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下一喜,就想乘胜追击。
“高方智虽居心叵测,然我已无人可用……暂时,必须留着他的性命。”他做出恳切的态度来,又往她面前跨了一步。
“琼临……”他哀恳似的唤她。
她抿唇不语。
于是他便得寸进尺,又往前了一步。
这一下他便已经到了她的眼前。于是他试探着,双眼紧盯着她的脸,右手却悄悄伸过去,握起她的左手,试着一根一根手指展平,然后微微侧过脸来,举起她的左手,将掌心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琼临,你最是个怜弱惜贫的,现如今我已经山穷水尽了……你一定会理解我的,是不是?”他轻声问道,垂下视线,又将自己的右颊在她的掌心里蹭了蹭。
她还是没有说话。
他也不愠不恼,握着她手的那只右手微微收紧了五指,柔声道:“你我才是一家人……对吗?只有你才想着我,惦记着我……我知道你是关心我,才这么为我打算的……是吗?”
她没有作声,只是抬起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一点点地扫过他的脸。
他也不害怕,任她瞧着自己,又道:“……高方智真的不能杀……至少,是不能现在杀。他还有用……”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面前那双眼瞳之中的神色渐渐冷了下去。
他一惊,慌忙停住了这个话题,又将那些温柔小意拿了出来。
他又用脸颊蹭了一蹭她的掌心,顺势微微一偏头,将唇也送到她的手掌里,在她掌心轻轻吻了一下。
“中夜黑暗,”他的嘴唇还停留在她的掌心,他的双眼却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说话时唇齿间扑出的气息热热地在她掌心熨帖着。
“只有你……能与我同归,琼娘。”他极尽柔情地说道。
“等到我们赢了这一战,我就为你请封,定要让你名副其实地做那人上之人……”
他的眉目更加放缓了,又兼神色间脉脉含情,看上去愈发俊美不可逼视,恰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到时候,你便可以知道,我总是会让你如愿以偿的。”他的声音愈发低下去,到了最后几个字,已经如同在唇间低喃一般。
谢琇盯着他,一时间简直要气笑了。
……这算什么?美人计?
可是他又何时让她如愿以偿过?
……哦,不,或者应该说,她又何时对他说过自己真正的愿望?
他们之间的隔阂,从一开始就存在,也从来没有因为后来的接近而消除过。
他娶她是因为他不爱她,但她又极有本事,不会那么轻易就死去,正好拿来完善他的形象,填补他最后一个缺陷,又可以让他强大坚固,无懈可击。
既是如此,那么他现在所表示出来的这又是什么?一厢情愿地以为他所给她的,就是她最想要的?从此她就可以死心塌地地为他效命,不但做他的解语花,还要做他的杀人刀,为了他的“有用”二字,就放弃自己的道义与坚持?
他分明也没有能力切断高方智潜通北陵的途径。他或许甚至根本不知道高方智与那些北陵蛮子之间是如何传递信息的。如果他能够痛下决心,逮捕高方智,严加审问,或许还有希望能够知道,并及时捣毁那条暗线。
可是,他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权衡,各种各样多余的考量。
在他眼中,高方智的“有用”,以及高方智给他的威胁,似乎比家国大义,暂时更重一些。
她能够理解他为何作此想法,但却抑制不了自己胸中涌起的失望。
“……晏长定,”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叫他这个旧的表字。
或许是因为,她觉得面前的这个“太子李重云”,陌生得可怕,还不如旧日的“小侯爷晏行云”,是吧?
她问了他一个奇怪的问题。
“你知道……荣晖公主是怎么死的吗?”
晏行云一怔。
第369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14
他当然记得荣晖公主的事迹。
荣晖公主犹如天际一闪而过的那颗最亮的流星, 在大虞的历史上留下了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之后,就如同她出现得那般突然一样,又突然地、匆匆地消失了。
永徽三十五年五月,荣晖公主李琇暶, 于北陵国都天定城, 只身行刺纳乌第汗, 得手后于混战之中不幸殉国。
她的行刺掀起北陵内乱,因彼时北陵内部情势大乱、与大虞之间交通断绝,遗骨未能南归,永徽帝遂于中京城外落雁山上,为荣晖公主建衣冠冢, 遣使四时祭祀不绝。
但是他何等聪明敏锐,自然立刻就觉察出了谢琇此问何意。
他无法回答这背后隐藏的深意,因此他缄口不言,甚至下意识调开了视线, 仿佛在逃避着她灼灼的注视。
那种注视,就像是隐含着什么极为明亮不可逼视的光芒, 誓要将他这具俊美皮囊之下隐藏着的黑暗, 照得无所遁形。
他无法面对那样的注视,甚至心头油然产生了一种害怕的情绪。
他害怕她会拆穿他光辉亮丽的伪装, 将他内里隐藏着的那个生于农家、父母不详, 不择手段才走到今天的小男孩捉住,一把拉到阳光下来, 让众人都看到,他们寄予厚望、认为是明君的太子殿下, 甚至连一丝天家的血脉都没有,整个人便只是彩绘精美的一盏花灯、一只纸鸢、一张面具, 抛开昳丽的外形之外,便什么都没有……
他垂下视线,不敢看她,也不敢保证她什么。因为他骨子里只是个毫无根基、忐忑不安的农家少年,他还需要尽量拓展“太子殿下”应该握住的势力,需要稳固自己的地位,才能在未来控制住永徽帝或仁王的反扑……
因此他可以暂时忘记何为道义,忘记何为直道而行、舍生取义,忘记这个国家曾经有多少人为了对抗蛮族而牺牲,忘记荣晖公主去国离乡,在北陵独自因为行刺纳乌第汗而殒身时,只有二十岁——
而那一瞬间,不知为何,强烈的失望之情,化作一柄利刃,狠狠地贯穿了谢琇的胸口。
那种陌生而激烈的情绪,甚至主宰着她,一瞬间促使着她说出了——
连她自己都要诧异的话。
“……我就是她。”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冷的,如同冬日落下的霜雪,静寂无声,却又仿佛凝结成一根根尖锐的冰棱,从檐下坠落,划破几乎令人窒息的空气,刺穿大地表面板结的冻土,在那里留下一道道裂痕。
晏行云:!!!
他猛地抬起头来,一把攫住她的手,连刚刚用脸颊去贴她的掌心的温柔小意,都忘记了。
他太震惊了,震惊得好像灵魂与这个躯壳一霎那都分离开来,失去了身体的五感,灵魂则漂浮在这个房间的上空,向下俯瞰着此刻站得无比接近、心灵却从未如此遥远的两人。
“你……你说什么?!”他听见自己扭曲变形的声音,不可置信地反问道。
她好像也稍微有点惊讶,像是并没有想到自己能够被这么强烈的情绪助推着,就将自己最大的秘密突然暴露于他的面前似的。
但是既然已经说出口了,也就无所谓对错。
反正她也知道他最大的秘密——他的身世之谜,那么……他们两人,到了最后,终究还是……扯平了吧?
她的眉目渐渐舒缓了下来,最后面色归于一片平静。
她平静地回视着他,说道:
“我死在了北陵。年轻横死,魂魄无着,混混沌沌地在地府盘桓多时,阎君怜我舍生取义、命不该绝,又赐我一段机缘,将我送回了人间。”
她说起这一段杜撰的故事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如何回魂,并不是重点。
因何而来,才是重点。
“阎君曾言,大虞将遭大难。因此赐我一些仙术傍身,免我在大难临头之时,再度重复上一世的命运。”她冷冷说道。
晏行云:!!!
他惊愕地半张着嘴,自己几乎已经失去了声音,咽喉紧缩着,脊背上慢慢地冒出了冷汗。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妻子身怀仙术背后的真相,竟是如此!
他要娶她之前自然也曾经调查过,所以也知道,“洞慧观”里的其他坤道,并无一人有此神通。
但他当时只是觉得,怕不是她另有了什么不得了、又不便于宣之于口的大机缘。
他用人只看对方有用无用,并不会问对方一身本领的来历。
也因此,他从来没有认真追究过她的神通由何而来。即使是在闯宫那一天,亲眼见识了她驱动天地之威的仙法,他依然小心翼翼地避免去刨根究底。
因为他的内心甚至油然而生出了一股畏惧。
因为一般来说,倘若凡人对仙人所施的仙法追根究底、得知了实情的话,那么仙人就是会走的,会离去,会再也不给凡人一点机会——
他的嘴唇不自觉地颤抖着,慢慢地摇了摇头,艰难地说道:“不……我、我并没有……要追根究底地问你的意思……”
可是她却似乎完全不在意他的话,表情也完全变了,和从前的温暖柔和全不相同,此刻的她眉眼之间只剩下一股冷意,仿若壁画里高高在上的天女,俯瞰人间,无嗔无喜,超脱尘世,毫无悦色。
“君以秘密付我,我自当以秘密奉还。”她冷冷道。
“君之身世,在我有生之年,不会外泄一个字,违则天诛地灭。”
晏行云:……!!
他其实完全没有想到她的毒誓顺口就来,也压根没有想要让她发这种毒誓。但在他听到的一霎那,再去阻止她已经来不及了。
而且,他注意到了一件事。
她对他的称呼改了。
不再是温情的“郎君”,也不再是亲昵的“晏长定”,而是——冷冰冰的“君”。
这当然并不算是承认他为君王的暗示,而是一种充满礼貌、客套甚至是疏离的——尊称。
她就站在他面前,甚至他还牢牢攥住她的左手,然而他感觉得到,她仿佛终于往后退了一大步,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他的手都微微地发起抖来,掌心慢慢渗出了一层冷汗。
“我……我并没有要提防你的意思……”他徒劳地辩解道,但却一时觉得言语是何等苍白无力,甚至无法准确传达他此刻内心真正的感受和想法。
她并不应他的话,而是径直按照自己的想法说道:
“中夜黑暗,君亦有道,我亦有道。”
晏行云:!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终于停顿了一下。
那双阙黑幽深的眸子,这一刻仿佛化作深潭一般,要吸引着他的灵魂往下坠落,坠落,一直坠落到无人去过的最底层;在那里,一切都黑暗,静寂,只有水畔丛生的血红花朵,花瓣细长而卷曲,有点点浮萤在花间飞舞。
尔后,她再度启口,淡色的唇间,说出了——令他如遭电殛的话。
“……而道不同,不相为谋。”
晏行云:!!!