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位未婚妻,流传在外头的故事或许只有一二件,但我经手云川卫档案时,也曾经着意看过关于盛六郎的记载……”
谢琇:“……你调查过盛六郎?!”
晏小侯对她的惊讶显得非常不解。
“他那时对我的招揽和示好,丝毫不肯假以辞色,我为了自保,自是想要多找出些他的弱点……”他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口吻说道。
谢琇:“……”
晏小侯叹了一口气。
“但他看上去竟然毫无弱点,真是可恨。”他轻飘飘地说。
谢琇忽然有点想笑。
晏小侯似乎也没有期待着她的反应,而是继续说道:“盛六郎曾经主掌云川卫,但他却没有对自己的档案下什么手去模糊和篡改,真是个光风霁月的人啊。”
谢琇越听越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晏小侯莫名其妙地跟她说起盛六郎的往事来,一定别有目的。再加上她本人就是那个“未婚妻”,也是那位曾经在北陵行刺纳乌第汗的“月华郡主”,只是晏小侯不知道罢了——在双重的心虚作用之下,谢琇便不如以往那么沉得住气听他一通胡扯了。
“所以?”她说,“郎君到底想要说些什么?”
晏小侯在隔壁气息一顿。尔后,他似乎情真意切地叹了一口气。
“那档案里,记载着一个大秘密。也难怪那档案极是紧要,非云川卫指挥使不得看。”他道。
谢琇其实已经差不多猜到他要说什么了。但她想不透的是,既然方才晏小侯已经故作大方,留足了空间给她和盛应弦叙话,那么如今为何又要重提盛应弦从前与“其他女子”之间的旧情?
谢琇决定静观其变。
于是她不动声色地说道:“哦?是何秘密?”
晏小侯自认已经吊足了谢大小姐的胃口,遂道:“后来盛六郎与纪小娘子鸳盟未谐,不是因为旁的理由,而是因为——那时北陵咄咄逼人,以送归承王为理由相要挟,要求大虞送长宜公主前往和亲。圣上不舍爱女前往那苦寒又危险之地,大虞又宗室凋零,也找不到甚么能够替代的宗室女。纪小娘子身手胆识,皆是一流,为圣上赏识,遂封纪小娘子为‘月华郡主’,命其前往北陵和亲!后纪小娘子在北陵行刺纳乌第汗而英勇殉国,上追封纪小娘子为‘荣晖公主’,至今衣冠冢依然在中京城外的落雁山上……”
谢琇:“……”
谢邀,害我又听了一遍自己上次的退场过程。那段记忆可不怎么愉快啊。
但听起来,云川卫的档案实际上已经是使用过春秋笔法的,并未将纪折梅实际上还有一个身份是“天南教”的“拜月使”傅垂玉这一事实写进去。
否则的话,这可算得上是完美无瑕的盛六郎一生之中唯一值得诟病之处,像晏小侯这种精乖似鬼之人,怎么可能不抓住这一点大做文章,要挟盛六郎与己合作,否则就要抹黑盛六郎或许也曾与“天南教”有所牵连之类的?
谢琇心念电转,长长叹息道:“竟是如此……”
晏小侯仿佛静等着她发表意见,但她却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似乎有点儿失望似的,隔着一堵土墙,在那边又道:“纪小娘子当初怎肯俯首就范?想必不过是圣上以盛六郎的前途或一条命相要挟……而纪小娘子为国捐躯,又是为了他的前途和安全才同意远赴他乡,双重恩情之下,你猜盛六郎那样一个人,还会不会忘了纪小娘子?”
谢琇:“……”
啊这个问题就有点尖锐了啊……
她感到愈来愈不解了。
晏小侯需要笼络盛六郎这一股力量支持自己,因此愿意大方地给盛六郎留出一点余地来接触自己的夫人。这种行为并非什么光明正道,但夺嫡本就各凭本事、图穷匕见,使用一点上不得台面的诡道,倒也不算什么。
但是,像晏小侯这样的人,不都应该信奉人生如棋,落子无悔的吗?
何以他刚刚还大方制造机会让盛六郎与“谢大小姐”搭话,如今盛六郎一走,他就要在“谢大小姐”面前拼命渲染盛六郎对前未婚妻的深情?
他是在担心谢大小姐会倒向盛六郎?所以要在谢大小姐面前多说盛六郎的坏话,好让谢大小姐继续跟自己站在一边?
谢琇百思不得其解,索性直接问了出来。
“郎君此言,实在令我困惑……”她做出一副迷茫的模样来,声调里也全是直白的问号,一下下戳着晏小侯的心肺。
“盛六郎故剑情深,那是他有情有义……”她的嗓音里,藏着一抹浓重的困惑之意,“又与郎君讲给我听的这个故事,有什么相干?”
晏小侯微微一怔,一时间竟然也没想到自己能用什么理由来搪塞。
他勉强笑了一下,道:“……我只是偶然想到当初谢二痴迷盛六郎的样子,满京里传为笑谈……想来盛六郎那副光风霁月,一心一意的模样,的确也是令人心折的。”
他的话音落下,过了片刻,才听到土墙那边传来的声音。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抹惊笑之意。
“晏长定,你是怕我也为盛六郎所迷?”她用一种异常坦白的语气问道。
晏行云:“……”
第354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99
他被她狠狠噎了一下, 足足停顿了七八息的时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或许是我杞人忧天了。”他的声音听上去依然温雅又体贴,还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忧郁,放在平时, 定然动人心弦。
“但盛六郎心念旧人, 我只是……只是……”
他结巴了一下, 没有再说下去。
谢琇心想,全是套路。
他的结巴和未尽之言,都来得恰到好处,生动地塑造了一位对妻子情深似海、为了妻子心有旁骛而忧心不已,又不愿看到妻子真的在旁人那里受到伤害的、善解人意又体贴入微的好夫婿形象。
见谢琇在这边沉默不语, 晏小侯仿佛有点沉不住气似的,在墙那边踌躇了许久,终是又说道:“而且方才盛六郎匆匆而去,想必也是记起了上一回北陵叩关时, 纪小娘子无辜受害之事……”
他的声音放得非常轻,但又清清楚楚的, 在寂静一片的牢狱之中, 决不会让人错辨其中的含义。
谢琇知道他的言外之意是什么。
他试图在告诉她,你瞧, 盛六郎一旦想起了他的前未婚妻, 他就会忘了你。
他刚刚离去时,甚至都没有跟你道个别或者交待些什么。他满心满眼都惦记着那位五年前在北陵牺牲了自己的姑娘, 而你不过是他填补人生空虚的注脚而已。
谢琇眨了眨眼睛,敛下眼睑, 无声地弯起唇角,笑了。
这一套手段熟练如斯, 又杀人于无形。
小侯爷真是个老辣之人,懂得什么叫一针见血,摧心剜肺。
倘若她只是个单纯天真地相信着真挚爱情的年轻姑娘的话,只怕此刻心都要碎了吧?
他利用盛六郎对她的另眼相看,从盛六郎那里博取好感度、套出一些他触及不到的内幕消息,或许,还想让盛六郎在关键时刻站在他这一边。
但是,他却容忍不了她倾向于盛六郎,因此要以残酷的现实和过往的交织,击碎她心中对于盛六郎的那些美好幻想。
一旦她心碎以后,便会心灰意冷,以为只有自始至终对她温言软语、柔情体贴的他,才是对她最好的人,重新落入他为她编织的温情罗网之中。
……多好的策略啊。好得她都想为他海豹鼓掌十下。
他总是这样。
脸上有多深情,心内就有多凉薄。
表面上有多为她着想,骨子里就有多想利用她。
她原本还在同情他。
白城关被破,养父殉国……他刚刚脱口而出的那一句“我爹”,可能是在忘形之下,唯一一次肯流露出的真实感受吧。
即使再如何忘形,即使他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他也不会称呼永徽帝一句“父皇”或“我爹”。
……然而,有什么用呢。
生而无母,生父不详,养父远离他已十几年,中途音信几近断绝……
就更不要说如今他已知道了身世的真相,却找不回自己真正的生父生母。
林间孤雏,莫过于此。
她本来是想同情他的,怜爱他的。
然而他很快就把自己重新置于一个不再那么值得同情、只让人气得想要给他一记头槌的位置上。
这或许就是小侯爷一生的倔强吧。
谢琇垂下视线,无声地笑了笑。
“放心。”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牢房之中回荡。
“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事,也决不会忘。”
晏行云陡然一怔。
他没想到自己能从她口中听见这样的话。
谢大小姐聪颖/明/慧,或许是因为之前的人生都在道观之中度过之故,她的身上还颇有一种圆融灵秀之感。再加上她的那些所谓的“神通”,更是显得与别不同。
他不知道谢大小姐喜欢的是怎样的人。但盛六郎此人,除非是真的大奸大恶之辈,否则没有人会不喜欢他。
因此他必定要小心防范。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谢大小姐经过了他这一番不动声色的挑拨,还表现得如此冷静,既不动怒,也不嫉妒。
甚至可以以宣誓一般的口吻,说出这句话。
然而……
她一直放在心里,认为自己该做的,是什么事?
晏行云忽然不敢问下去。
他也不能再问下去。
脆弱的互信,如同冬日浮在琉璃瓦上的一层薄冰,透明,纤薄,美丽,但不堪一击。
他凝视着那堵阻隔于他们两人中间的土墙,嘴唇翕动了数次,终究没有再出声。
……
大虞最好的武将之一的庄信侯晏尚春战死之后,北陵大军一路连下十城。
在大虞朝野措手不及之时,战线已被推进到了太平府北方的云中府。
若云中府再失陷,太平府——以及中京,便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
接到战报当日,皇帝在朝堂上当众呕血,随即昏迷过去!
张皇后闻讯赶来,在永徽帝被送回寝殿后,意图封锁宫内消息,断绝舜安宫内外交结的可能。并且,她同时急命明堂卫严格守卫宫禁,并抽出一队去承王府邸,将承王府团团围了起来。
这一切,在刑部大牢里的谢琇和晏行云,按理说都是应该不知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