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五年,当年临水当风、踏波起舞,凛不可犯的天女,变成了行迹狡猾、身段柔软,将他任意操纵于掌心的魔女。
她说得没有错。
她的确长进了很多。只有他退步了。
盛应弦又是崩溃,又是疼痛,可又有一点想笑。
她依然是这样张牙舞爪的,鲜活又生动,就说明——别离的这些年中,她虽然也吃过苦、成长了许多,但大多数时间,她过得还不错。
他在她身上没有看到因为经历了艰苦和磨折而形成的暮气与畏怯,反而看到了愈发强烈耀目的、旺盛的生命力。
这样很好。
可是即使得出了这样的推论,他也依然不能完全放心。
他很想知道,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小折梅有没有吃过苦?有没有受过屈?有没有孤立无援的时刻?
然而现在,他被她缠磨得几乎快要一败涂地,可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地点,也不是好的时机——他只好软下声调来,讨饶一般地低声向她说道:“折梅,折梅……不要这样,和我说说话罢……”
她听了,总算停下了在他身上施加那种肆意妄为的苦刑,问道:“说什么?”
盛应弦苦笑。
他的大脑现在几乎都成了一团浆糊,根本无法清晰思考。
他仓促之间也实在找不出什么十全十美的话题,于是他问出了他最想知道的——
“折梅,这些年来……你过得辛苦吗?有人欺负你吗?”
谢琇:“……!”
她还以为盛六郎既然开启了感情线,就会像其他言情男主角一样,问的不是雄竞、就是吃醋,比如“你和晏世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和姜少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既然你肯与我相认,就不要再理会晏世子了,把他丢到一旁去吧”之类的话题——
然而,盛六郎不愧是盛六郎啊。
他一个字都没有问那些又娇又醋的问题,而是充满关切地问她,相隔日久,别来无恙,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给她气受。
这是……真正把她这个人,她的感受,置于自己的爱恨与好恶之上,置于自己的感觉之上了吧?
在他心目里,最重要的不是她还爱不爱他,也不是与别的男人相比,他能排到第几,而是——她是否安好,她是否开心,她是否拥有更好的人生。
这就是盛应弦之所以令人难忘,令人难舍的地方吧。
这么一想,她的心头就如同浸泡在了一池温水之中那般温暖柔软,懒洋洋地像是把她浑身的尖刺都化开抹去了似的,什么防备、什么试探,甚至什么正事都忘却了,只想扑上去,用鼻尖蹭蹭他的鼻尖,在他的唇上啜一下,用最热烈的话语赞美他,用满腔的热情包围他——
“没有!”她冲口而出道,“我这么厉害,谁敢欺负我?”
可是盛应弦并没有闻言而心喜。
他只是牢牢把住她的腰,垂下视线来专注地凝视着她,许久之后,才低低叹了一口气。
“……折梅又在骗我。”他叹息道。
谢琇:“呃……并没——”
盛应弦道:“若是这些年来,你当真一直都过得不错,能肆意妄为地快活行事的话,又何至于成长得这么快,行事这么缜密老练?”
谢琇:?
盛应弦的眸光仿佛颤了颤,像是因为这个结论而感到心痛似的。他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道:
“我……从前在弄不清‘谢大小姐’此人的底细时,也曾经把所有的线索、我自己的所闻所见都罗列了出来,认真地思考过……”
“最后,我得出的结论是,倘若你不是故意漏给我那几样破绽的话,我断不可能这么快就发觉你的真实身份……”
“能收伏谢二小姐的手段有许多种,你又何至于声势浩大地要在归家的第一天用那种定身的神通?”
他说到这里,五官忽然痛苦地皱紧了起来。
“……谢太傅亦不是蠢人。只消……让他意识到,你……你与晏世子的婚约有多么重要,他……他至少就会主动出手为你弹压谢二的气焰……”
谢琇:“……”
噫,糟了。
怎么还没有如何亲近,话题就拐到这个送命题上来了呢?!
她还没有想好要如何应对,就听见盛应弦继续黯然说道:
“更何况……后来你再三为了晏世子之事来寻我,要我出手帮忙……虽说此刻想来,或许你也是为了见我,但终究是为了晏世子之事奔忙……一想到这里,我、我就——”
谢琇当机立断。
……不能再让他往下想了!
她猛地踮起脚尖,双手绕过他脖颈,用力把他的头往下压,双唇一下子就堵住了他的嘴。
盛应弦愕然。
他的推断还没有说完,虽然愈说愈是让自己感到一阵黯然神伤,但小折梅就这样简单粗暴地让他消了音,还是让多年来不曾亲近过任何女子、早把这些情爱之中的小手段忘得差不多了的盛侍郎,一瞬间身躯僵硬,不知所措。
他的喉间发出惊愕的“呃!”的一声闷哼,待要挣开一些,却感到小折梅不知道又长进了何种神通,居然整个人合身扑到了他身上,牢牢抱住他的后颈不肯放松。
他若是真要挣脱,不免会让她跌倒——事实上,她现在几乎把整个人的重心都交托到了他身上,他只要稍微一动,她也有可能丧失平衡。
因此,盛侍郎不但不敢动了,而且还要展开双臂支撑着她,把住她的腰间、托住她的背后,就这样被她轻易地牵制住了。
他的头脑里犹如一整锅沸水翻滚,里头的那点酸醋和黑泥很快就被蒸发了个干干净净,只余沸腾的水面,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若要让他说的话,小折梅的吻技似乎也没有多大长进。和从前相比,可能唯一长进的就是大胆的程度。
他并不是没有被小折梅热烈地吻过。但是被顶着另一张皮囊的小折梅这么热烈地亲吻……他还是需要一点时间去适应。
但是小折梅才不管他内心的那点曲曲折折。她依然是那么直白坦荡,一旦与他相认,确定了他的心里依然一直只有她,从来没有看过旁人一眼,便立刻纵身扑将上来,带着浑身炽热的情感与火焰,像是要把他也一道卷入,一齐灼烧,化为纠结在一起的清风或烟云,直上九霄。
第326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71
盛侍郎招架不住谢大小姐的神通, 被她按住后颈,吻到了浑然忘我的地步。
等到他终于又恢复了一点理智的时候,他发觉自己的一只手已经覆住了她的后脑,把她的脸尽可能地往自己这边压过来;而他几乎已经将她整个人都裹在自己的怀中, 她身上的一缕幽香钻入他的鼻腔, 令他一瞬间薰然欲醉。
而在谢大小姐这方, “我就是纪折梅”的秘密在内心里翻来覆去压了一年多,如今终于错有错着地在盛侍郎面前挑破了;而盛侍郎果然不负她的青睐,并没有跟她拈酸吃醋,计较什么“如今你到底跟谁更好”之类的事情,而是一如从前那般, 依然将满腔真诚与热忱双手奉上给她,就好像只秉持着一个念头,一个真理——
不管世事如何变换,盛六郎永远是小折梅的。
谢琇的唇角在亲吻间慢慢地翘了起来。
在盛侍郎终于发觉再这样下去不行、意图稍微避开一些这等唇齿嬉戏的亲近时, 她却哧哧地笑了起来,故意又用齿尖去啃吻他的嘴唇, 甚至在他避开了一点的时候, 踮着脚去啃他的下巴。
盛应弦躲闪不迭,被她这一顿没章法的乱啃攻击得无可奈何, 只得低声劝阻道:“折梅, 折梅,不可如此……呃……姜少卿还在门外——”
谢琇:“……”
其实她下嘴是很有分寸的, 甚至没把他的下巴上啃出什么红印来。但他现在这样躲躲闪闪、鬼鬼祟祟的模样,一脸心虚脸红的神情, 却活像是她在这屋里对他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亏心事一样!
怎么办。明明今天还有事关重大的正事要说,但是她的脑子却一直切在另外的档位, 换不回来了。
咳,冷静!从现在开始暂时做个事业批!在盛六郎又把自己作进刑部大牢之前捞他出来!
……谢琇莫名地感受到了一些整天忙于捞哥哥的前辈先贤——苏轼的弟弟,小苏大人苏辙——的苦衷。
她定睛端详了一下盛应弦,替他把脑后弄乱的头发顺了顺,就松开了手,又把自己的头发也抚平了。
……盛侍郎刚刚一时激动,手上没个控制,把她的头发也揉得毛毛糙糙的。幸好她今天是男装,梳的发型也简单,否则若是女子那些繁复的发髻的话,弄乱了还要重新挽,而她自己手艺堪忧,多半是复原不出来的——到时候教姜少卿进来一看,她跟盛六郎独处了一阵子之后,头上竟然换了个新发型,还有什么猜不到的?
唉!只恨今日确实还有危急存亡之事要好生商议,不能无休止地继续戏耍盛侍郎,殊为可气!
谢琇清了清嗓子,眼见着盛侍郎有一点心虚地四下一瞟,红着耳朵忙忙地要把刚刚揉皱了的衣襟重新扯直,心下也感到一阵好笑。
这么好的一个人,到底是如何几次三番地又把自己闹进险境中去呢。
看来他真的是没有她在旁边盯着就不可以啊!
谢琇故意咳嗽一声,板起脸来问道:“好吧,那我们就来好生谈谈正事——就来谈谈为什么你会又一次把自己弄进刑部大牢里去吧?”
盛应弦:“……”
他正徒劳地尝试抚平自己绸袍上被捏出的那些皱褶的举动,不由得停了下来。
啊,这也是他所熟悉的小折梅——趁着他头脑里还有些混乱的良机,突然袭击,一击制胜,就像是上一回在书房里,趁着他还陷溺于那个吻所带来的震撼之时,一举从他的腰间勾走了那个鞶囊,拿到了云川卫的令牌一样。
他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低声道:“我真的不知是怎么回事……”
小折梅的目光闪了闪,忽然伸出手去,向下扯了扯他衣服的前襟。
他满头雾水,但还是依照她动作里的暗示,把头低了下去。
于是小折梅便轻而易举地凑到他的耳畔,用气音问道:“你当日和郑蟠楼都说了些什么?”
盛应弦闻言一顿。
然后他感到小折梅揪住他衣衫前襟的那只手,带着点威胁意味似的收紧了五指。
盛应弦:“……”
莫要再揪了。再揪下去,他这一身衣服就要皱得变成咸菜了。
他知道小折梅想要从他这里听到真话,即使那真话说出来之后,可能会把人引向一条危险的道路上,她也想要知道。
他想了想,也便释然了。
虽然小折梅如今的正式身份是“庄信侯世子夫人”,但是他莫名地就是知道,她没有一刻抛弃过“纪折梅”这个身份,也不会因为旁人而背叛他。
假如在这个世上,他还不能信任小折梅的话,他还能信任谁呢?
退一万步讲,假如有一天小折梅要对他做什么——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那便做吧。
他坦然接受就是了。
于是,他也将唇贴近她的耳畔,轻声说道:“我问他,当初因何一定要背叛大虞,做北陵的探子。”
他感到小折梅微微一怔。
这件事,他在事发后诚实地告诉了来调查的那些人。
但是,他没有如实将郑蟠楼的回答告诉他们。
对于这个问题,郑蟠楼在案卷之中的招认,一直都是说“北陵以高官厚禄作为诱饵,而我在大虞并不得志,白白蹉跎岁月,自是想要赌一把将来的”。
……但是,当夜,郑蟠楼的答案却是——
“因为北陵人告诉我,我父亲是被害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