把消极的情绪带给我,反而觉得欣喜,因为你肯将自己脆弱的一面展现在我面前,那便说明我在你心中很重要。
每个人都有喜有悲,若是一直戴着面具生活,那么人和人交往又有什么意义,就像我愿意在你面前暴露脆弱一样,我也希望可以让我感受你的喜怒哀乐。”
“可是……这样你会不会很累?”
陈泽屿失笑:“当然不会。你把悲伤分给了我,那么我可以帮你承担一半的悲伤,你把快乐分给了我,那么我可以得到同等份的快乐。”
没想到这个家伙说起情话来还挺有一套。
梁鸢破涕为笑:“谢谢你,陈泽屿,我的心情已经没那么差了。”
“可是这些水果糖和汽水……”
梁鸢剥开包装,丢进嘴里一颗,甜味瞬间在口腔中蔓延:“你也吃。”
既然已经来了公园,二人权当放松心情,又在里头逛了会才离开。
灿烂的夕阳挂在天边,梁鸢和陈泽屿一前一后往回走,远远看去家属院门口站了密密麻麻的人,声音十分嘈杂,担心出事,二人快速往回赶,走进一看,才看到挨着大门口的楼顶上站了一个人。
梁鸢瞳孔微缩,四处寻黄瑞和梁向文,只是人太多根本找不到,她便随便问了个人:“怎么突然跳楼?”
“今天被开了,一时想不开准备跳楼自杀。”
“说开人就开人,一点准备都没有,何况张成家今年又出了这么多事,正是用钱的时候,再没有工作,不是要人命吗。”
“一大家子都等着养活呢,他也是没办法。”
“唉,麻绳专挑细处断。”
“……”
梁鸢隐隐约约记得此人似乎是梁轩的朋友,梁轩一向重情重义,若是知晓怕是难以接受。
喧闹中,一道声音响起:“厂长、副厂长来了。”
梁鸢定睛一看,从汽车上下来两个长相相似,五十岁出头的男人,穿着白色的衬衫,满脸的细汗。
其他人见状,纷纷让出一条通道。
厂长孔达华一边跑一边喊:“张成,你先下来,有话好好说。”
一旁的副厂长孔达礼紧随其后:“下来说咱们可以商量,千万别冲动。”
两兄弟自创办工厂起就做了不少好事,先是解决了一大堆的就业问题,工厂赚了钱又先后盖了家属院,有人家里出了事,他们更是二话不说提供帮助。
工厂成立这几十年间,没有一个员工愿意主动离职,现在却大张旗鼓的开人,有人接受不了很正常。
见到他们,张成神色更加激动,他喊道:“厂长、副厂长,为什么要开我?哪里做的不好,我改好不好?求求你们别开我,给我一条活路吧。”
“就是啊,说清楚为什么开人。”
“以前工厂效益那么好,我不信没有周转的余地。”
“……”
人群中叽叽喳喳吵闹的厉害,孔达华说的话根本没有人听,最后还是主任站在台阶上高喊了一嗓子,大家才渐渐安静下来。
孔达华长叹了一口气:“大家在工厂待了这么多年,早已经把工厂当家,突然出现这事,你们情绪激动我也都理解。之前不打算说,事情既然已经闹成了这一步,有些话我还是敞开说吧。”
“其实从去年夏天开始,工厂就接不到什么单子,我们两兄弟靠着多年积攒的人脉,求爷爷告奶奶才得了少量的订单。
可工厂的机器需要运转和维护,大家也要吃饭,我们一直垫资到现在,实在是撑不下去,这才慢慢开了人。”
“你们有你们的难处,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兄弟姐妹们,你们还记得上个月的我吗?那个时候我还没有一根白头发,现在却满头银发。
这都是愁的啊,我们两兄弟做梦都在发愁怎么让工厂运作起来。可是,京城、夏城和南城这几年发展的厉害,它们生产出来的纺织品花样更多,更受人们的喜爱,且市场大都被它们占领,我们就是想分一杯羹也分不了。
不瞒你们说,我现在已经在找能接手纺织厂的人。如果能找到合适的人,或许大家还能得到就业的机会,如果……找不到,我也没有办法。
至于家属院里的这些房子,当时承诺给你们,现在依旧是你们的,我和达礼不会收走。这也是我们唯一能为大家做的了。”
刚才还挺直脊梁的孔达华,现在却突然像被压垮了一样,佝偻着背,满脸哀伤。
满脸愤慨的人群沉默不语,以前还抱有一丝丝希望,听到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纺织厂的盛况不复存在,大家也都需要寻找新的出路。
站在楼顶上的张成更是崩溃大哭:“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爸妈怎么办!工厂怎么就不行了呀!老天爷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原本幸福的五口之家,父母却接连检查出身患癌症,还有一对年幼的双胞胎弟弟妹妹等着养活,一时间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他的身上。
以往活泼开朗的人现在每日为钱财发愁,开始他抱有希望,觉得只要好好工作好好赚钱一定可以让这个家变得很好,直到今天被开……
他走投无路才想不开跑到楼顶,可是现在心里的那根稻草终究是断了。
天空中不知道何时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几乎要把人淹没了。
“爸爸!”
“爸爸!”
两个孩子举着伞跑到孔达华和孔达礼的身边。
创办工厂之初,谁都没有想过会落到今天这一步,他们蹲下身紧紧的抱着孩子,仿佛在抱着最后的希望。
梁鸢找了许久才看到楼顶上出现的几个人,其中就有梁轩。
“我们去楼顶找哥哥。”
陈泽屿点点头跟在她身后。
“张成,我知道你苦,可你若是就这么走了,你的家人怎么办?”
“是啊,先下来,我们人多力量大,一定可以解决问题。”
“你还年轻,还有希望。”
张成嘴角勾起了一抹讽刺的笑:“可是我好累,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我……就是个懦夫。”
梁轩抬起头来,定定看着他:“在我的印象中,你一向不怕困难也不怕挑战,无论什么时候都充满了力量。
我知道你的压力很大心里也很难受,可是你以前教过我永远不要轻言放弃,现在到你自己,怎么就变了?
我手里还有些积蓄,能帮你周转一段时间,失业的人那么多,我们一定可以寻到别的出路,下来好吗?”
“梁轩,我是个孬种!我对不起家人,我真的好累,如果就这么死了,会不会轻松一点。”
他神情哀伤,看样子是真的不打算活下去了。
梁轩和他一起长大,看他如此,心中绞痛,紧张喊道:“别!”
他伸出手慢慢靠近:“张成,你想想叔叔婶婶,想想毛毛心心,他们都需要你,你若是就这么去了,等待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我呢?我就该一辈子这样吗?梁轩,我们一样的年纪,你看看自己再看看我,我明明才二十多岁,怎么就老成这样,从父母生病起,我的人生中就只有照顾家人这一个选项,因为我是长子,因为我是家里的顶梁柱,可是……凭什么!”
第一百零二章
张成猛然抬起头来, 苦笑了一声:“恢复高考那天我很兴奋,我以为等来了希望,没想到爸妈接连出事, 我的希望没了。
后来我想没关系啊, 只要我好好赚钱, 终究有一天日子会变好的, 可是……我现在连工作都没有, 又该如何变好呢。
爸妈的医药费,弟弟妹妹的读书费, 林林总总加起来,那么多钱……我只有一双手,真的撑不下去了。
我知道我自私,可你没办法帮我,他没办法帮我,谁都没法帮我!只有死才可以解脱。”
他的情绪逐渐崩溃, 眼泪鼻涕混合着雨水往下流。
陷入这种困境, 的确没有人可以帮他, 能救回他的只有自己。
梁轩的神情也不太好,几个人拉住他, 生怕他冲动过去拉张成, 万一二人一起掉下去, 估计都会没命。
楼下的孔达华还在高喊着:“张成,快下来, 有话好好说。”
张成双手撑着栏杆, 脸上突然露出来一抹笑:“梁轩, 我死后,请把我的骨灰撒了吧, 我没脸见列祖列宗,更没脸见我的家人。”
眼看他的身子往外弯曲,楼上楼下的人吓得屏住了呼吸。
“好啊,你跳啊,你现在跳明天就把你拉去烧了,后天你爸妈就会听到这个消息,大后天你爸妈可能也会跟着去,这样一来,头七可以一起过,省的麻烦。”
梁轩目瞪口呆,半响才呵斥道:“鸢鸢!你在说什么!”
“别说了,张成现在正激动,说这么多他更难受。”
“住口,别说了。”
几个人面色不好看,没想到长得这么好看的姑娘,说出来的话却是如此恶毒,瞬间怨怼的望着梁鸢。
就连张成也不可思议的看着她。
梁鸢耸了耸肩:“不是你说想死吗?我只是大概描述了一番你死后的情景,有什么不可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