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因为燃烧着怒火而变得灼然明亮,被那样的目光盯视着,就连始终沉默的小侯爷,也不由得抬起眼来,迎视着她,随即又好似被什么灼痛了一样,飞快地把视线往一旁撇开了。
“……是的。”他低声答道。
“这是对我们……对大家都好的一种方式。”
谢琇:“……!”
她感到了一阵窒息。
仿佛她再一次回到了那个雾茫茫的清晨,初升的朝阳还半隐在云后,有些清冷的空气里弥散着白雾,街边的早食摊子上掀开的大锅里也逸散出热气蒸腾的雾气,混合在了一起;但街道上却四顾无人,静寂得可怕。只有她怀着一点紧张、一点不安,还有一点即将见到故人的期待,在街上奔走,向着那栋宅邸冲去——
她再说了一遍:“好。”
“既是要我去,我便去。”
至于去了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那或许就由不得姜少卿一个人的如意算盘打响了。
……
盛夏的申时,太阳依旧高悬在天空,发出炽烈的光线。
……实在是很不适合像她这样藏头露尾之人出行。
姜云镜是知道“纪折梅”懂得易容的,因此谢琇今天并没有在庄信侯府里就装扮停当,而是拎着那只装满易容所需化妆品的小箱子,出府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辚辚而行,最后停在大理寺衙门的后门处。
谢琇等了大约一盏茶时,车帘就被人一掀。
大理寺少卿从那里径直登上了马车,并且在放下车帘之后,毫不掩饰地直接在她的身旁坐下了。
他侧过脸,打量了她一番,哧地笑了一声。
“我就知道你不会真的打扮成‘纪折梅’的。”他轻声说道。
谢琇不回应他的那句话,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今天到底想要做什么,现在就说吧。”
姜云镜微微一顿,注视着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丝微妙的趣味。
“哦?”他说,“我说了,你就会配合吗?”
谢琇:“……”
不,你说了,我就会给你兜脸来上一个冲拳!
她咽下这种有害的冲动,冷冷说道:“你不说,就别怪我自己猜了。”
姜云镜笑着朝她摊了摊手,明显是有恃无恐的神情。
……啊,也对。
他应该很容易就猜到,她很想见盛应弦一面吧。所以不管他谋划着什么,她都不会在见到盛应弦之前就与他翻脸。
也好。
她那些不成熟的推测,终归是在盛应弦面前摊开来说更佳。在这里说,即使说对了,也不过打草惊蛇而已。
不过,她最后还有一个问题要问。
“今天的这件事,全部都是出于你的主意吗?”她问。
姜云镜挑了挑眉,露出带着点兴味的神情。
“为何这么说?”
谢琇道:“因为晏世子根本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姜云镜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
“啊……算是吧,”他愉快地说,“一切都在我的计算之中……”
谢琇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都计划了一些什么?!”
可是姜云镜并没有回答她这句话。
谢琇忍了一下,终究是没忍住,道:“兹事体大,你还敢在其中加进自己的算计?你这样做,就不怕——”
姜云镜打断了她。
“怕什么?”
他漂亮而幽深的黑眸紧紧锁在她的脸上,露出一丝乖戾的笑意。
“这不是很好吗?一举多得之事……若是放在平时,也难有这样的机会试探一下那位天潢贵胄的世子爷——”
说到这里,不知道他此刻都想到了什么,他的笑容变得有一点扭曲起来。
“……可是,他没有通过考验!”
谢琇:“……什么?”
姜云镜冷笑道:“晏长定在别人面前演得多好啊……深情脉脉,一见倾心……哼!还不是教我用一点小技巧就探出了他心里真正的底线——”
谢琇:“什么底线?”
她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而姜云镜也的确没有再让她猜测。
他冷哼道:“我倒是想看看他有几分真心,但现在我知道了——他只犹豫了几息,就同意了我这个明显漏洞百出的提议!真正把你放在心上之人,不应如此!”
谢琇一瞬间简直啼笑皆非。
既然事情都发展到了这一步,她也就无所谓对姜少卿说实话了。
“我们本就是在旁人面前做戏而已,无关情爱,这很公平,何必苛求?”她哭笑不得地说道,但考虑到这次好歹姜云镜是为了她才去试探晏小侯这位合作者的,所以缓和了一些语气。
姜云镜愣了片刻,随即再度下定了决心似的,冷冷说道:
“自从五年前那件事发生之后,我便决心,这世间不可有人再负你。”
谢琇:!?
虽然知道姜小公子可能已经变成了黑化病娇系,但他的这句话冲口而出,带着几分真切之意,的确使她感到了一阵动容。
谁不想被人这样认真地挂念和维护呢?
她的表情愈发柔和。
“姜明见,你无需如此。”她柔声说道,“没有人辜负我,我活得很好……晏世子之事,是我自愿如此。我并不心悦于他,也就根本不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情意,一切都是各取所需而已。你试着想一想,倘若是你根本不在意之人要对你好,你是什么感觉?”
谢琇自认是有几分了解姜云镜的,所以才会说这一番话。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谢琇自己是个别人对她好,她也会回报的人。但姜云镜不是。
少年时期的那段屈辱的经历,或许已经永远地改变了他。所以不在他心上之人,即使对他好,他也是不会看在眼里的。
因为对他来说,如今的一切都是锦上添花。而当初他陷溺于黑暗和泥淖里,只能发出无声的哀哭和求恳时,没有对他雪中送炭的人,现如今再来对他好,已经没有用了,已经迟了。
谢琇知道他对自己好,是因为她——或者说,纪折梅——才是当初救他出火坑的那个人。
但其实,这件事倘若背后没有盛应弦的支持,她也做不成啊。
她当时明面上只是一个江北盛家村来的村姑,有什么资格和实力去抢长宜公主的面首?即使她暗地里是“天南教”的右护法,她的手也伸不到长宜公主府的后院里去啊。
她去长宜公主府,是受了盛应弦的请托。她背后的底气就是盛应弦,因此她敢于去做许多冒险或大胆包天的事情。最后带走姜云镜,并把他藏在盛府,也是靠着盛应弦的同意和撑腰。
盛应弦于姜云镜同样有过恩惠。这是客观存在的事实。
谢琇平心静气地对姜云镜说道:“何况,当初虽然实际把你带出来的人是我,但我若是背后没有盛六郎这个大靠山,我也根本就不可能再护住你,遑论还要替你洗清冤屈,让你重新获得科举的机会……”
她叹了一口气,恳切地说道:“我能理解你的难处,若是这样对你对他都好,在明面上你若是继续与盛六郎为敌,也就罢了……但在私下里,你应当知道盛六郎的品行,可否不要再为难于他呢?”
姜云镜:“……”
他刚刚有点愉快的神色,此刻已经一扫而空。
他垂下眼,满脸不悦,又像是当初那只长了角就想要四处乱顶乱撞的、坏脾气的小公鹿了。
“哼,不知道!”他怒道。
“盛六郎就是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这不是你自己当初说过的话吗?我信了。他就是个假仁假义之辈,只会让相信他的人伤心!哼!”
谢琇:“……”
算了,今天不是谈心的好时机,改天吧。
她敛下眼眉,不再与姜云镜交谈。
姜云镜似乎也并不在意,马车很快抵达了盛府的侧门。
谢琇下了马车,一抬头,就吃了一惊。
第321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66
竟然是盛应弦的长随连营候在门边迎接他们。
虽然谢琇已经打消了真正易容成“纪折梅”的念头, 但既然姜云镜在永徽帝面前说的是正经入府私审,带的也只是手下胥吏,谢琇便也好歹装扮了一下,换了男装、束起头发, 又照旧把那枚假喉结贴上了。
谁知道这种时候, 游荡在盛府周围的眼线会有多少呢。
她尽力压低着头, 跟在姜云镜身后,因此只是招来连营略微讶异的打量一眼,就很快感觉到连营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姜少卿身上。
想必连营对于姜少卿此人的观感也是颇为复杂的吧。毕竟当初姜小公子随着纪折梅入府,又承了盛应弦的一些帮助和安排,才能下场继续科举, 但后来一旦金榜题名,却又飞快地与盛应弦站到了对立面上……这一连串的故事,足够让忠心耿耿的连营在心中记恨姜少卿一百次了!
盛府内部的道路,谢琇本以为后来自己又经历了好几个小世界、加起来数十年的岁月, 应该都已经忘记了才对。但自己一旦踏上府中的小径,慢慢地往前行, 走不多时, 潜意识里那种熟悉感便浮现了出来,渐渐地还能在脑海之中重新勾勒出大致的地图——
这时她才赫然发现, 连营带着他们前去的地方, 竟然不是前院的书房,而是立雪院!
她忽然记起了自己在现实世界中偶然从电视里看到的一幕。
盛应弦搬到了纪折梅曾经住过的立雪院, 一张一张地将她所写的小纸条展平放进匣子里保存……还有那张留在他书桌上的画,绘着当年她离开中京前往北陵时的情景:城下远去的马车, 车中露出的一截皓腕,城上一袭绯袍的人影……
谢琇望着面前熟悉的庭院, 不由得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要选在这里与姜少卿见面呢?是因为觉得在这里,就仿若身旁有着故人相伴,更能够抬头挺胸地为自己的清白分辩吗?
这时,他们刚巧走到正堂门口,连营停了下来,恭恭敬敬道:“六爷,姜少卿来了。”
正堂内随即传来脚步声。
谢琇站在姜云镜身后两步远的阶下,猛一抬头,就看到盛应弦自屋内缓步而出,站在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